摘要: 在轉型期,安全隱患日趨復雜和嚴峻,農村地區也不例外。與城市相比,我國農村地區安全風險的生成有內在的政治經濟邏輯。基層政治經濟體制的變革和鄉村治理結構的轉型改變了基層組織傳統的目標函數和行為方式,它們的行為異化使安全風險不斷滋生。同時,農村政治生態發生明顯分化,“虛化型政治”和“追逐型政治”在不同村莊內大行其道。農村的安全風險也在基層組織行為異化和農村政治生態分化過程中悄然生成,“癌癥村”“血鉛”“血拆”和“血征”等的大批涌現,在很大程度上折射了轉型期農村社會安全風險生成的獨特政治經濟邏輯。
關鍵詞:鄉村治理;基層組織;行為異化;安全風險;轉型期農村;農村安全
中圖分類號:F320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15)03-0107-07
引言
自1978年以來,中國農村實現了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從“農耕社會”向“農工社會”、從集權治理到村民自治、從封閉向開放的整體演進。但在發生翻天覆地變革的同時,農村社會的安全形勢卻不容樂觀,農村居民的生命健康遭受著越來越復雜和嚴峻的威脅。在環境安全方面,近2億農村人口喝不上符合標準的飲用水[1],農民獲取足量的清潔水源漸成奢望;一系列“血鉛”事件的爆發、“癌癥村”的批量涌現和各種疾病導致的農村居民非正常死亡,日益危及著農村居民的安全生存。在食品安全方面,假冒偽劣食品“上山下鄉”、“一毛錢”學生食品泛濫、中小學生食物中毒事件等在農村廣泛爆發,突顯了農村食品安全風險防不勝防。在社會安全方面,“血拆”和“血征”現象不斷,部分農村基層政權和基層組織的黑惡化以及黑惡勢力活動猖獗,對農村居民的安全生存帶來不小的挑戰。
日益復雜和嚴峻的安全風險使城鄉居民的安全感出現了“倒置”。零點居民生活質量調查報告顯示,在2007年,城市居民安全感指數為3.48,農村居民安全感指數為3.21[2],農村居民安全感首次低于城鎮。另據筆者帶領的“轉型期農村社會安全風險的結構性演變與新型治理體系構建研究”課題組2013年8月份在陜西關中農村的調查,在收回的584份有效問卷中(共發放問卷600份),認為目前農村食品安全形勢“非常嚴重”和“比較嚴重”的分別占22.4%和36.8%,而認為“不太嚴重”和“不嚴重”的分別占36.0%和4.6%;另一方面,認為目前家鄉環境安全形勢“非常嚴重”和“比較嚴重”的分別占14.7%和39.9%,而認為“不太嚴重”和“不嚴重”的分別占40.2%和5.1%。很顯然,大部分農村居民對目前農村的食品安全和環境安全不滿意。
農村日趨復雜和嚴重的安全形勢引起了學術界的廣泛關注,其中,莫利拉和李燕凌[3]、郭占鋒和李小云[4]等人在公共危機的分析范式下進行了管理學和社會學的探討;哈斯其其格[5]、曹海林和童星[6]等人從社會風險的角度提出了防范和治理措施,等等。然而,轉型期農村安全風險有其內在的生成機制,而這一機制在很大程度上根源于鄉村治理結構轉型和基層組織(包括基層政府和村集體)行為異化。鑒于此,本文以近年來農村發生的典型安全事件為基礎,揭示轉型期農村社會安全風險生成的政治經濟邏輯,擴展農村安全風險的認知視野。
一、鄉村治理結構轉型與農村政治生態分化
(一)集權治理體制下的鄉村政治
在由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變過程中,我國農村的治理主體經歷了由“有社會、無國家”到“有國家、無社會”再到“有國家、有社會”的三個發展階段[7],建國后到改革開放之際,則屬于典型的“有國家、無社會”狀態。在這種狀態下,國家直接決定著農村社會的運行秩序:一方面,國家通過《鄉(行政村)人民代表會議組織通則》《鄉(行政村)人民政府組織通則》《關于實行糧食的計劃收購與計劃供應的決議》《關于健全鄉政權組織的指示》《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關于人民公社若干問題的決議》《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修正草案》《關于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一些具體政策的規定(草案)》等一系列規范性文件,為農村社會的運行制定了詳細的路徑機制;另一方面,國家對農村進行了組織化改造,農村的人民公社、生產隊、婦聯等組織按照國家意圖逐步建立起來,它們的運行邏輯與當時基層政府的運行邏輯是一致的,而在此基礎上產生的村干部也成為國家在農村的代理人,在政治忠誠的氛圍下按照國家的要求和意愿實現對農村的治理。
受高度集權政體約束,基層政府的運行邏輯較為單純。在權能運作方面,基層政府僅僅是國家政權在基層的派出機構,在集權化的權利束下,它沒有獨立的目標函數,所有的行為都要按照上級的指示按部就班地執行。在政治升遷方面,基層官員對上級的忠誠度以及完成上級交代的任務的水平,是最主要考核指標,因此,基層政府官員為了獲得更多的政治升遷機會,需要對上級絕對忠誠,不折不扣地執行上級指示。在與其他基層政府的關系方面,二者猶如一個大家庭中還未成家的“親兄弟”,由于“家長”(上級政府)擁有絕對的權威和全部的資源,它們需要共同聽命于“家長”的指令,并受其指使和協調,它們之間相互競爭意識不強烈。在與企業的關系方面,由于實施了國家資本主義改造和農業集體化運動,企業全部實現了公有化,政府與企業之間猶如“父子”關系,企業生產什么、生產多少、如何生產、需要什么生產等,均由政府決定。在這種背景下,忠誠于上級政府的基層政府,雖然直接管轄的企業極為有限,但卻與上級政府在企業關系方面保持高度一致。
集權體制下基層政府獨特的運行邏輯的一大重要根源,就在于當時實施的“財政大一統”體制,在這種體制下,國家直接控制全社會生產性資源,物資統一調配,資金統收統支。表面上,在“大一統”體制下仍有中央、省、縣三級預算單位,但基層政府的收支權限毫無獨立性可言,既嚴格受控,又隨時可由中央收回。中央是一切人權、事權、財權的惟一源泉,基層政府與中央討價還價的資格和能力十分有限。盡管1958-1961年曾一度試行“體制下放”,將88%的中央部屬企業下放給地方管理,以此賦予地方政府較多的財權。但在各地大“放衛星”、大“刮共產風”而造成巨大災難之后,財稅體制改為“統一領導、分級管理”,重又回到了財政“大一統”的老路上[8]。正是這種“財政大一統”體制,使得改革開放之前的地方基層政府一直缺乏獨立行為能力。
與基層政府的行為邏輯一樣,盡管有些村社擁有一定規模的“社隊企業”,但受國家對商品市場的總體管制,以及國家對農村金融資源的總體控制,農村集體組織也在與社對企業的關系方面盡量向基層政府靠攏,與其他農村集體組織之間也沒有建立起較強的競爭關系。因此,做國家在農村的忠實代理人是當時農村集體組織普遍的選擇。
(二)鄉村治理結構轉型
從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隨著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改革、廢社建鄉(鎮)的實施,村民自治日益深入開展,農村治理結構發生了顯著變革,逐步進入“有國家、有社會”的治理狀態。1983年10月,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關于實行政社分開建立鄉政府的通知》,對建立村委會的工作作了具體要求,推動了村委會在全國普遍建立。1986年9月,中共中央和國務院發布了《關于加強農村基層政權建設工作的通知》,強調要進一步發揮群眾自治組織自我教育、自我管理、自我服務的作用,同時責成民政部負責村委會建設的日常工作,加速了村民自治的發展。1987年11月,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試行)》,村民自治被以法律形式確定下來。1988年6月,民政部開始在全國范圍內組織鄉村選舉,村民自治開始進入制度化運作階段。1990年和1994年,民政部分別發布了《關于在全國農村開展村民自治示范活動的通知》和《全國農村村民自治示范活動指導綱要(試行)》,逐漸明確了建立“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管理、民主監督”制度。到1997年底,全國60%以上的村莊建立了村民自治制度。1998年,《村民委員會組織法》頒布實施,村民自治進入到全面推進和深入發展的階段,工作重心從組織重建、建章立制走向權利保障。2004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下發的《關于健全和完善村務公開和民主管理制度的意見》中,將保障億萬農民的選舉權、知情權、決策權、參與權和監督權作為村民自治工作的重心。到2005年,因全面取消農業稅,村民自治開始進入無稅費時代。由于經費緊張,大多數村民自治組織開始陷入經濟無基礎、政治無權威的尷尬局面。而農村治理結構的轉型,從根本上動搖了計劃經濟時期農村治理的經濟和政治基礎。
鄉村治理結構的轉型極大地改變了國家和村集體組織的關系,村干部不再是國家在農村的忠實代理人,而是有著自身利益目標函數的理性代理人;村民委員會組織也不再是國家在農村設置的治理機構,轉而演變為農村內部成員的政治舞臺。與此同時,基層政府的運行邏輯也發生了變革,集權政體下的“國家—基層”關系和“基層—基層”關系在內涵上發生了顯著變化。變革的結果是基層政府和基層官員也逐漸演變為具有獨立利益目標函數的“經濟人”,在政治收益和經濟收益方面越來越追求雙重利益的最大化。
(三)鄉村政治生態分化
與農村治理結構轉型相伴而生的,是農村政治生態出現的兩極分化。一方面,傳統的邊遠農村因為遠離城市,所轄的土地等資源除了農業生產之外沒有其他增值的機會,且難以從外部獲取利益,村內的政治資源和權力難以實現“資本(金)化”,因而缺乏吸引力,出現了“村官空巢”和村級組織癱瘓。盡管近年來隨著國家實施種糧直接補貼、良種補貼、農資綜合補貼、農機具購置補貼、農村養老補貼等政策,使得“資源下鄉”背景下出任村干部有了更多的利益刺激機會,但“村官空巢”和村級組織癱瘓在傳統偏遠農村地區依然沒有根本改觀。另一方面,經濟發展水平較高的農村所轄的土地因出租、征收和拍賣等可以獲得巨額利益,村內的政治資源和權力很容易實現“資本(金)化”,因而極具吸引力,引發了強力甚至惡性追逐村內政治資源的狀況。這兩種情況,我們可以將其概括為農村社會的“兩極政治”,其中,前者可稱之為“虛化型政治”,后者可稱之為“追逐型政治”。而“追逐型政治”發展的基礎是巨額的經濟利益刺激,在這種政治生態中,追逐村委會主任等職位的目的也在于攫取巨額的經濟利益。
二、財稅體制變革與基層組織的行為異化
為了刺激地方政府發展經濟的自主性,1980年國家實施了中央和地方財政“分灶吃飯”,1988年改為“財政大包干”,按照“超收多留、欠收自補”的方針推行財政承包制。然而,隨后的高速經濟增長并沒有帶動和促進國家財力的同步增長,稅收收入的增長速度明顯落后于稅源的增長速度。為了能夠掌握更多的財政收入,1994年我國開始實施“分稅制”改革,重新界定了中央、地方政府之間的財權和事權范圍,以增強中央政府的宏觀調控能力,明確各級政府的責、權、錢。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包括“分稅制”在內的經濟改革對基層政府的行為邏輯產生了一系列決定性的影響,基層組織既不再是忠實地履行國家政策、完成國家交付任務的可靠“體制人”或派出機構,也不是按照納稅人的意愿有效提供公共產品的公共機構,而是具有獨立利益目標函數的“經濟人”。隨之,基層政府的行為異化問題日漸突出,上下博弈、變通政令、相互競爭等行為開始成為基層政府行為的重要內容。
其一,“分稅制”明確了中央和地方之間財稅收入的權限,原來高度集權下的“中央—地方”關系發生變動,以政治忠誠和集權指令為運行基礎的央地關系披上了厚重的經濟利益外衣。而在規范的政治制度下,中央和地方的權限和責任進一步明晰化,地方政府統治的合法性基礎改變為“政績型合法性”[9],基層政府干部之前憑借絕對的政治忠誠和不折不扣地完成上級下達的指令任務才能得以政治升遷的格局發生了根本性的扭轉。尤其是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發展理念下,上級政府開始根據各個下級政府所完成的財稅承包合同的情況,通過比較不同地方的經濟績效,來進行官員選拔。于是,官員的政治升遷悄然實現了由政治忠誠考核模式到GDP政績考核模式的轉變,為了獲得更多的政治升遷機會,基層政府需要發展經濟、培育財稅收入之基。
其二,“政績型合法性”不僅對于地方政府適用,對于中央政府也依然適用。于是,政績成為中央和地方提升自身合法性必須努力追求的對象。而政績的一個顯著表現就是舉辦公共工程,為民眾提供更多更好的公共產品。但公共產品的提供需要花費大筆的金錢。因此,盡管明確劃分了中央和各級政府的財權和事權范圍,但各級政府之間對于財稅收入的競爭和對提供公共產品的推卸從“分稅制”改革開始就顯現出來,一直延續至今。在特殊的政治體制下,上一級政府無論是在財稅收入競爭上,還是在提供公共產品的推卸上,都比下級政府更具優勢。于是,上級政府與下級政府競爭財稅收入,將公共支出責任向下級推卸,就成為一個普遍的現象。“中央財政形勢大好,省級財政馬馬虎虎,市級財政較為困難,縣級財政舉步維艱”就是對這一現象最好的注解。在此背景下,基層的縣鄉政府由于處于政權體系的下層,在財稅收入競爭和提供公共產品方面明顯能力不足,并且,所轄范圍內利稅貢獻能力強的大型企業也顯得極為稀缺,即使有央企、大型國有企業或大型集體企業,對基層政府的財稅貢獻也較為有限,與承擔基層教育、文化、市政、社會保障等一系列公共責任明顯不匹配。這種局面進一步刺激著基層政府招商引資方面的“饑渴”和“沖動”,并進一步強化著基層官員的“GDP至上”的執政理念。
其三,地方政府之間的關系也隨著政治體制的轉型而發生本質改變。隨著政治體制轉型,尤其是財稅體制改革,地方政府之間的關系開始從未分家的兄弟演變為各自具有獨立利益目標的分家兄弟,它們之間的競爭日益強烈。在財政包干制度下,由于中央直接控制或者通過國有企業間接控制了大部分資源,地方政府就紛紛去中央各部委爭取項目資金,即通常所說的“跑部錢進”。地方政府為了防止當地的資源流出,通過行政手段來進行強制,比如外來物品流入管制,這就導致了地方保護主義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的風行。隨著“分稅制”的推行,以及產品市場和要素市場的逐步發育,地方政府開始追求包含社會和經濟因素在內的綜合績效競爭[10]。但無論是兄弟競爭還是惡性競爭,是單純的經濟競爭還是綜合績效競爭,通過各種優惠政策和手段招徠優秀的企業和人才,都是最基本的內容。另一方面,由于各地的自然條件和區位優勢的差異,不同區域的地方政府在競爭過程中總會分出勝負,于是,那些區位優勢明顯、綜合業績突出的地方政府就能招徠優秀的企業,當企業飽和度達到一定程度后,那些產值低、利稅少、污染重、規模小的企業就會失去自身的吸引力,不得不向次一級的區位優勢地區轉移。這種狀況就像漣漪一樣一層一層向區位優勢差、綜合業績優勢不明顯的地區轉移。
其四,地方政府在招商引資方面的競爭也逐漸推動著地方政府與地方企業之間的關系發生本質變化。隨著地方之間競爭的加劇,優化投資環境,招徠更多的優秀企業成為地方政府的一大要務。于是,在“不管東西南北風,咬定發展不放松”理念的驅動下,“不能帶頭富,不能當干部;不能帶民富,不是好干部”以及“心中有大局,身邊有隊伍,手中有項目,國外有朋友”就成為地方政府官員的座右銘,“來幫助我們吸引外資的是恩人,來投資我們的客商是親人,能打開招商引資局面的干部是能人,影響投資環境的人是罪人”“親商、安商、富商(扶商)”“走千山萬水,吃千辛萬苦,說千言萬語,想千方百計,引千萬外資”“老板放手放膽,政府撐腰壯膽”“人人都是投資環境,個個代表開放形象”等標語隨處可見。地方政府與地方企業之間的利益共生關系也悄然確立下來。
事實上,農村社會中某些領域的安全風險,在基層組織行為異化的過程中悄然生成,并沿著既定的路徑逐步惡化。
三、農村安全風險生成的政治經濟邏輯
(一)“虛化型政治”與農村安全生態惡化
在“虛化型政治”中,農村的政權組織體系是不完整的,難以真正履行完整的農村治理功能,為村民提供基本的安全保障也就無從談起。近年來,因“村官空巢”和村級組織癱瘓使得農村社會管理、社會治安工作長期處于無人管、無人抓的不正常狀態,群眾有苦無處訴、有事無處求。而在農村的政權組織體系虛化的同時,因缺乏必要的聯系機制,廣大村莊和村民呈現出集體意識減退、協作的意識和能力下降、相互之間的社會關聯度降低的“原子化”傾向,也大大降低了農村社會安全風險的抵御能力。
除了從整體上降低安全風險抵御能力之外,農村“虛化型政治”還從許多方面增強著農村安全風險的韌度和強度。其一,在“虛化型政治”中,農村的公共安全產品的提供愈益困難,農村居民也因此在各類安全風險沖擊下因缺乏必要的公共安全物品而遭受更大的風險沖擊。其二,隨著農村“虛化型政治”的發展,原有的鄉村秩序開始發生質變,農村政權組織對內部成員的約束、規范、監督作用顯著下降,內部成員的越軌行為不再受到農村政權組織的規訓與懲罰。在國家正軌權力組織逐漸收縮和難以與農村成員發生直接聯系的背景下,缺乏村級政治組織規訓與懲罰顯然會刺激某些成員的越軌行為。農村社會安全的內部風險在某些領域則悄然生成。其三,農村“虛化型政治”不僅喪失了對內部成員越軌行為的規訓與懲罰,也喪失了對外部成員越軌行為的控制和抵御,農村社會安全風險也在此背景下進一步朝逐步惡化的方向發展。例如,據安徽省蚌埠市政協一份農村勞動力輸出后社會治安狀況的調研報告,隨著農村勞動力大量外出和農村基層政權的虛化,近年來,全市80%以上的盜竊、傷害、強奸、投毒、綁架案件均發生在農村,農村中犯罪分子有恃無恐,公然威脅留守人群,入室盜竊[11]。
(二)“追逐型政治”與農村黑惡勢力發展
“追逐型政治”在與經濟利益掛鉤之后,通過暴力手段汲取和維護到手的非法利益就成為一個必然趨勢,這也是近年來農村混混乃至農村黑惡勢力、村霸發展的一個重要歷史背景。事實上,當前農村黑惡勢力嚴重破壞當地正常的社會生活秩序和經濟秩序,進一步向政治領域滲透,侵蝕農村基層組織,妨礙基層民主進程與新農村建設,已經成為一個普遍的現象。而黑惡勢力在農村“或欺行霸市,強買強賣;或敲詐勒索,不勞而獲;或尋釁滋事,打架斗毆;或喪盡天良,殘害無辜,甚至要挾政府,對抗法律,已到了為所欲為的地步”[12]。與此同時,農村有些黑惡勢力還積極向政治領域滲透,通過各種手段利用民主選舉渠道獲得村干部身份,侵入和占領了農村基層政權,成為農村政治體制中的組成部分。有些甚至通過各種方式獲取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等政治光環,憑借各種政治保護傘和黑惡打手們的地下力量,成為可以公開挑戰國家法律權威的地方霸主,或代替政府“主政”一方[13]。而在取消農業稅后,由于資源下鄉,誘發了更多的鄉村混混的干擾和介入,一些地方的鄉村治理由此陷入了內卷化狀態。由于基層政府通常依賴鄉村混混進行鄉村治理,不得不對他們保持“戰略性容忍”,國家資源下鄉的好處,很大部分被鄉村混混非法占有,農民由此生發不公平感,對基層政府的認同不斷降低[14]。
“追逐型政治”及其派生的農村黑惡化,無論對農村社會的“存在性安全”還是對農村居民的“生存性安全”,都帶來了嚴重的威脅。在農村社會“存在性威脅”層面,原有的鄉村秩序被打破,農村社會運行秩序發生了質的改變,鄉土社會中的“熟人社會”及其內生的倫理道德、社會秩序、運行規范等日漸式微,越來越多的人們開始對“生于斯,長于斯”的村莊失去親密感和鄉情心理,村莊也難以再成為這些人的心靈歸宿,長此以往,鄉土社會在多大程度上還能得以保存,是極其令人懷疑的。在農村居民的“生存性安全”層面,則是暴力的充斥與直接威脅,因為黑惡化的農村基層政權組織“對普通村民的權力關系日益蛻變為橫暴性權力關系,或者需要依賴鄉村混混的赤裸裸暴力來維持”,而村莊生活中的強者“日益不愿在傳統共同關系的基礎上建立對弱者的支配,而可能以赤裸裸暴力為后盾建立不受約束的橫暴性權力關系”[14]。另一方面,從一開始,在“追逐型政治”邏輯下建立起的農村基層政權組織就是以攫取和非法截留經濟利益為核心目標的,而這些被攫取和非法截留的資源,如農村養老金、良種補貼、種糧補貼、征地撤遷賠償金等,對于普通農村居民來說本身就是維持自身生存的“必需品”,一旦被攫取和非法截留,就意味著自身的生存資源的枯竭。此外,攫取經濟利益與提供公共產品從根本上是矛盾和沖突的,當村莊內部增值的經濟利益(包括國家的資源下鄉)被攫取之后,也就意味著村莊內部的公共產品供給陷入困境,而農村公共安全方面的公共產品提供是農村政權組織的核心職能,當這一職能不能有效發揮,也就意味著農村居民在安全風險中會遭受大的沖擊。
(三)政績追逐與農村環境安全惡化
為了取得更多的政績,獲取政治升遷的資本,地方政府不得不大力發展經濟,而在本地資本存量有限的情況下,招商引資幾乎是必然的選擇。近年來,各地在招商引資方面的競爭已經從單純的數量競爭轉移為質量競爭,那些利稅貢獻大、污染排放少的優質項目,往往被截留在區位優勢明顯、綜合績效競爭力強的大中城市和地區,縣鄉在產業梯級轉移和項目爭取過程中幾乎處在“漣漪圈”的最外層。在此背景下,縣鄉政府為了獲得更多的財稅收入,不得不接受那些污染排放多、產品質量風險高的“夕陽”項目和企業。“用環境污染換取財稅收入”,就成為許多縣鄉政府的必然選擇。另一方面,基層政府需要直接承擔所轄區域內的教育、文化、市政、社會保障等一系列公共產品供給責任,但又在財稅收入競爭和提供公共產品方面明顯缺乏競爭能力。在這種情況下,基層政府必須為自己的財政缺口尋找解決辦法,這不僅在實踐中導致了罰款、收費等簡單行政執法方式的盛行,更使得部分政府部門和違規企業之間形成了一種微觀上的利益共生關系,即違規企業通過繳納罰款換取基層政府部門對其網開一面,而基層政府也樂于通過這種方式來改善經費緊張的狀況,這種情形不僅存在于環保監管領域,也大量存在與食品安全、生產安全的監管當中。以地方環保問題為例,由于國家在環保方面的財政投入不夠,只能允許地方環保局通過征收污染稅補貼日常行政開銷,甚至是工作人員的工資,這就激勵了地方環保部門的罰款沖動。由于缺乏更有效的市場機制,使得對污染企業的監管不得不回到簡單的收費、罰款等行政手段,這種非剛性的制度,使得地方環保部門具有很大的操作空間,尤其是在中國這種看重人情、面子、關系網的社會,在地方上熟識的環保官員和企業家之間,很難真正對立起來。污染稅在環保部門的收入中占據了很大比例,它們能夠留用的金額甚至達到所征收污染罰款總額的20%[15]。也正因為基層政府有這種獨特的行為邏輯,目前很多“癌癥村”和“血鉛”事件,都能找到它們與這種行為邏輯之間的內在因果關系。
(四)利益共生與農村安全風險內生
在資本相對短缺的背景下,基層政府(尤其是在區位方面沒有優勢的邊遠地區基層政府)不得不在軟硬件環境方面盡力為企業提供便利,在征地拆遷、廢物排放、勞資糾紛等方面給外來企業以保護和扶助,企業與地方政府之間也由此建立了深厚的利益共生關系。但地方政府對企業的保護和扶助通常是以損害所在轄區居民的利益為代價的。當居民利益得不到合理維護時,他們就會紛紛起來抗爭和抵制。為了壓制居民的抗爭和抵制,基層政府就會非法使用暴力,造成“血拆”和“血征”等問題日熾。事實上,目前農村很多群體性事件的爆發都與這種利益共生關系密切相關。如,2005年6月11日凌晨,300多名身穿迷彩服的大漢手持鉤鐮槍、棍棒、鐵鍬、鳥槍,向居住在荒地窩棚里的河北定州繩油村村民發動襲擊,造成6死51重傷、100多人輕傷,制造了震驚中外的“6.11定州事件”。法院最后認定,該事件“是一起由市委、市政府策劃的一起暴力襲民事件”。而2008年云南“7.19孟連事件”和貴州“6.28甕安事件”、2009年江西“6.15南康事件”和“8.25濟寧群體流血事件”,以及2003年安徽阜陽“毒奶粉”事件等,都突顯出這種獨特的地方政企行為邏輯。
四、結語
在轉型期,農村居民在飲食、居住環境、人身健康等方面遭遇到一系列新的安全威脅,這些安全威脅在相當大程度上是由鄉村政治經濟變革而誘發。一方面,財政經濟體制變革在塑造基層管理者“理性人”的同時,也使得基層管理組織從公共物品的提供者轉變為具有濃厚色彩的最大化收益主體。受資本稀缺的限制,基層管理者為了追逐更多的利益與資本之間建立了密切的利益共生關系,強化了農村污染、風險下鄉、合法暴力非法使用等的韌性。另一方面,鄉村政治體制變革和治理結構轉型,使得“虛化型政治”和“追逐型政治”在不同鄉村地區蔓延,前者降低了鄉村應對風險的能力,也為農村黑惡勢力活動提供了便利;后者則為風險下鄉提供了條件。“癌癥村”“血鉛”“血拆”等安全風險在鄉村的頻繁暴露,是農村獨特政治經濟邏輯的必然結果。進而,對農村社會安全風險的治理,一般的公共危機管理、應急管理等模式,恐怕難以使農村居民真正擺脫安全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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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During the period of transformation, the situation of social security has been becoming more and more complicated and severe in both urban and rural areas in China. Compared with the city, the generation of security risk in the countryside has internal political and economic logic. The reform of political and economic systems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governance structure in the rural areas make the grassroots organizations’ traditional behaviors changed. And they are increasingly inclined to pursuit more economic interests and political capital. At the same time, political ecology in the rural areas becomes obviously diversified, and “Hollow Politics”and “Profitoriented Politics” are popular in many villages. Security risks in the rural areas are also quietly generated because of the behavior alienation of grassroots organizations and the differentiation of political ecology. In fact, the emergence of a large number of “cancer villages” and incidents of “Blood Lead”, “Bloody Demolition”and “Bloody Requisition”reflect the uniqu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logic to a large extent during the period of transformation.
Key words:rural governance; grassroots organizations; behavior alienation; security risk;the period of transformation in rural;security in rur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