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蘇童小說的“感傷”情調

馮 倩，曹正文

（廣西師范學院 文學院，南寧 530001）

試論蘇童小說的“感傷”情調

馮 倩1，曹正文2

（廣西師范學院 文學院，南寧 530001）

作為20世紀80年代先鋒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蘇童在20多年的創作生涯中發表了300多萬字的作品，這些作品逐漸形成了“香椿樹”系列、“楓楊樹”系列及“紅粉”系列等。縱觀他小說的這3個系列作品，我們可以發現一個共同點，就是小說中貫穿著濃厚的感傷情調。他的這種感傷情調主要從感傷的意象建構、感傷的小說語言、悲劇的人物塑造等3個方面來展現。

蘇童小說；感傷情調；意象；語言；人物

1 建構感傷的意象系統

所謂意象,是主觀的意和客觀的象相結合,是賦予某種特殊含義和文學意味的具體形象。在蘇童的小說當中,為了抒發對個體生命的體驗以及對世界的認識,他以獨特的語言才華和思維方式建構了一套屬于自己的感傷意象系統。在他的小說當中,這種意象系統主要表現為色彩意象、隱喻意象及物象意象3個方面。

1.1 色彩意象

在蘇童的小說當中,色彩意象是一個最明顯的意象系統。而在這個色彩意象當中,蘇童喜歡賦予紅色和藍色某些特定的意義,來抒寫自己的生命體驗。

紅色一般是象征著火紅的熱情、旺盛的生命以及奔放、成功等積極意義,而在蘇童的色彩意象當中,紅色通常是腐朽和災難的象征,紅色這種最炙熱的顏色總是和最為腐朽的具象結合在一起,一切關于紅色具象的出現,總是伴隨著濃烈、恐怖、邪惡的氛圍走向失敗。例如他的小說《罌粟之家》中反復出現的紅色罌粟花,折射的便是楊樹村的封閉、落后、愚昧以及人們道德的普遍缺失。

此外,藍色也是蘇童喜歡運用的一個重要色彩意象。藍色一般給我們傳達的是浪漫、純潔、憂郁等信息,可是在蘇童的小說當中是恐怖、陰森、詭異的象征,甚至充滿死亡的氣息。小說《十九間房》,春麥死亡前夜天空是暗藍色的,“母子倆的眼睛閃爍著幾點幽蘭的恐懼的光芒”。《舒家兄弟》中,舒農偷窺到的“秋玉赤裸豐滿的身體是藍色的”,“女人和死亡都是發藍的”。《井中男孩》中,那口吞噬生命的井是藍色的。《妻妾成群》當中,陳左遷家后花園那口被紫藤掩映的廢井是藍色的,更是散發著死亡的氣息。《飛躍我的楓楊樹故鄉》里,瘋女人穗子凝視著幺叔死后“藍寶石一樣閃爍的面容”。《藍白染坊》中,紹興奶奶長明燈下“一大片藍與白的花朵在染坊里憂郁地閃爍”。……這些沉重、灰暗的色彩意象,散發出頹敗的死亡氣息,死亡猶如一張巨型的網格,將人物籠罩在其中,人們在絕望陰沉的環境下苦苦掙扎。

無論是紅色還是藍色,在蘇童的小說當中都賦予了一定感傷的色彩,為他的小說蒙上了一層凄冷的濃霧。

1.2 隱喻意象

意象通常也具有隱喻象征的功能。蘇童的小說當中有一些意象寄予了某種隱喻功能,這一類意象系統我們稱之為隱喻意象。隱喻意象在蘇童小說當中最為常見的是“水”“河流”等流動的液體。從小生活在南方的蘇童,與水的接觸是頻繁的,因此,蘇童建構的隱喻意象大都與水有關。

河流,通常是人類文明的發源地和搖籃,與一個國家或者民族的成長、繁衍息息相關。但是,在蘇童的小說當中,河流卻不是文明的發源,而是作為人類的罪惡之源出現。無論是在他的楓楊樹故鄉里的“生死河”,還是在他的南方城市的香椿樹街散發著腐臭氣息的河流,河流意象都貫穿其中。在蘇童筆下,這條河流是逆時流淌的,發源于楓楊樹故鄉,經過香椿樹街,經過陳寶年所逃亡的城市,一直流到了久遠的燮宮及唐王朝。這條散發腐敗氣息的河流侵蝕著人們的生活,孕育著陰暗的人性,傳統的河流原貌在我們看來也都已經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切混亂、骯臟、腥臭的景象。蘇童借用河流這個隱喻意象來傳達他對生命的體悟,留給我們讀者無盡的感傷。

1.3 物象意象

在蘇童的小說當中,他還善于塑造一系列物象意象,例如“桑園”“罌粟花”“米”等意象。《桑園留念》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意象“桑園”,貫穿了他小說的全部內容。“桑園”是一個散發著青春、愛情和性的氣息的地方,也是鄉村生活的一種標志,同時也暗含著一種歸宿地,即它飄逸著死亡的氣息。

同樣在楓楊樹故鄉背景下,蘇童又營造了“罌粟花”這一意象,它是楓楊樹故鄉最醒目的空間景觀。在蘇童的筆下,“罌粟花”在楓楊樹鄉村蓬勃地生長著,但它又是邪惡的標志,在它美麗的外表下是毀滅性的誘惑,是一切罪惡的代表。

在小說《米》中,蘇童為我們塑造了一個中心意象“米”。“米”作為萬物之本,人類衣食之源,是人類生存的基礎。可是在蘇童筆下,它代表的是情感寄托的慰藉,伴隨著主人公五龍的逃亡、發跡、生存和死亡。

無論是“桑園”還是“罌粟花”,抑或是“米”的意象,這些小說的主題無非就是死亡或者毀滅,必然給我們傳達出種種感傷的氣息。

2 感傷的小說語言

蘇童曾經說過：“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感傷意識,就是感覺到小說的敘述,一個故事、一種想法,找到了一種語言方法后可以使它更加酣暢淋漓,出奇制勝。”［2］因此,他的作品散發著濃濃的感傷情懷,也是與他獨特的語言表達方式有關的。在小說中,蘇童擅長使用白描及“陌生化”手法來建構他的語言表達方式。

他在小說《妻妾成群》中描寫道：“秋天里有很多這樣的時候,窗外天色陰晦,細雨綿延不絕地落在花園里,從紫荊、石榴樹的枝葉上濺起碎玉般的聲音。這樣的時候頌蓮枯坐窗邊,睬視外面晾衣繩上一塊被雨淋濕的絲絹,她的心緒煩躁復雜,有的念頭甚至是秘不可示的。”［3］13這一段的描寫都是實寫,秋天的景色是如此昏暗,而頌蓮的心緒是這般傷感,這種白描的手法隱含著頌蓮難以言說的苦楚。又如“花園里秋雨蕭瑟,窗內的房事因此有一種垂死的氣息,頌蓮的眼前是一片深深的幽暗,唯有梳妝臺上的幾朵紫色雛菊閃爍著稀薄的紅影。頌蓮聽見房門外有什么動靜,她隨手抓過一只香水瓶子朝門房上砸去。”［3］14這一段用白描的手法寫出了陳府大院陰森恐怖、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冷氛圍,隱含著一股神秘、感傷的氣息。

蘇童還擅長使用“陌生化”手法來再敘他的這種感傷情調。“陌生化”是與自動化相對立的一種文學表達手法,盡可能破除自動化語言的壁壘,力求采用新鮮、奇異的語言,給讀者帶來一種新奇的心理體驗。而蘇童小說語言的“陌生化”具體表現為詞語的有違常理的組合、詞語的變異組合以及長短句式的組合等3個方面。

2.1 詞語有違常理的組合

詞語有違常理的組合,主要是把相互對立或不相干的詞語進行組合,使各自的作用彼此抗衡,形成一種超乎尋常、奇異的感傷表達效果。例如小說《離婚指南》：“楊泊縱身一躍,離開世界,楊泊聽見一陣奇異的風聲。他覺得身體輕盈無比,像一片樹葉自由墜落,他想這才是真正的隨風而去,這才是一次真實的死亡感覺。”［4］228又如《桂花連鎖集團》中：“塔鎮的桂花因此散發出無比悲哀的香氣,紛紛從樹枝上搖落在地。”這里描寫的跳樓如樹葉般輕盈而自由滑落,桂花的香味帶上悲哀的氣息,看起來不合乎邏輯,卻真實地表達了那種唯美的傷感。

2.2 詞語變異組合

蘇童小說語言“陌生化”的另一種表現是詞語的變異組合。在小說《罌粟之家》中,有段這樣的描寫：“他看見自己變成一只蝸牛在雨中爬行。……他聽見蝸牛的身子被踩出清脆的巨響,砰然回蕩。”［4］37又如《一朵云》中寫道：“一朵云從楓楊樹林那里輕盈地浮升,很像一只歸圈的羊喘了一口氣,站住了。”還有《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春天的時候,河兩岸的原野被猩紅色大肆入侵,層層疊疊,氣韻非凡,如一片莽莽蒼蒼的紅波浪鼓蕩著偏僻的鄉村,鼓蕩著我的鄉親們生生死死呼出的血腥氣息。”［4］111《一九三四年的逃亡中》：“從此黃泥大路像一條巨蟒盤纏在祖母蔣氏對老家的回憶中。”［4］78從蘇童的這些描述當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事物在他的筆下都被寫活了,云是會喘氣的,猩紅色的罌粟花是會鼓蕩的,路是像巨蟒一樣盤纏在回憶當中的。這種反常的語言看起來荒唐、怪誕,但是,這一切動詞或形容詞的特殊使用給人造成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同時也把楓楊樹故鄉里頭那種詭異、奇譎的氛圍奠定了灰色、衰敗而感傷的基調。

2.3 長短句式的組合

作為文字符號,詞匯只有組接成句子,才能具有真正的表達效果。蘇童為了講究審美效果,在句式的使用上帶有一定的自覺性,主要是長短句的使用。例如《天使的糧食》中：“然后村民們便聽見了天使的哭泣,天使的哭泣猶如一串春雷,震蕩了方圓一百里的土地和村莊,甚至夜空中的月亮和星星都搖晃起來了,后來村民們回憶起天使的哭泣時,耳朵仍然有刺痛的感覺,他們說天使的哭泣比人要響一百倍,天使的眼淚也比人的眼淚要晶瑩一百倍,令人遺憾的是沒有人看見天使的飛翔,有人說那是因為黑夜的緣故,你在夜里看不見飛翔的鳥,所以你也看不見飛翔的天使。”［5］這一段只有一個句號,涵蓋了大量的信息量,將天使的哭泣與人們的那種冷漠、麻木形成對比,給人一種強烈的立體感,以夸張和擬人的手法寫出了那種深邃的傷感。

蘇童的小說當中還擅長使用短句組合。如《南方的墮落》中不斷出現的“小孩,快跑”,《我的帝王生涯》中的“燮國的災難就要降臨了”,等等。這些短句不斷在小說當中出現,造成一種暗示,增加了小說的感傷情調。

3 人物形象塑造的悲劇色彩

綜觀蘇童小說里的人物類型,不管是南方那一群叛逆荒誕的少年,還是紅粉系列里的秋儀、小咢、頌蓮、梅珊等女性人物形象,抑或是楓楊樹系列里出現的人物,他們的命運都是悲劇式的,荒誕的,離奇的。因此,談到蘇童小說的“感傷”情調的藝術表現,不得不說出這些人物形象塑造的悲劇性。

蘇童關于“南方少年”這一類型人物的塑造,基本上是建立在香椿樹街這一成長環境當中的。香椿樹街的少年們在南方潮濕、陰暗的角落里如霉菌般瘋狂地成長。他們的成長經歷都是荒誕不堪的,小說對于他們的生活描述,要么就是成天打打殺殺組建幫派,做一些出格的事情；要么就是對性的迷惑做出一些與年齡不相符的事情。例如小說《刺青時代》中的小拐,是一個身體殘疾的孩子,為了讓別人注意自己,成天做些拉幫結派、盜竊、打架等事情,當他終于坐上“大哥”位置,他的虛榮心終于得到滿足。可是,最后又被兄弟出賣,再次失去威風,在腦門上被人刻下“孬種”字樣,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恥辱。又如《桑園留戀》里,肖弟、毛頭還有“我”同時喜歡上女孩丹玉,肖弟曾多次使丹玉懷孕并威脅她去打胎；而“我”卻受肖弟影響,跟著他學壞,愛上女孩辛辛；可是,毛頭在得不到丹玉的情況下殺死她,最后跟她一起殉情。這樣一群問題少年在父母教育缺失的情況下,在最美好的年齡做一些瘋狂不著邊際的事情,他們孤獨而迷茫地生活著,找不到人生的方向。

蘇童憑借深厚的文字功底,為我們塑造了眾多的紅粉佳人,刻畫了一個個性格鮮明的女性人物形象,如頌蓮、秋儀等。在這些人物形象當中,既有舊時代的女性形象,也有社會變革時期的女性形象,也有新時期的女性形象,蘇童憑借對這些人物形象的描述,挖掘出女性的潛意識。他筆下眾多的紅粉佳人形象,總是生活在江南古城那些美麗而又腐朽的角落里,她們都是在一種被控制、被壓抑的生存境遇下活著,沒有自我,終日只為掙扎于迎合男人的斗爭當中。小說《妻妾成群》里的頌蓮,是一個新時代的知識女性,本可以憑借自己的努力生存下去,卻在父親離世后,不愿自食其力,甘愿嫁給陳左遷做妾,于是嫁進了陳府,徹底淪陷在女人的斗爭中,她的悲劇命運從此開始了。她和陳府大宅中的其他女人一樣,終日想著如何算計他人,爭風吃醋,無法看清自己。就是這樣一種環境把頌蓮逼到了絕境。一個新時代的知識女性就這樣凋零在陳府大宅里,讓人不得不為之嘆息。另一部小說《婦女生活》里塑造的3個人物嫻、芝、簫,她們又都是一種病態的人物寫照,這3個女人互相怨恨、猜疑、嫉妒,將不幸的命運歸結于彼此的存在,這不免又帶有一種荒誕性。這3個人物一生都在追逐愛情,可是最終都沒有得到愛情,3個人的命運也都是悲劇性的,這種悲劇性又都源于女人的病態嫉妒意識作怪。

楓楊樹故鄉系列題材小說當中,也有許多悲劇人物形象。這些人物形象活靈活現,大都是在尋找符合自己生存境遇的環境,可是每次尋找每次都走不出命運的手掌,這不免帶有悲劇意味。例如《逃》中,“我”的叔叔陳三麥一生都在不停地逃奔,他逃離婚姻,逃離戰爭,逃離鄉村,逃離城市,似乎想逃脫命運對他的安排,每一次的逃離都是為了給自己尋找出路,可是他似乎永遠都逃不出自己的命運。嬸嬸最終還是找到了垂死的陳三麥，叔叔彌留之際只說了一句話：“你還是追來了，我逃到天邊也逃不掉了。”可見叔叔至死都不愿意回歸家庭,回歸世俗生活,然而這個世界上他無法逃離這一切,不可能獲得解脫。只有死亡才能解脫一切。

從香椿樹街里的少年小拐,到紅粉系列里的人物頌蓮、秋儀,再到楓楊樹故鄉的陳三麥,蘇童都在反復抒寫著“感傷”,這些人物都面臨著巨大的人生困境,這種感傷是生命無法逾越的。

作為當代文壇的“江南才子”,蘇童以他特有的筆調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幅感傷的生活畫卷。他的小說故事情節并不復雜,我們可以花很少時間讀完一部作品,卻總要花很長時間來細細品味作品那感傷的內蘊。從意象、語言及人物塑造等3方面來研究蘇童小說,有助于我們更好地去把握蘇童小說的研究空間。

［1］ 魯迅.致曹聚仁［M］∥魯迅全集：12.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1：397.

［2］ 孔范今,施戰軍.蘇童研究資料［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 2006：24.

［3］ 蘇童.蘇童作品精選［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

［4］ 蘇童.楓楊樹山歌［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1.

［5］ 蘇童.蘇童：中國當代作家選集叢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299.

Discussion on the Sentiment in Novels by Su Tong

FENG Qian1，CAO Zhengwen2

（Literature College，Guangxi Teachers Education University，Nanning 530001，China）

A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writers in 1980s，Su Tong has published works over three millions of words during his more than twenty years'creative career，which have been categorized into different series such as Xiang Chun Tree；Maple-poplar Tree and Red-pink.A common feature can be found in these three series，that is，a strong sentiment is deeply rooted throughout his works，which is embodied mainly by gloomy image，dolorous language and tragic characters.

Su Tong's novel；sentiment；image；language；character

I207.42

A

1009-3907（2015）03-0074-04感傷,作為人類的一種心理情緒,是主體由于對社會現實的不滿而引發的心理情緒反應。在偌大的世界當中,個體的力量總是顯得很渺小。人的欲求常常是無限的,客觀世界滿足我們欲望的條件又總是有限的,于是在有限與無限之間矛盾就產生了。假使這些矛盾可以解決,當然是皆大歡喜。可是這些矛盾總是很難解決,于是“感傷”就在這種情況下產生了。現代文學大師魯迅曾說過：“多傷感情調,乃知識分子之長,我亦大有此病,或此生終不能改。”［1］可見,感傷是知識分子經常容易產生的一種情感。在現當代文學史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文學作品中流露出“感傷”的情調,例如郁達夫的《沉淪》、施蟄存的《上元燈》、蕭紅的《呼蘭河傳》《小城三月》及白先勇的《游園驚夢》等小說,我們可以看到感傷主義元素貫穿其中。蘇童的感傷情調是以他特有的方式建構的,他的作品無不流露出作者心中無限的哀愁與悲天憫人的情懷,感傷情調是他小說的一大主要美學風格。本文就從意象、語言及人物塑造等3個方面探討蘇童小說的“感傷”情調。

2014-12-04

2011年度廣西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11BXW014）

馮倩（1989-），女，湖北黃石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寫作學研究；曹正文（1967-），男，廣西南寧人，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研究。

柳 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