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兵
(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哲學系,江蘇南京210093)
福柯的異托邦:斜視中的他性空間
張一兵
(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哲學系,江蘇南京210093)
福柯的思想構境常常會建構一種打破可見生存常識和現成全部人類文化教化構架的異托邦飛地。這種所謂的異托邦,與現實存在中并不存在的美好的理想懸設——烏托邦不同,烏托邦總是一種超越現實的光亮彼岸世界的引領,而異托邦不是彼岸世界,它就客觀存在于此岸的某處。
福柯;《他性空間》;異托邦;烏托邦;異質空間
因為深深處于與所謂的正常人不同的基本生存塑形和情境之中,福柯①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法國當代著名哲學家。主要代表作:《古典時代的瘋狂史》(1961);《臨床醫學的誕生》(1963);《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1966);《認知考古學》(1969);《規訓與懲罰》(1975);《性史》(1976-1984);《生命政治的誕生》(1978-1979)等。才會從個人的異樣本欲中,建構出我們無法觸及的那部分真實生活存在場域和異質性思境。他將自己這種獨特的異常研究方式指認為尼采式的譜系學。并且,他的譜系學研究真正對象之一,是現實存在中作為另類或者他性空間物的異托邦。這是他在上世紀60年代生成的一個重要的反向存在論觀念,即通過指認一種在現實中真實存在的他性物和非常事件,這些他性存在本身就是要解構現實體制的合法性。這種他性存在被福柯命名為異托邦(hétérotopie),以區別于非現實的理想懸設物——烏托邦。
一
青年福柯最早是在《詞與物》一書中,在常識的意義上提到譜系學問題的。在那里,譜系學是指傳統生物學的物種連續性譜系樹和分類譜系研究。1971年,在一本紀念伊波利特的文集中,福柯發表了一篇非常重要的學術論文——《尼采·譜系學·歷史學》(Nietzsche,la généalogie, l'histoire)。此文是他專門解讀尼采的譜系學的研究性論文。也是在這篇文章中,他直接提煉和系統概括出一種與傳統歷史學根本對立的重構歷史的譜系研究方法,即拒斥起源、否定總體歷史線性發展、復歸歷史細節的真實譜系的效果史觀。由此,他也第一次標識出譜系研究是繼考古學之后自己的一種新的歷史研究方式補充。
找到沒有本質的事物,也就是找到歷史中的他者——這是一種將傳統生物樹式譜系鏈斬斷后生成的新的譜系真相,尼采就是在這個全新的倒置構境層中透視傳統道德和重估一切文化價值的。正是在這個傳統譜系倒序的構境意義域中,福柯深入地發展了尼采這種新的倒置的譜系觀念。他提出,譜系研究就是要重新面對那些被總體性歷史棱鏡剔除的黑暗中的獨特事物和現象,讓它們重現,即不再是某個重大歷史目的和偉大進步目標的“階段性”事件和“不成熟”的雛形,它們只是無本
質的自己,即非目的論中的歷史他者,這也就是反對起源的譜系研究的真正歷史對象。并且,他的譜系學研究真正對象之一,是現實存在中作為另類或者他性空間物的異托邦(hétérotopie)。
其實,這個被福柯重新構境為異托邦的“hétérotopie”一詞,在法文中起先是在福柯十分熟悉的生物學和醫學領域中使用的,它是指與動植物原位移植相對的不同部位的器官和組織移植,所以也稱異位(移植)。福柯第一次在異境中使用此詞是在1966年的《詞與物》的“序言”中。在那里,福柯已經跳出此詞的原初語義構境,而直接與烏托邦概念相對完全重新建構了一種新的情境,即作為他性實有空間的異托邦構境。
在此,我們可以再一次回到《詞與物》“序言”中福柯那個著名的大笑場景。福柯之笑,在于他看到博爾赫斯書中提及一部中國百科全書里的另類動物分類,認為這種奇怪的分類(不是同一性的構序)解構了傳統西方文化對存在本身的命名(分類)之有序,仍然陷在多樣性感性事件中的“皇帝所有”、“有香味的”、“馴服的”、“傳說中的”、“數不清的”、“剛剛打破水罐的”等等的動物區分,相對于西方古典認識型中對自然歷史和物種分類學命名的同一性構序,反向呈現了“喪失了場所和名稱‘共有’的東西”,它們并沒有被擺置到同一性理性邏輯的共同場所。開心的福柯說,這種來自于現實異域(中國)的他性分類法“導致了一種沒有空間的思想,沒有家園(feu)和場所的詞與范疇”,這對于西方文化中的固有分類秩序則是擾亂人心的無序性。如果說,西方的同一性理性邏輯的分類是文化自慰式的烏托邦,那么來自中國這種他性的無序“分類”就是異托邦(hétérotopie):
異托邦是擾亂人心的,可能是它秘密地損害了語言,是因為它們阻礙了命名這和那(ceci et cela),是因為粉碎或混淆了共同的名詞,是因為它們事先摧毀了“句法”(syntaxe)。……異托邦(諸如我們通常在博爾赫斯那里發現的那些異托邦)使語言枯竭,使詞停滯于自身,并懷疑語法起源的所有可能性;異托邦解開了我們的神話,并使我們的語句的抒情性枯燥無味。[1]
可以看出,在《詞與物》的“序言”中,福柯的異托邦只是一種打亂西方文化認識型中的詞對物構序的異域和外部,它破壞了詞語構序的共同場所,解構了建構有序性的句法結構。異托邦即是現實中存在的祛序。不過,那時福柯的異托邦概念顯然還沒有上升為一個方法論范式。不久,事情就發生了變化。
二
1967年3月14日,福柯在法國建筑研究會上作了題為“他性空間”(Des espaces autres)的講演。[2]正是在這一演講中,福柯系統闡述了他關于異托邦的全新看法。這一次,他還是從烏托邦為反向參照開始自己對異托邦的精心設定。依他的解釋,
烏托邦是沒有真實場所(lieu réel)的地方。這些是同社會的真實空間保持直接或顛倒(inversée)類似的總的關系(rapport général)的地方。這是完美的社會本身或是社會的反面,但無論如何,這些烏托邦從根本上說是一些不真實的(irréels)空間。[2]
這是對的。烏托邦總是某種針對現實存在中并不存在的美好的理想懸設,有如中國的“大同世界”和空想社會主義者的“烏有之鄉”。烏托邦總是一種超越現實的光亮彼岸世界的引領。福柯認為,異托邦則與烏托邦不同,異托邦不是彼岸世界,它就客觀存在于此岸的某處,異托邦恰恰是有真實地點和空間存在的場所,
在所有的文化、所有的文明中可能也有一些真實的場所(des lieux réels)——確實存在并且在社會的建立中形成——這些真實的場所像反場所(contre-emplacements)的東西,一種的確實現了的烏托邦,在這些烏托邦中,真實的場所,所有能夠在文化內部被找到的其他真正的場所是被表現出來的,有爭議的,同時又是被顛倒的。這種場所在所有場所以外,即使實際上有可能指出它們的位置。因為這些場所與它們所反映的,所談論的所有場所完全不同,所以與烏托邦對比,我稱它們為異托邦。[2]
顯然,與《詞與物》中的異托邦概念相比,福柯在這里已經在生成一種新的批判性構境范式,異托邦被界定為與沒有真實場所的烏托邦相反的現實存在的東西,但這些真實存在卻時時通過自己的存在反對和消解現實,甚至說,異托邦就是現實的顛倒性存在,對現實形成危險的一種他性空間(espaces autres)。這里有一個典型的福柯自己的例子,即美國舊金山的同性戀社區,對于“同志”的他來講,這種他性空間中的實存正是建構了一種反抗現實異性戀體制的“異托邦”(heterotopia)。福柯于1975年首次造訪舊金山海灣區(Bay Area),他本是去柏克利的加利福尼亞大學講學,但他的同性戀同事們很快就把他帶到舊金山的卡斯特羅街和佛索姆區。此后,福柯在1979年、1980年和1983年春重返加利福尼亞,通常都是白天在柏克利活動,晚上去舊金山過夜。在這個反對現實的異托邦狂歡中,福柯的代價是染上了致命的艾滋病毒。
為了進一步說明異托邦與烏托邦的異質性,福柯還專門舉了一個例子,即介于烏托邦與異托邦之間的雙重性關系建構的鏡像空間。福柯說:
鏡子(miroir)畢竟是一個烏托邦(utopie),因為這是一個沒有場所的場所(un lieu sans lieu)。在鏡子中,我看到自己在那里,而那里卻沒有我,在一個事實上展現于外表后面的不真實的空間(espace irréel)中,我在我沒有在的那邊,一種陰影給我帶來了自己的可見性,使我能夠在那邊看到我自己,而我并非在那邊:鏡子的烏托邦。但是在鏡子確實存在(existe réellement)的范圍內,在我占據的地方,鏡子有一種反作用的(retour)范圍內,這也是一個異托邦;正是從鏡子開始,我發現自己并不在我所在的地方,因為我在那邊看到了自己。從這個可以說由鏡子他性的(l'autre)虛擬的空間(espace virtuel)深處投向我的目光開始,我回到了自己這里,開始把目光投向我自己,并在我身處的地方重新構成(reconstituer)自己;鏡子像異托邦一樣發揮作用,因為當我照鏡子時,鏡子使我所占據的地方既絕對真實,同圍繞該地方的整個空間接觸,同時又絕對不真實,因為為了使自己被感覺到,它必須通過這個虛擬的、在那邊的空間點。[2]
這是福柯關于異托邦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邏輯說明,并且,此處的闡釋顯然借用了拉康的鏡像理論中的小他者I(a1)的投射關系。在與福柯的關系中,自然是拉康影響了福柯。在1953年前后,福柯幾乎每周都去參加拉康在圣安娜醫院舉辦的研討會。在拉康的鏡像說中,當6到18個月大的幼兒(尚無法有效控制自己的碎裂身體)在鏡子中看到自己的統一影像時,即產生了一種完形的格式塔圖景。這個完形的本質是想象性的認同關系,并且這還不是黑格爾所說的另一個自我意識,而是“我”的另一個影像。乍一開始,“它的對方”就變成了它的影像——幻象。旋即,他將這圖景誤認為是自己,此時發生的恰恰是弗洛伊德所講的那個自戀階段中自居(認同)關系的幻象化,在拉康的語境中,它是一種本體論上的誤指(méconnaissance)關系。[3]這里在對異托邦的說明中,福柯也以鏡子為例。首先,我站在鏡子前,卻在鏡像中那個并沒有真實場所的地方看到自己,那個自己雖然不是真實的,可它卻讓我真地看到自己,在這個意義上,它是一種格式塔式的完形烏托邦;其次,在我現實存在的身體上,我無法直接看到自己(面容),我只能在鏡像這一他性虛擬空間中重新建構自己的形象,所以,鏡像同時又承擔了異托邦的作用。真實,總是通過虛擬的他性空間反向建構起來。這也就是異托邦的深層構境意義。
三
實際上,在福柯對異托邦的空間設置上,我們不難發現他已經跳出了傳統的空間討論域。
首先,在福柯看來,與中世紀那種天堂與地獄、圣地與俗物空間之類的等級化的定位空間不同,從17世紀起,伽利略就用廣延性代替了等級定位。今天,關系性建構起來的生存性位置又代替了廣延性。所以,有真實場所的異托邦的空間并非僅僅指物理意義上的三維存在,而已經在轉型為一種人們生存活動的“關系集合”(ensemble de relations),“這些關系確定了一些相互間不能縮減
(emplacements irréductibles)并且絕對不可迭合(non superposables)的位置”[2]。這也就是說,作為他性空間的異托邦是一種社會生活“關系網”(réseau de relations)式的關系構式物。這也是列菲伏爾開創的空間生產的思路。其實,在福柯看來,今天的整個“世界更多地是能感覺到自己像一個連接一些點和使它的線束交織在一起的網,而非像一個經過時間成長起來的偉大生命”[2]。而異托邦則是這種關系網存在中的他性建構物。
其次,依循巴什拉和現象學開辟的道路,“我們不是生活在一個同質的、空的空間(espace homogène et vide)中,正相反,我們生活在一個布滿各種性質,一個可能同樣被幻覺所縈繞著的空間中”。[2]這也意味著,異托邦恰恰是建構非同質性空間的“外部空間”(l'espace du dehors)。這是布朗肖的話語。異托邦即異質空間,或者說,“我們生活在一個關系集合(ensemble de relations)的內部,這些關系確定了一些相互間不能縮減并且絕對不可迭合的位置”。[2]福柯的異托邦就是現實存在的外部和他處。
其三,異托邦往往會“將幾個相互間不能并存的空間和場地并置為一個真實的地方”,并且,異托邦也會把時間的片斷相結合,生成所謂的異托時(hétérochronies)。[2]福柯真是會順勢造新詞。顯然,這是空間性的異托邦范式在時間中的他性挪用。這里的時間恰恰是共時性的另類雜合,其作用正是解構總體性的線性時間。對此,福柯舉的例子竟然是博物館和圖書館,因為在這里:
在一個場所,包含所有時間、所有時代、所有形式、所有愛好的愿望,組成一個所有時間的場所,這個場所本身即在時間之外,是時間所無法嚙蝕的,在一個不動的地方,如此組成對于時間的一種連續不斷的、無定限的積累的計劃,好吧,所有這一切都是我們的現代特色。博物館和圖書館是為19世紀西方文化所特有的異托邦。[2]
其四,“異托邦有創造一個幻象空間(espace d'illusion)的作用,這個幻象空間顯露出全部真實空間簡直更加虛幻,顯露出所有在其中人類生活被隔開的場所”。[2]這里的幻象并非是在貶義構境層上使用的,異托邦的幻象恰恰是對現實存在進行的譜系性的照妖鏡像。
然而,福柯告訴我們,在傳統所有的文化和歷史研究中,異托邦都是處于黑暗之中的,而他的譜系研究就是要讓異托邦式的他性空間和時間中的另類事件(“異托時”)得以呈現。他具體指認到,異托邦的第一種形式是危機異托邦:
在“原始”的社會中,有一種我稱之為危機異托邦(hétérotopies de crise)的異托邦形式,也就是說有一些享有特權的、神圣的、禁止別人入內的地方,這些地方是留給那些與社會相比,在他們所生活的人類中,處于危機狀態的個人的,青少年、月經期的婦女、產婦、老人等。[2]
對此,他舉的例子是“走婚”現象。這是指一個一直保持到20世紀還存在的現象,即“年輕的女孩能夠不在任何地點失去童貞,在此時,火車,走婚的旅館,正是這個沒有地點的地點,這是沒有地理標志的異托邦”。[2]真虧福柯能想得出這樣的例證。“失處”不在固定的空間中,而在一個隨時運動和變換“沒有地點的地點”——異托邦中。
不過,這種所謂的危機異托邦到現代已經逐步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異托邦的第二種形式:偏離異托邦的異托邦。在福柯看來:
與所要求的一般或標準行為相比,人們將行為異常的個體置于該異托邦中。這些是休息的房屋,精神病診所;當然這些也是監獄。除此以外,無疑還應該有養老院,可以說養老院處于危機和偏離異托邦的邊緣。[2]
依福柯這里的表征,這種偏離異托邦的異托邦都是一些人們正常生活空間以外的邊緣化場所,也是他真正關心的另類生存場所。再往今天走,福柯舉的例子開始出現了公墓、電影院、花園,甚至歐洲的海外殖民地。
說實話,我并不認為福柯所指認的這些歷史現象能夠完整地說明他關于異托邦的觀點。可能也是這一原因,福柯后來并沒有強化和泛化這個異托邦的觀點,他自己也很少提及這一發明。然
而,福柯的異托邦的范式卻在后來的空間理論和批判性都市研究中產生了越來越大的影響和深化。比如當代空間研究的思想家哈維對福柯異托邦概念的評論為:福柯“運用它來逃避那個限制人們想象力的規范和結構的社會(順便提一句,包括他自己的反人本主義),而且通過對空間歷史的研究以及對其異質性的理解來確認差異、變化性和‘他者’可能活躍或(如建筑師)真正被構造其中的空間”。[4]這基本上是對的。在哈維看來,福柯的異托邦:
加強了空間游戲的共時性這種概念,該觀念突出選擇、多樣性和差異。它使我們能夠把城市空間中(有趣的是,福柯的異托邦空間的名單中包含了諸如墓地、殖民地、妓院和監獄這些空間)發生的多種異常和越軌行為和政治活動看作是對某種權力的有效且具有潛在意義的重新主張,它要求以不同的形式來塑造城市。[4]179
哈維認為,福柯的異托邦概念讓我們注意到“可以體驗不同的生活”,在現實存在的異托邦空間中,“‘他性’、變易性和替代方案可以不被當作純粹虛構的事物來研究,而是通過與已經存在的社會過程的聯系來研究,替代方案正是在這些空間內形成,而且對現存規范和過程的批判正是從這里出發才能夠特別地有效”[4]179。哈維的詮釋構境顯然是精致準確的,有助于我們進入福柯這種怪怪的異托邦構境。
[1]福柯.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M].莫偉民,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1:5.
[2]福柯.他性空間[M].王喆,譯.世界哲學,2006(6):52-57.
[3]張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學映像[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第三章.
[4]哈維.希望的空間[M].胡大平,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178-179.
責任編輯 劉榮軍
B565.5
A
1673-9841(2015)03-0005-05
10.13718/j.cnki.xdsk.2015.03.001
2015-03-05
張一兵,南京大學特聘教授,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主任,哲學系,博士生導師。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當前意識形態動態及對策研究”(08&ZD058),首席專家:張異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