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為忠,蔡燕雁
(莆田學院 基礎教育學院,福建 莆田351200)
“修辭元素”作為一個詞語,在我們的口語甚至一些文章中,都會時常被人使用,但作為一個有意義的修辭學概念,是譚學純教授在《身份符號:修辭元素及其文本建構功能——李準〈李雙雙小傳〉敘述結構和修辭策略》中提出的。譚學純教授認為,《李雙雙小傳》的女主人公有20 個身份代碼,如李雙雙、雙雙嫂子、雙雙、孫喜旺的愛人、喜旺家等,這些身份代碼“是同一敘述結構中可供選擇的修辭元素”[1]39。雖然該文沒有對修辭元素作本體的探討,但通過對作為修辭元素的“身份符號”的精彩分析,足以證明在修辭語言中有一種非常特殊的成分,我們可以把它提取出來進行修辭性分析。修辭元素不僅真實地存在,而且具有特殊的內涵:
作為修辭元素的李雙雙自主性身份符號和非自主性身份符號的分布,參與小說文本建構,對應于小說的文化主題,李雙雙身份符號參照系的修辭安排也對應于小說的文化主題,這些不能隨意改變。[1]46這句話主要是強調作為修辭元素的身份符號在文本結構上的作用,但也明確地指出修辭元素與整個文本修辭意向的關系,即“對應于小說的文化主題”。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從修辭元素去窺見整個文本的批評指向。那么,譚學純教授所說的修辭元素也許就像一個細胞,如果單獨存在就根本不是鮮活的生命,但是作為修辭文本構成的基本成分,它必然蘊含了生命遺傳的某個基因,我們可以透過這一基因來窺見文本的密碼。因此,修辭元素不僅存在,而且具有特殊的意義——含有修辭語言中修辭信息的功能。
“修辭元素”不僅是修辭語言的特殊成分,而且是修辭語言的最小成分。當然,修辭元素的“最小性”與語言學中“音素”“義素”“語素”等最小單位在內涵上是有區別的。我們不妨通過譚學純教授的具體分析來理解。
身份符號的概念內涵大于稱謂,它包括稱謂、稱呼、姓名,也包括具有身份指稱功能的字母(如卡夫卡小說《城堡》中的K)、數字(如美國雷蒙德·本森所著詹姆斯·邦德驚險小說系列中指稱英國超級特工的007)。[1]39
雖然這個腳注主要是解釋“身份符號”這一概念的,但我們可以從中看出這一信息:修辭元素具有結構單位的基本特征——可替代性,但它和傳統語言學的單位劃分不同,存在著層級上的交叉。譚學純教授在文中羅列的“李雙雙”“孫喜望的愛人”“小菊他媽”“俺做飯的”等,有的是專有名詞,有的是短語,但它們都是修辭元素。也就是說,就修辭元素而言,并非各語言學科中最小的單位才可以是修辭元素。修辭元素的“小”要結合具體的語言環境來決定。如:
例1.榕城古榕命運堪憂。[2]13
例2.大款身邊美女相伴,郎財女貌的角色設計越來越多地進入資本神話時代的影視作品。[2]83
例3.孩子的心中,老師>父母,老師才是正確的,一切都值得模仿。(周遠非《孩子王》)[2]221
例4.至于我,現今也到了蘇東坡所說“年來四十發蒼蒼”的年歲,浪跡四野,風塵滿身。當然不會急著在這里覓地建房,但走在天柱山的山道上,卻時時體會著“萬里歸來卜筑居”的深味。(余秋雨《寂寞天柱山》)[2]273
例1 的修辭元素為語素“榕”,例2 的修辭元素為詞語“郎財女貌”,例3 的修辭元素是個數學符號,例4 的修辭元素則是兩段引用的詩文。由此可見,修辭元素可以小到一個音素,一個語素,一個筆畫,也可以大到一個句子、一個段落。總之,這個“最小”是以其含有修辭信息為標準的,而不是簡單地以語言單位為標準。因此,我們認為,修辭元素就是修辭語言中含有修辭信息的最小語符。
修辭元素作為一種語言現象是客觀存在的,但一個修辭語言中到底哪個語符是修辭元素呢?這往往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也就是說,修辭元素是客觀存在的,但對修辭元素的選擇與理解是主觀的。
一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人生經歷,促使他們面對同一修辭語言會捕捉到不同的修辭元素,從而有不同的修辭理解。如王之渙的《涼州詞》:“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如果你捕捉到的是“孤城”“楊柳”“玉門關”這些修辭元素,那么你會認為這是一首表達戍卒思鄉的詩歌。而明朝楊慎說:“此詩言恩澤不及于邊塞,所謂君門遠于萬里也。”[3]那么他就是以“春風”(春風喻皇恩)為修辭元素了。這應該與楊慎身為朝廷官員的人生經歷有一定的關系。
二是復雜的修辭文本中往往存在多樣的修辭信息,不同的修辭信息促使人們反觀到不同的修辭元素。魯迅說,一部《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這也許就是因為:一方面,《紅樓夢》本身具有豐富的修辭信息;另一方面,不同的人根據這些不同的修辭信息,選擇不同的修辭元素來進一步理解《紅樓夢》。同理,《李雙雙小傳》中并非只有“身份符號”這一修辭元素,小說中人物的某句言語、某個動作等等都可以作為修辭元素,無非有的修辭信息體現了全篇的主旨,含有這一修辭信息的修辭元素就顯得尤為有意義。
三是即使有時面對同一修辭元素也會有不同的修辭理解。如《孔乙己》中,“排”字是大家公認的一個修辭元素,卻有著不同的解釋:有人認為,那斯文鄭重的付錢方法暗示出孔乙己的拘謹、認真,但又那么善良、樸實[4];有人認為,“排”字含蓄地表示了孔乙己炫耀“我有錢”的要面子心態[5];還有人認為,“排”字隱含著作者對孔乙己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態度,亦即對封建教育制度的批判[6];等等。從接受修辭學的角度來說,闡釋的多樣性正體現了接受的必要性與創造性。
當然,修辭元素的主觀性并不等于任意性,我們允許對修辭元素“誤讀”,但絕不允許任意地讀。
修辭元素含有的修辭信息往往以聚合的形式體現出來。特別是文學類的修辭文本,會存在多個修辭元素,只有將修辭元素進行歸類才能發現修辭信息的存在。如譚學純教授將李雙雙的各種稱呼歸為一類,并以“身份符號”概之,從而看出它們含有女性社會地位變化的修辭信息。
對于含有多個修辭元素的修辭語言,我們必須注意它們聚合的條件。如古詩《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我們把“流”和“樓”歸為一類,因為它們屬于韻腳,因音而聚,含有了語音美的修辭信息;把“白”和“黃”歸為一類,因為它們屬于顏色詞,含有了畫面顏色豐富的修辭信息;把“日”“山”“河”“海”歸為一類,因為它們同屬于自然類,含有了自然多樣而壯麗的修辭信息;把“千”和“一”歸為一類,因為它們屬于數量類,含有了積極進取的修辭信息(要想“千”份回報,必須付出“一”份努力),等等。由此可見,修辭元素具有同類相聚的特點。當然,這種同類相聚并不是簡單的按照語音或語義的關系進行歸類,關鍵是看這種聚合是否體現某種修辭信息。例如我們把《登鸛雀樓》中的“流”、“樓”、“千”、“白”歸在一起,就難以體現什么修辭意義。反義詞也可以作為一種聚合條件。如臧克家的《有的人》:“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詩中的修辭元素“活”與“死”構成了一個聚合,含有著肉體與精神具有不同價值的修辭信息。
更為抽象的聚合往往需要以一定的文化為依據。如劉慶邦的小說《神木》:兩個殺人犯分別把名字改為“宋金明”和“唐朝陽”,然后欺騙一個叫“元清平”的人把名字改為“唐朝霞”以便殺人斂財。如果我們只是按照殺人者和被殺者來歸類,就沒有什么修辭信息,而如果我們按照集團化和血緣化的關系來歸類,就會發現一定的修辭意義——人物在修辭幻象中走向“他者化”,或冷漠無情,或溫順懦弱,然而最終血緣化的溫情戰勝集團化的私欲[7]。
總之,有些修辭信息只要一個修辭元素來體現,而有些修辭信息需要多個修辭元素來體現。對多個修辭元素進行聚合歸類時,我們要有一定的標準,如形同(包括形近)、音同(包括音近)、義同(包括義近)、義反,或同一屬性以及同一文化內涵等等:這需要一定的主觀能動性。
修辭元素的提出不僅對修辭文本的解讀有著重要意義,而且對幼兒修辭語言的研究也有重要意義。當前關于幼兒修辭語言的研究,一個重要的內容往往就是對幼兒修辭的語料進行收集和辭格分類。據有關統計,當前各種新老辭格共約300 種,而幼兒所用的修辭格只有其中十幾種。試想,幼兒千千萬萬,
如果真的進行語料收集,說不定我們不僅可以在幼兒語言中全部印證這近300 種辭格,而且還可能有新的辭格發現。但這種研究又有多大的意義呢?且不說有些被命名的辭格還存在著爭議,單說擺在我們面前一個明顯的事實就會讓我們對這種研究產生疑惑——幼兒并非因先懂得了修辭方法而創造了修辭語言。一個看見蘋果想吃的幼兒說“這蘋果好香”,絕不是因為他(她)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修辭方法叫委婉。幼兒能夠說出修辭語言,不是因為他們懂得了修辭方法,而是因為他們心中擁有了修辭元素。因此,我們對于幼兒修辭語言的研究重點應該是以修辭元素為核心的內容形式,而不是以修辭格為核心的表達形式。那么,什么時候語符是以修辭元素的形式存在于幼兒心靈的呢?這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這里只列舉幾個容易被忽視或被誤解的修辭元素現象,以與大家商榷。
案例一:幼兒聰聰(女,4 歲)學習了“紅彤彤”一詞后,她一看見紅顏色的東西,就喜歡用“紅彤彤”去修飾,如“紅彤彤的太陽”“紅彤彤的蘋果”“紅彤彤的沙發”“紅彤彤的小朋友”等等。通過更廣泛的觀察,我們發現幼兒一旦領會一個新的詞語,他們在一段時間里會經常運用這個詞語,這是一個較為普遍的現象。
這些新獲得的詞語屬于修辭元素嗎?從修辭心理的角度來說,幼兒對新獲得詞語的積極運用必然屬于修辭現象。其實,對于我們成人來說,也是如此。每年的網絡流行語,我們使用起來總是充滿修辭感,然而兩年三年之后,我們還會覺得有修辭感嗎?比如前幾年流行的“給力”一詞,現在大家不是已經覺得司空見慣了嗎?然而,我們對幼兒語言的獲得與運用似乎總是隱含著這樣一個假設:你對幼兒說“杯子”,幼兒跟著你說“杯子”,然后經過不斷地強化后,幼兒就獲得了“杯子”這個概念。這里似乎并沒有什么修辭現象。但問題是,這段“不斷強化”的心理歷程,我們能忽略不計嗎?當然不能,因為對于成人早已司空見慣的平常詞語,幼兒卻往往飽含新鮮感。當然,我們不能說幼兒運用的每一個新詞都是修辭元素,但是如果這個新詞處在幼兒的“最近發展區”,就應該屬于修辭元素,運用其所表達的語言就是修辭語言。
案例二:一個幼兒去公園游玩后,媽媽問:“你在公園里看到了什么?”幼兒:“看到了花。”媽媽:“看到了什么花?”幼兒:“看到了五個顏色的花。”媽媽:“什么花?”幼兒認真地說:“五個顏色的花。”這個幼兒使用了修辭元素嗎?其實,媽媽知道幼兒想說“五顏六色”這個詞,于是糾正說:“是五顏六色的花。”
我們先看修辭學家吳禮權舉的一個例子。一位中學生在作文《我的母親》中寫道:“我的母親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這是不是修辭語言呢?吳禮權認為:
“徐娘半老”這個成語一般情況下總是帶有貶義色彩。這位中學生由于不甚明了這一成語的真實內涵,以致出現了表意上的錯誤。本來他是想贊揚他的母親雖然人到中年,卻仍有風韻魅力,結果卻貶低了自己的母親。盡管這位中學生用詞不當,表達失敗,但是這樣寫確實是在“修辭”,因為他是有意識地朝著力圖提高語言表達效果的方向努力。[8]
由此可見,這位中學生雖然寫了一個病句,但也是修辭語言,因為“徐娘半老”就是它的修辭元素。同理,案例二中的幼兒非常想表達花的美、花的多,但由于提取錯誤,造成了錯用現象。因此,我們認為“五個顏色”是修辭元素。其實,幼兒在言語交流中出現詞語錯用或語法錯誤的現象還是比較常見的。“成人應該更多地看到兒童主動積極的探索精神和自主能動的詞語建構過程,這是詞匯發展的真正動力。”[9]當然,我們不能籠統地說所有錯用的詞語都是修辭元素,但如果幼兒展現出一種積極的言語表現,我們就可以認為它是修辭元素。
案例三:琪琪(男,5 歲)和聰聰(女,4 歲)在一起玩游戲。聰聰要求玩“芭比公主換衣”的游戲,兩個幼兒玩了一段時間之后,琪琪覺得沒有意思,提議玩雙人射擊游戲,聰聰答應了。可是看到游戲中的人被射中后會流血,聰聰蒙著眼睛說:“我不敢玩。”琪琪問:“為什么?”聰聰說:“這個好恐怕。”
這里的“恐怕”是不是修辭元素呢?顯然,聰聰是想說“恐怖”,但她又沒有真正掌握這個詞語。其實,聰聰已經掌握“害怕”這個詞語,也許她覺得這個詞語無法表達她真正的心理,于是創造了“恐怕”這個詞,即“恐怖”與“害怕”的合成。這顯然是修辭元素。雖然我們語言中有“恐怕”這個詞,但根據聰聰對語言掌握的實際情況,我們認為她說的“恐怕”一詞完全出自個人的創造,而不是對“恐怕”的誤用。幼兒這種自我“創造”的詞語肯定是修辭元素。
案例四:我們經觀察和實驗發現,對已經掌握空間詞語但還沒有掌握時間詞語的幼兒提問“你有多愛媽媽?”幼兒的回答往往是用空間詞語來隱喻,如“有房子那么多”“有地球那么多”等等;而對已經掌握時間詞語的幼兒提問“你有多愛媽媽?”幼兒的回答往往是用時間詞語來隱喻,如“有十天那么多”“有一百年那么多”等等。
由此可見,幼兒對于抽象詞語的理解與運用,往往是以隱喻為心理基礎。也許有人會說,存在隱喻關系的詞語當然是修辭元素。但問題是,由于我們成人司空見慣,對于有些隱喻關系的詞語,可能不以為然。比如山腰、桌腳、蠶食、鯨吞等等這些詞語,我們運用時并不覺得有什么修辭的意味,只有細化到詞語的內部,才能感受到其中的隱喻關系。再如,時間是空間的隱喻,但我們成人說“上午”“下午”的時候,并不會產生什么修辭心理,而幼兒往往要聯系“上面”“下面”的空間關系來理解。因此,對于存在隱喻關系而逐漸概念化的語言,我們應該適時地還原到隱喻的層面,才能真正發現幼兒的修辭元素,從而判斷幼兒的語言是否為修辭語言。
學科建設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要有自己的專業術語。譚學純教授提出的修辭學術語——修辭元素,對當代漢語修辭學的建構與發展必然具有重要意義。它不僅啟發我們從新的角度來思考修辭語言的判斷標準——只要含有修辭元素的語言就是修辭語言,也啟發我們從新的角度來看待幼兒的修辭語言。據筆者調查,學前教師對修辭的理解基本上還是持“辭格論”或“美辭論”。不可否認,這些修辭觀在中小學的語文課堂仍然有一定的實用價值。但在幼兒園,如果學前教師只是簡單地以“辭格論”或“美辭論”來看待幼兒修辭語言,那么就容易抹殺學前兒童與中小學生在語言運用上的心理差別,就容易認為幼兒沒有修辭能力,沒有修辭語言,從而可能扼殺學前兒童對修辭語言運用與創造的激情。而用“修辭元素論”來看待幼兒的修辭語言,更有利于教師對幼兒語言“最近發展區”的了解,更有利于激發幼兒運用和創造修辭語言的熱情。
[1] 譚學純.身份符號:修辭元素及其文本建構功能:李準《李雙雙小傳》敘述結構和修辭策略[J].北京:文藝研究,2008(5).
[2] 譚學純,濮侃,沈孟瓔.漢語修辭格大辭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
[3] 楊慎.升庵詩話新箋證[M].王大厚,箋證.北京:中華書局,2008:456.
[4] 黃伯榮,廖序東.現代漢語:修訂本[M].修訂版.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3:479.
[5] 王國栓.“排出九文大錢”中“排”字的再解釋[J].北京:語文建設,2004(7/8):42.
[6] 劉善毅.我這樣解“排”[J].語文教學之友,2012(1):34.
[7] 劉為忠.《神木》:人物符號修辭化與修辭幻象[J].長春大學學報,2009(3):28-32.
[8] 吳禮權.現代漢語修辭學[M].修訂版.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7.
[9]趙寄石,樓必生.學前兒童語言教育[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