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龍
(清華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084)
全球信息秩序中的網絡犯罪及其治理
張文龍
(清華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084)
網絡犯罪是一種新興的全球犯罪。虛擬的網絡空間給罪犯提供了大量的犯罪機會,猶如一個犯罪天堂。通過網絡空間的技術架構,網絡犯罪實現了“全球脫域”而游走世界各地。網絡犯罪的全球崛起改變了犯罪的社會語意與結構,包括犯罪主體的匿名化、犯罪客體的信息化、犯罪過程的全球化和犯罪后果的風險化。網絡犯罪對世界社會造成了極為巨大的風險和威脅,需要從全球層面對其予以法律層面的規制和治理。
全球信息秩序;網絡犯罪;法律系統;全球治理
網絡社會的崛起,全球信息秩序的形成,給犯罪和罪犯提供了一個幾乎沒有法律規制的虛擬空間。發生在網絡空間的犯罪,不僅很難被察覺和追蹤,而且近乎給罪犯穿上了隱身衣,能夠逃脫“法律的眼睛”。虛擬的網絡空間給罪犯提供了大量的犯罪機會,信息的速度使得地方性的犯罪活動日益變成一個全球化的犯罪網絡。所以,在全球信息秩序的語境中,網絡犯罪的興起和發展,已經演變成為一種犯罪全球化的趨勢。
全球信息秩序的興起,賦予了犯罪一種新的運作時空架構。這個虛擬時空架構提供了遠遠超過物理時空的犯罪機會,使得網絡虛擬空間猶如犯罪天堂。由于數碼技術的應用和發展,網絡虛擬技術座架正迅速地重構人類社會結構的組織原則。如果人類工業社會的組織和運作建立在人和物的再生產的基礎上,那么當前的全球信息秩序則建立在信息的生產和流通的基礎上。信息是數碼化技術時代的幽靈,它統治一切事物的創設和死亡。一切的信息,包括生態和生物的基因信息,都已經被嵌入到全球信息秩序之中。在這個全球數碼系統中,人和物的存在,都是一種信息的生產和流通。因此,一切社會事物,包括犯罪的存在也是一種信息的控制。由于信息的傳播速度及其朝生暮死的性質,犯罪的機會變得異常巨大。這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1)時空維度。物理時空的座架會限制某些犯罪活動機會,比如,現代住宅社區的門禁就有助于減少盜竊的機會。可是,一旦犯罪漂移到網絡空間,虛擬時空的技術座架就會產生極多可用的機會。比如,在網絡空間,恐怖組織可以建立網站公開宣傳自己的主張和招募新成員,各種色情和賭博活動也可以在網絡空間自由進行。(2)事物維度。傳統犯罪活動的對象,要么是人,要么是物。而在全球信息秩序之下,實體有形的物之座架遭到信息支配原則的顛覆。信息支配的座架主宰著整個社會系統的溝通和運作。人和物的再生產,在整個社會系統是處于次要地位的,更重要的是信息的流通和生產。正是在這樣的語境下,知識產權犯罪才會成為一種惹人注目的犯罪活動。(3)社會維度。在物理時空的座架支配下,犯罪活動總是受到社會的控制和遏制,比如,法律規制、社會規范的控制和個人認知架構的支配與控制。網絡社會的崛起,在某種程度上顛覆了傳統犯罪治理的時空座架,尤其是犯罪全球化趨勢已經導致這種時空座架面臨崩潰。犯罪的全球語意和結構之巨變,尤其體現在網絡犯罪的興起和發展上。在網絡空間里,原來的犯罪控制支柱——規制、規范和認知[1],面臨著巨大的挑戰。由于網絡系統的運作主要以數碼化技術為座架,即以0和1的二值符碼進行信息的溝通和運作,任何系統之外的因素和作用力,要影響系統的運作,必須被轉換為二值符碼。因此,法律系統不能直接規制網絡空間中的犯罪活動。網絡空間的法律規制的缺失,給罪犯提供了難得的機會。
網絡犯罪的興起與全球信息秩序的架構息息相關。全球犯罪的時空架構具體來講就是網絡社會。關于網絡社會與網絡犯罪之間的聯系,流俗的觀點將其當作社會與犯罪的關系之網絡的“翻版”,將網絡視為一種技術因素或者環境因素來看待,沒有看到犯罪的社會語意與結構的巨大變遷。這種視野的遮蔽帶來的一種觀點就是,僅僅把網絡視為一種犯罪的支持工具或者媒介平臺,從而將網絡犯罪視為一種新瓶裝舊酒的現象[2]:跟傳統的犯罪相比較,很多網絡犯罪的范例,都是以新的方式實施舊的犯罪,如網絡詐騙、網絡盜竊、網絡侵犯版權,等等。因此,有必要重新審視網絡社會與網絡犯罪之間的聯系。
(一)網絡社會的崛起
今天的人類社會是一個全球性的網絡社會。人類的交流和溝通活動,不僅通過互聯網的媒介環境進行,而且正在按照網絡架構的邏輯進行重塑和運作。網絡社會不僅是指人們對于互聯網的利用和發展,還包括新的社會運作邏輯的形成和運作:全球信息化秩序。這種新秩序的運作邏輯對人類社會的各個領域都產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
網絡社會的出現,或者說全球信息秩序的興起,已經深刻改變了社會結構。全球網絡社會或全球信息秩序,是建立在信息的流通和生產的基礎上的,并且逐漸取代了舊的國家制造業社會。這種社會結構的巨變,主要表現為四個方面:(1)從工業社會轉向后工業社會,即信息社會[3]1-10。社會的信息化深刻改變了社會的運作結構和邏輯:工業社會關心具體有形之物的生產和積累(如商品),而后工業社會則關心無形之物(如信息)的流通和生產。(2)從中心—邊緣的社會結構轉變成去中心化的網絡社會[4]。社會的網絡化不僅指互聯網成為社會溝通的主要信息媒介,而且還指社會結構按照互聯網的去中心化邏輯進行運作。(3)從保險社會轉向風險社會[5]。由于工業制造社會更關注的是財富的生產和積累,所以工業文明產生的風險問題往往通過保險手段來分散。然而,后工業文明的社會風險無法通過保險來排除和分散。因此,后現代社會的運作邏輯不是財富,而是風險或風險認知(即信息)。(4)從穩定和固態化的社會轉向“流動的現代性”社會[6]。由于全球信息秩序更強調信息的流通,因此,現代性本身被“液態化”,一切事物如人口、貨物、信息、資本和空間都日益加速流動。
上述社會結構的巨變必然對全社會的犯罪溝通與控制產生深遠的影響:(1)犯罪的信息化,當前很多犯罪活動日益依賴信息技術來進行溝通和運作,比如信用卡詐騙犯罪,就需要依賴金融信息技術。(2)犯罪的網絡化,很多傳統犯罪現象逐漸從物理空間漂移到虛擬的網絡空間,比如網絡信息盜竊、網絡盜版和網絡詐騙,都反映出這種趨勢。(3)犯罪的流動化,隨著信息技術的全球擴散,犯罪的全球流動現象日益明顯,尤其是網絡犯罪的全球流動,比如黑客的網絡病毒攻擊通常是具有全球性的。(4)犯罪的風險化,由于犯罪活動的信息化、網絡化和流動化,使得很多犯罪活動的后果變得難以預測和防范,比如網絡信息技術有可能成為恐怖分子的攻擊武器,從而導致高風險的恐怖襲擊后果。
(二)網絡社會與網絡犯罪
從全球信息秩序的視角來看,網絡社會的崛起與網絡犯罪的興起是一個相互影響的全球化過程。網絡社會是以網絡邏輯座架來進行社會的組織和運作的,尤其是以信息生產和流通來實現全球社會系統的溝通與運作。網絡邏輯具象化地呈現為蛛網式的社會結構邏輯,沒有中心點,或者具有多中心的社會結構,而且網絡連接需要不同時空地域的網絡節點的銜接。在網絡社會中,社會溝通的信息生產和流通是非線性的,因為網絡連接路徑是多元和跳躍式的。比如,P2P技術協議就可以實現端對端的網絡連接。全球信息生產和流通,導致了原來物的支配性座架的失效,信息的支配座架超越了民族國家的邊界和文化空間的界限,以瞬時速度完成了全球信息的溝通與編碼。物的存在和功能完全被信息化編碼,不僅是物的信息被編碼,就連人這個現代性的主體也被信息化和編碼化。由此,帶來了更為復雜的社會過程。同時,主體的自主操控性將被一種物的自主性所取代。這種物的自主性開始逃離人的控制,更準確地說,是信息逃逸了控制,信息自己生產自己,正如溝通產生溝通一樣,由此,全球信息秩序指向了一種自我操控的二階觀察。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這個全球信息秩序更加理性和更加美好,反而可能帶來更加難以預測的后果,比如,錯誤的信息、信息的錯誤運作,都可能帶來災難性毀滅的后果。因此,網絡犯罪的興起,在某種程度上與“被蒙蔽了的信息社會”有著內在的聯系[3]223-245。信息盜竊和欺詐,往往是網絡犯罪的重點內容。比如,網絡點擊欺詐的犯罪,就是一種利用“僵尸網絡”模擬具體個人點擊而產生的欺詐行為。網絡計算機雖然具有強大的計算功能,但是,網絡系統在一些技術識別層面,如鼠標點擊與模擬點擊之間的區分上,就可能存在技術漏洞。這些技術漏洞為有組織的犯罪提供了機會和條件。此外,被蒙蔽了的信息社會,充滿了各種犯罪信息的誘惑和陷阱,而這些網絡犯罪信息隨時可能內爆為全球性的網絡犯罪風險,比如網絡恐怖主義、網絡敲詐勒索、網絡金融犯罪等。因此,被蒙蔽了的信息社會同時也是一個全球風險社會。從風險社會的角度,全球信息(無)秩序與網絡犯罪風險相互交織、相互刺激,網絡犯罪鑲嵌于全球信息秩序的溝通和運作之中,形成了全球化的犯罪網絡。
人類社會的犯罪語意演化,在網絡犯罪興起之后,形成了一股犯罪全球化的語意浪潮。犯罪全球化的語意座架,不僅反映了全球化的犯罪發展及其社會結構,也制約著犯罪結構網絡的溝通銜接。全球化的網絡犯罪對犯罪的社會語意與結構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包括以下四個方面:犯罪主體的匿名化、犯罪客體的信息化、犯罪過程的全球化和犯罪后果的風險化。
(一)犯罪主體的匿名化
在物理時空架構中,犯罪溝通被觀察為犯罪行動,即一種基于人的主體意志的社會現象。犯罪行動的主體性座架,賦予了人們觀察犯罪的阿基米德點。因此,傳統的犯罪語意總是強調罪犯的主觀罪過,無犯意則無犯人[7]345。隨著網絡犯罪的泛濫,犯罪不再是人類肉眼能夠觀察到的行動,因為犯罪以一種信息溝通的形態存在。抽象地講,信息的生產和流通不再是以肉體的動作來完成的,反之,肉體的動作是基于信息的流通和生產的誘惑而被生產出來的,比如鍵盤的敲擊、伏案編碼的姿態,等等。一言以蔽之,人被信息所編碼了。一旦人被信息所編碼,人的臉譜就被匿名化了,臉譜作為一種信息被加載到全球信息秩序之中,以備各種所需。被信息化編碼了的人,是一種虛擬的電子人,他可以擁有各種臉譜信息,但是,無從探知這些信息的真假。通過這樣的符碼化,網絡犯罪演變成為一種信息犯罪:犯罪溝通的主體座架是以系統網絡的信息生產和流通為基礎的。罪犯或者說具體的犯罪人,只是這個信息網絡系統的指令接受者。犯罪的誘因和行動,作為一種信息流在溝通運作和溝通循環。
由于網絡系統的匿名性,罪犯能夠以一種匿名的方式實施犯罪。網絡犯罪主體的匿名化,主要體現為三個方面:(1)罪犯真實信息的擬真。在網絡系統中,人們可以用虛假的信息來掩蓋自己的真實身份,并且可以虛構或者擬仿出某些具有真實性的信息以欺騙公眾,規避法律的規制。在爆炸式增長的網絡信息中,人們評斷事物越來越依靠更多的信息,而非有效或真實的信息。這意味著在網絡系統中,罪犯可以通過網絡技術產生偽真實的信息來進行犯罪溝通和運作。(2)犯罪的肉身架構被信息系統取代。在人的主體性座架中,犯罪是人的意志行動,并且這種行動是通過身體的運作而被觀察到。不過,在網絡犯罪中,犯罪主體的肉身已經被信息化,而成為一個虛擬的電子人。犯罪溝通和運作不再依賴特定的肉身,而是依靠匿名的網絡信息系統來實現。(3)匿名的社會系統是犯罪的主體架構。現代社會分化為諸多社會功能系統,比如,經濟系統、政治系統、科學系統、藝術系統、教育系統、大眾媒介系統及法律系統等[8]177。犯罪是現代社會諸功能系統的符碼刺激和溝通的產物。網絡犯罪利用網絡系統的二值符碼進行溝通和運作,而且,網絡系統與諸社會功能系統的疊加,使得很多傳統犯罪現象向虛擬的網絡空間漂移。由此可見,隨著犯罪越來越系統化和網絡化,人只是匿名社會系統的犯罪溝通的載體。
(二)犯罪客體的信息化
網絡犯罪的客體是一種獨特的事物:信息。如果從法律系統的語意來看網絡犯罪的客體,可能的架構也許是“法益”這個語意。這個語意相當抽象和濃縮,可以穿透具體的犯罪客體之物性座架。在物理時空座架之中,犯罪的客體一般都是有形之物,比如財產、人體,或者是某種抽象的有形物。傳統犯罪侵犯的這些有形之物,都是受到有形物的支配性座架的影響而被濃縮為法律系統的語意,從而構成法律系統定義和懲罰犯罪的構成要素之一:法益的侵害,即通常所說的社會危害。危害的語意是連接犯罪與懲罰的紐帶,而法益的語意則是連接犯罪與法律系統的紐帶,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犯人[7]139。
然而,隨著網絡犯罪的興起,“法益”的有形物之語意座架,就發生了崩解和逃逸。大量無形之物成為了犯罪侵害的對象,比如,ID信息、虛擬財產等。即便是有形物,在信息化中也會被編碼化,比如,一輛汽車也會被編碼成為各種信息(如車牌號、駕照、使用說明書等)。早期犯罪客體之物性座架,源自人類的主體性支配原則,即人對物的控制和使用。然而,在全球信息秩序中,網絡犯罪的客體座架已經不是具體的有形物,而是信息。網絡犯罪客體開始逃離人的控制和駕馭,而成為一種“脫域”之抽象物。因此,犯罪的社會語意與結構,就發生了“矩陣革命”:網絡犯罪從物理時空架構之中“脫域”出來。它隨著信息的網絡化和全球化,而游走于全球各個國家和地區,穿越不同文化社會的國家領土邊界,并穿透刑事司法的規制之墻,以信息的利劍,侵害任何接入系統或者沒有接入系統的人群或個人。
(三)犯罪過程的全球化
全球化意味著時空的壓縮和分離,由此,“脫域”的語意被凝練出來,以此標示出時空的分離和跨越。按照安東尼·吉登斯的用法,“脫域”的語意包含三個維度:(1)時間與空間的分離,形成“虛化時間”;(2)空間與地點的分離,形成“虛化空間”;(3)時間與空間的延伸,虛化時間與虛化空間在全球層面的延伸以及兩者以新的方式重新結合,形成一種虛擬的時空座架。此外,“脫域”的機制還包括兩個類型:一是象征標志,二是專家系統。所謂“象征標志”,就是相互溝通的媒介,這些媒介能夠將信息傳遞開來,而不用考慮特定場景下處理這些信息的個人或群體的特殊品質。而“專家系統”,則是指由技術成就和專業隊伍組成的體系,這些體系編織著我們的生活環境和系統座架,比如律師、醫生、建筑師、計算機專家和金融理財專家,等等。無論是“象征標志”,還是“專家系統”,這兩種“脫域”機制都依賴于信任,信任在這里不是被賦予給個人,而是一種抽象能力,準確地講,是對抽象系統的信任。這種信任使得“脫域”機制將社會關系從具體情境之中分離出來,而產生一種時空的延伸。不過,由此帶來的風險是跟信任系統相互交織在一起的。因為,社會溝通和關系從具體情境中“脫域”出來之后,再鑲嵌到其他具體的時空情境時,難免會有預料不到的突發情況,這時,盡管“脫域”機制維持住人們的信賴預期,但仍然不能排除“剩余風險”的存在[9]。
吉登斯的“脫域”語意和“脫域”機制,同樣適用于犯罪全球化,尤其是網絡犯罪的全球化過程。網絡犯罪的全球脫域,同時具有上述兩種“脫域”機制,比如,計算機的程序代碼,就是一種抽象的一般化的溝通媒介,即吉登斯所說的“象征標志”。在全球信息秩序中,代碼的媒介可以將信息傳遞到世界的任何角落。同樣,網絡系統也具有“專家系統”的特質,它的體系架構是由專業的計算機程序人員編寫的代碼和系統程序所構成的。網絡系統的計算能力不僅強大精準,而且信息的速度近乎光速,由此,保障了其信息傳遞的穩定性和高效率。由于網絡信息技術的全球擴散,一個將世界各地的網絡節點和局域網相互連接起來的互聯網逐步成型和升級,從而導致了基于全球信息生產和流通的網絡社會的崛起。網絡犯罪的全球脫域,正是借助于上述的代碼和網絡系統,通過信息化的編碼而實現其“脫域”和全球化:一方面是網絡犯罪的主體架構即匿名的社會系統所具有的全球化面向和“脫域”,比如經濟系統的全球脫域、政治系統的全球脫域、法律系統的全球脫域,等等;另一方面是網絡犯罪的客體座架的“脫域”和全球化,比如,犯罪信息的全球化、網絡犯罪工具的全球化。此外,網絡犯罪的犯罪網絡也已經“脫域”和全球化,比如,有組織犯罪集團與黑幫的網絡化和全球化等。這些犯罪集團組織,已經越來越適應全球化的網絡社會條件,并以此為座架重構犯罪網絡的語意和結構,借助于全球通信網絡,這些犯罪集團組織甚至相互結盟,劃分勢力范圍。此外,還有網絡犯罪的后果和風險的“脫域”和全球化。
(四)犯罪后果的風險化
從全球犯罪風險的維度,可以觀察到網絡犯罪的風險和危害之間的相互交織,而且,危害的語意日益風險化。早期的刑事司法規制,如英美刑法的危害原則,主要奠基在具體的危害結果基礎上,但是,隨著危害語意的抽象化發展,逐漸偏離了原來的權利保障功能,而轉型為一種風險控制的工具[10]。英美刑事司法控制范式的轉型,在某種程度上適應了當前的犯罪全球化趨勢,尤其是全球網絡犯罪的風險控制。網絡犯罪的信息化風險,在匿名社會系統的驅動下將會內爆成為全球化的犯罪風險。“內爆”的語意不是擴散,而是收縮、聚斂和坍塌。網絡犯罪風險的內爆,主要指這種風險的時空壓縮和全球延伸,這意味著某個地方發動的網絡攻擊,將具有全球化的“蝴蝶效應”。再加上信息逃逸和失控的因素,網絡犯罪的風險具有一種全球性的后果,比如一種網絡病毒,一旦啟動,就連設計病毒代碼的人都可能無法控制其攻擊的范圍和強度,因為這個攻擊的危害范圍和強度是由匿名的網絡系統座架決定的。此外,由于網絡犯罪的匿名系統不是一個線性的、受因果律支配的運作系統,而是一個非線性的、差異的、偶連的和復雜的全球溝通網絡,所以,它不僅發展出一種全球化的犯罪語意,而且產生了一種全球的犯罪結構,其風險性后果則是穿透幾乎所有國家的法律防御和規制之網,直接侵擾人類共同體的自由和安全。
網絡犯罪的興起和發展,屬于一種典型的犯罪全球化模式。面對全球化的網絡犯罪,各國的國家刑事司法系統和國際刑事司法體系,究竟何去何從?是否能夠構建一套全球性的刑事司法治理架構,以應對全球網絡犯罪?誰是網絡犯罪全球治理的行動者?這些問題都有待進一步回答。
(一)網絡犯罪與世界社會
隨著網絡社會的全球蔓延,世界變成了地球村。雖然不同社會的經濟、政治、法律、文化、宗教、語言、歷史傳統、種族及民族等方面有很多差異,不過,網絡信息技術的全球架構,已經將原來不同地域的國家和民族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至此,不同的社會世界變成了一個世界社會。通過現代的技術媒介,比如,互聯網或者飛機,人們可以了解地球各個角落的信息和文化,可以跨越地理邊界的限制而游歷全球。隨著人員、信息、貨物的跨國流動,犯罪也越來越跨國化和全球化,網絡犯罪通過全球性的網絡系統而游走世界各地,從而對全球人類共同體造成巨大的風險和威脅。人們逐漸認識到網絡犯罪需要通過全球治理的方式來處理,民族國家的犯罪治理體系已經不能適應世界社會的犯罪全球化問題。現代民族國家的犯罪治理依靠劃定地理邊界來建構刑事犯罪的管轄權,從而為國家的刑事司法奠定權力運作的邊界和基礎。但是,像網絡犯罪這樣的全球化犯罪行為,是跨越地理邊界而全球游走的,產生的后果和風險也是全球性的。因此,有必要建立全球網絡犯罪治理機制來應對網絡犯罪的全球化浪潮。
從全球治理的維度看,網絡犯罪的全球治理正在興起和發展,發達的歐美國家已經著手建立相應的國際機制來協調應對,并通過國際司法協助方式來追查和起訴相關的犯罪嫌疑人。從治理的類型來看,全球網絡犯罪的治理模式主要有四種[11]:(1)全球化的地方主義,是指特定的地方性現象通過這一過程成功地全球化,比如麥當勞的全球化、英語的全球化,等等。歐盟委員會制定的《網絡犯罪公約》就屬于這種治理模式,它反映了當前發達工業國家正遭受嚴重的網絡攻擊和網絡犯罪危害,緊迫需要全球性的規制予以應對。在這一治理模式中,現代民族國家是全球網絡犯罪治理的主要行動者。(2)地方化的全球主義,是指伴隨著跨國實踐的強制對于地方條件的特殊影響,導致這些地方條件為了適應跨國實踐的強制而發生的變更和重構,比如跨國工業主義的環境破壞、全球法的國內移植、可口可樂營銷戰略的地方化和民族化,等等。國際知識產權公約要求發展中國家立法對侵犯版權的網絡犯罪進行規制,就明顯屬于地方化的全球主義。在這一治理模式中,國際機構組織和各個民族國家都是網絡犯罪治理的行動者。(3)次級世界主義,是指抵抗全球化霸權的國際網絡和組織,比如,國際勞工聯盟、世界社會論壇、環境運動抗議等。源代碼公開運動就屬于這一治理模式,跨國的私人行動者或者非政府組織可能是這一治理模式的行動者。在網絡規制方面,源代碼公開有助于避免政府對網絡空間的過度規制。(4)人類共同遺產,是指人類社會的公地,比如南極洲、公海、全球生態的多樣性,等等。將網絡空間視為人類的共同遺產,主張對網絡犯罪和網絡戰爭進行抵制和抗議,是一種反霸權的規制形式。在這一治理模式中,民族國家、國際組織、私人行動者和非政府組織都可能成為行動者。上述治理模式之間并非完全對立,甚至可以相互結合,從而構建出一個全球網絡犯罪治理的規制模式及其行動者網絡。
(二)網絡犯罪的法律規制
由于現代社會是一個功能分化的世界社會,全社會分化成為一個個社會功能子系統,并且,每個社會功能系統之間是一種相互為“系統與環境”的關系,因此,各個社會系統之間是不能相互直接干預和影響的[8]177-178。正是基于這樣的原理架構,網絡技術的興起和發展,才導致大量的犯罪活動向虛擬的網絡空間漂移。法律系統的代碼之所以不能夠直接進入網絡系統中,是因為二者編碼的語言不一樣。法律系統是通過合法與非法的二元符碼進行編碼與溝通,而網絡系統則是通過0和1的二元符碼來進行編碼與溝通。所以,網絡空間實質上是一個“無法”的自由空間,人們可以在這里進行隨其所欲的行為和表達,只要這樣的行為表達或者溝通符合網絡系統的二元編碼即可實現。因此,從社會系統理論的視角可以看到,網絡犯罪的法律治理需要一種新的規制策略和思考模式。
首先,是法律代碼的刺激。由于法律代碼與計算機程序代碼之間的差異,法律系統不能直接侵入網絡空間實現對網絡犯罪的規制。由此,法律代碼對于網絡系統的刺激,要產生有意義的虛擬溝通和規制架構,就需要在法律系統與網絡系統之間產生可以耦合的結構。但是,這種結構耦合的產生,需要一定的前提條件。其中,一個重要的前提就是,網絡犯罪系統對法律系統產生了足夠的環境刺激,干擾和震蕩著法律系統的自我生產,以致法律系統的內部溝通產生出分叉結構和相關的犯罪語意,與網絡系統的結構發生耦合。
其次,是法律與匿名系統的結構耦合。這個結構耦合分為兩個層次:法律系統與其他功能系統之間的結構耦合;法律系統與網絡系統之間的結構耦合。由于虛擬時空座架與物理時空座架之間結合,第一個層次的結構耦合,將會嵌入第二個層面的結構耦合之中。比如,法律規范與網絡空間的數碼化規范之間的耦合,法人和個人作為法律系統與網絡社會之間結構耦合的連接點。由此,法律代碼可以通過規制法人和個人,來改寫網絡代碼,以形成一種可規制的網絡空間:代碼成為法律[12]1。
再次,是法律系統的內部語意的分化和再結構化。由于網絡犯罪系統對法律系統的刺激,導致法律系統的內部溝通,必須提煉出足以凝練和涵括網絡犯罪的語意和規制結構。從網絡犯罪語意的演變可以觀察到,從早期的計算機犯罪到當前的網絡犯罪語意,法律系統的溝通已經在逐步濃縮網絡犯罪的語意,它不僅包括侵犯計算機系統的犯罪活動,還包括利用計算機系統進行的其他犯罪活動,以及利用互聯網等信息技術進行的犯罪活動。從語意的維度看,法律系統的犯罪圈變得更加寬廣,以應對各種新興的網絡犯罪類型。犯罪語意的分化,必然刺激法律系統內部的結構重組,比如,刑事司法系統的組織結構,可能會分化出專門的網絡犯罪偵查和起訴機構,以及專門的網絡犯罪法庭和專家咨詢機構。
最后,是法律系統關于網絡犯罪的規范性預期之穩定。從法律系統的社會功能——穩定人們行為的規范性期待來看[13],雖然信息工業發達國家對于規制網絡犯罪形成了一定的法律共識(如歐盟委員會的《網絡犯罪公約》),但是,這項共識卻帶來了更多的分歧和爭論[12]316-317。這意味著世界社會關于網絡犯罪的規范性期待,仍有待法律系統的建構化和穩定化。因此,如何在全球信息秩序之中,穩定人們關于網絡犯罪的規范性期待,也許是未來規制網絡犯罪的法律系統能否演化成為一個全球系統的重要門檻之一。
當代犯罪的社會語意和結構,在經歷了“三位一體”的信息化、網絡化和全球化之后,已經呈現出新的特征和范式。這些新的特征不僅提供了新的犯罪語意,而且與社會結構相互刺激和作用,形成了全球化的犯罪網絡。網絡犯罪及其犯罪網絡改變了傳統犯罪的模式、類型和結構。網絡犯罪的技術座架,深刻改變了犯罪組織化的時空架構,犯罪溝通從一種地方性的文化現象,提升為一種全球化的語意網絡。網絡犯罪的風險,也由此成為一種全球化的風險。從犯罪溝通的運作維度可以觀察到,全球化的網絡犯罪日益演變成一個“匿名的魔陣”。生活在全球信息秩序之中的人們,似乎難以逃離這個魔陣的危害和侵犯。因為全球信息秩序的邏輯座架已經決定了人類的命運:要么被全球信息秩序所涵括,要么就是被它所排斥[3]1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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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宏宇 馬 琳〕
DF792.7 [
]A [
]1000-8284(2015)03-0105-06
2014-11-25
國家社科基金重點課題“完善我國人權司法保障制度研究”(14AFX003)
張文龍(1983-),男,廣東新會人,博士研究生,從事比較法與法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