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華
先秦兩漢諸子賦論的時代轉換與文學意義
孫少華
先秦辭賦承《詩經》“詩言志”傳統,又是“賢人失志之賦作”的結果,具有明顯的“賦志”思想。漢代司馬相如時代的“賦心”之作,“主文而譎諫”,多勸諫、多訓導、多教化,功能類同《詩經》。“賦神”之作,呈現出“諷諫”的成分大大減少、賦家對政治的關注度大大下降兩種文學傾向,“寫實”色彩濃厚,文學性相應增強。無論是“賦志”還是“賦心”“賦神”,除了具有文學性,還蘊含著賦家寄予文學的政治理想與現實關懷之情,既有賦家“抒下情而通諷諭”的人文情感,也有“宣上德而盡忠孝”的社會關懷。
賦志;賦心;賦神;時代轉換
集部出于諸子,故余嘉錫稱“秦漢諸子即后世之文集”。先秦兩漢諸子著作,即為后世文學理論的淵藪。以賦論為例,先秦兩漢諸子著作,皆有文獻記載。結合諸子賦作看,這個時期的賦論,既有前后一貫的共性,也有特定時代的特殊性。從文學發展與時代進化的角度看,某些理論呈現出隨時代而轉換的文學特征。
賦體文學產生之后,不同歷史時期有不同的賦體撰寫理念,體現了鮮明的時代轉換特征。以往研究賦體文學,我們可能比較關注從大賦、小賦、詩體賦、騷體賦等角度考察其演變情況,對賦論之產生與前后變化,尚缺乏深入的分析,對賦論前后演變的軌跡與原因也未進行深入清理。
先秦時期賦體作品已有不少,《漢書·藝文志》載“屈原賦二十五篇”“唐勒賦四篇”“宋玉賦十六篇”“孫卿賦十篇”“秦時雜賦九篇”,屬于先秦之賦,計六十四篇。如果“雜賦十二家二百三十三篇”中有先秦賦作,先秦賦作的數量就更多了。
就賦體而言,《漢書·藝文志·詩賦略》中賦體之“屈原之屬”“陸賈之屬”“荀子之屬”“雜賦”四類,從體裁上劃分,劉師培將前三類定為寫懷、騁辭、闡理,雜賦未予置評;章炳麟以屈原賦為“言情”、孫卿賦為“效物”、雜賦“近縱橫”,陸賈賦未及之;顧實將四類賦分為抒情、說辭、效物、詼諧。這幾種分法,都存在過于絕對化的問題。例如,從題目看,“雜賦”中的《雜中賢失意賦》十二篇、《雜思慕悲哀死賦》十六篇,顯然有“寫懷”或“抒情”色彩;《雜禽獸六畜昆蟲賦》十八篇、《雜器械草木賦》三十三篇,顯然又有“效物”之性質。
雖然如此,前賢提出的寫懷、騁辭、闡理、效物、抒情、說辭、詼諧等說法,卻符合當時賦論發展的事實,即賦的體裁比較多,風格也多樣。結合這些說法,根據先秦賦作的題目與內容,我們可以將其分為如下幾類:體物賦,如屈原《橘頌》、荀子《云》《蠶》、宋玉《風賦》;說理賦,如荀子《禮》《智》《箴》、唐勒《論義御》;論辯賦(或稱問對賦),如楚佚名《說弋》、宋玉《對楚王問》《登徒子好色賦》《九辯》;抒情賦,如《離騷》《九歌》等;敘事賦,如《登徒子好色賦》《離騷》中皆含有敘事成分;雜賦,是題材、內容較為駁雜之賦作。
值得注意的是,未必以“雜”為題者皆稱“雜賦”,如“《秦時雜賦》九篇”,在“荀卿賦之屬”,這九篇“雜賦”與第四類“雜賦之屬”應該有所不同。據“雜賦”中的篇名看,題材駁雜褊狹,內容隱秘不彰者,皆可稱“雜賦”,如描寫自然景物的草木、風雨、云旱、禽獸、六畜、昆蟲,或個人情感的失意、悲哀、生死觀念,或生活、娛樂中的器械、鼓琴、劍戲,或日常生活少見的四夷、兵戎、隱書思想等。此類賦作,主題不甚統一,故稱為“雜”。
本時期主要的賦作撰寫原則是劉勰所言“鋪采摛文,體物寫志”,其思想淵源則是劉勰所言“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其基本范式為劉勰所言“述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1](P49)。班固對本時期賦論的總結較為具體,其《詩賦略》云:
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言感物造端,材知深美,可與圖事,故可以為列大夫也。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浸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其后宋玉、唐勒……[2](P1755-1756)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先秦賦的發展有一條主線:諸侯卿大夫“微言相感”“稱《詩》以諭其志”——“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孫卿、屈原“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宋玉、唐勒。這條主線的理論軸心,就是《詩經》之“志”“義”。劉勰后來總結的“寫志”,亦是此意。
嚴格意義上說,先秦時期賦論的主要指導思想與《詩經》的“諭志”一致,其作用雖主要不是“別賢不肖而觀盛衰”,但其中的“賢人失志之賦”“作賦以風”與“惻隱古詩之義”,明顯繼承了《詩經》“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的政治理想。從這一點上說,先秦賦作,亦是“言志”“寫志”之作。《書》云“詩言志”,先秦時期賦作的主體理論,亦可稱為“賦言志”“賦志”。
先秦賦作之“賦志”,有兩個方面的內涵:一是抒寫個人或他人之“志”,表達個人喜怒哀樂之情;二是抒寫個人或他人所寄托的國家之“志”,起到一定的“諷諫”意義。例如屈原的《離騷》,王逸就總結為“屈原執履忠貞而被讒衺,憂心煩亂,不知所愬,乃作《離騷經》”“言己放逐離別,中心愁思,猶依道徑以風諫君也”兩個方面。《九歌》亦如此,王逸認為此作“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怫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其主旨亦是“上陳事神之敬,下以見己之冤結,托之以風諫”。宋玉《九辯》,從國家層面上說,王逸以為“辯者,變也,謂陳道德以變說君也。九者,陽之數,道之綱紀也”;從個人層面上說,王夫之以為“玉雖俯仰昏廷,而深達其師之志,悲憫一于君國,非徒以隗窮為怨尤”[3](P1、25、121)。荀子《成相》,則具有明顯的“諷諫”性質,荀子云:“請成相,世之殃,愚暗愚暗墮賢良。人主無賢,如瞽無相何倀倀”“主忌茍勝,群臣莫諫必逢災”,已經是非常明確的主題揭示。楊倞注稱:“雜論君臣治亂之事,以自見其意,故下云‘托于成相以喻意'。《漢書·藝文志》謂之《成相雜辭》,蓋亦賦之流也。”[4](P457)由此可見,“諷諭”是先秦賦的主要特征,班固認為“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楊子云,競為侈儷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是證明先秦賦與漢代賦主旨與理論有所差異。
先秦賦作中的抒情、說理、敘事、論辯賦作,與“賦志”關系最為密切,并且內涵廣泛;體物、雜賦之作,蘊含的“賦志”就比較單一,很大情況下主要說具有《詩經》“多識于鳥獸蟲魚”的功能。但也不能一概而論,其他賦作,也與《詩經》此功能密切相關,說理賦中,就有介紹陌生事物的作用。唐楊倞注荀子《賦篇》即云“所賦之事,皆生人所切,而時多不知,故特明之”[4](P472)就是這個道理。由此看出,先秦賦論產生并不復雜,即直接來源于“詩言志”思想。而剛剛脫胎于《詩經》的賦體文學,很大程度上也可以算作是《詩經》功能在新時期的進一步演化。
先秦賦作之“賦志”理論,對于賦體撰寫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從根本上說,先秦賦體撰寫,遵循《詩經》“詩言志”與孔子所言“多識于鳥獸蟲魚”之“雅言”傳統,體物、抒情、論辯、說理與敘事之賦,皆出士大夫創作;雜賦雖未標注作者,然據其內容,不可能出自下層文人之手。這種作者群體與身份的限定性,決定了先秦賦作必然具有個人情感寄托與君國諷諫意義的雙重功能。但是,在戰國末年的大動亂背景下,屈原、宋玉、唐勒、荀子等賦家之作,諷諫的性質不是很突出,個人情感的宣泄與政治教化或知識性介紹的成分更大。或者籠統一點說,先秦賦作更重個人之“志”,而使其賦作具有深刻的“抒情”傳統。
漢初陸賈、賈誼賦仍然繼承此傳統,以個人“心志”與“抒情”為主,少有諷諫之“賦志”。劉勰《文心雕龍·才略》稱:
漢室陸賈,首發奇采,賦《孟春》而選典誥,其辯之富矣。賈誼才穎,陵軼飛兔,議愜而賦清,豈虛至哉
據劉勰,陸賈《孟春賦》“其辯之富”,具有縱橫家氣象,屬于先秦論辯賦之列;賈誼“議愜而賦清”,議論妥帖,辭賦清新,屬于先秦抒情賦之列。二人皆長期被外戚排除在政治主流之外,個人被邊緣化,賦作必然多個人郁憤書寫、少諷諫君王成分。這非常符合先秦賦作的文學特征。例如,賈誼《鵩鳥賦》《吊屈原賦》皆為個人情感寄托,屬于先秦抒情賦之列;其《旱云賦》《簴賦》,則屬于先秦雜賦體。其他如枚乘《梁王菟園賦》《笙賦》《柳賦》,鄒陽《酒賦》《幾賦》、公孫乘《月賦》、路僑如《鶴賦》、公孫詭《文鹿賦》、羊勝《屏風賦》、孔臧幼年所作《諫格虎賦》《楊柳賦》《鸮賦》《蓼蟲賦》等小賦①孔臧《諫格虎賦》雖題名有“諫”,本意實非為“諷諫”,而僅僅是模仿之作。,多四言詩體形式,亦屬雜賦之體。可以說,漢武帝時代大賦產生之前的賦作,基本沿襲的是先秦“賦志”傳統。
從社會功能上說,“賦志”主要抒發個人“心志”,屬于“主文而譎諫”的范疇,并非直諫,故《屈原列傳》稱宋玉等人之辭賦“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這就為漢代辭賦的走向奠定了基調。漢代辭賦的“諷諫”“勸百諷一”,以及“尚辭”之宏侈巨衍,皆為先秦辭賦“從容辭令”的進一步發展。
《漢書·藝文志·詩賦略》有“屈原賦之屬”“孫卿賦之屬”“陸賈賦之屬”,首列者皆楚人,或者即有尊“賦出楚人”之意。深入分析西漢賦家作品,卻體現出“賦心”“賦神”不同的賦論思想。
“屈原賦之屬”,凡二十家,三百六十一篇。據上文,屈原、唐勒、宋玉屬于先秦,漢初之趙幽王賦、莊忌賦、賈誼賦、枚乘賦,皆上承屈原、荀子賦抒情傳統。司馬相如賦、淮南王賦、淮南王群臣賦、太常蓼侯孔臧賦、陽丘侯劉郾賦(齊悼惠王子,漢景帝四年被削為司寇)、吾丘壽王賦、蔡甲賦、漢武帝所自造賦,皆漢武帝時期賦作。兒寬賦、陽成侯劉德賦、劉向賦、光祿大夫張子僑賦、王褒賦,同屬近臣之賦,如《漢書·兒寬傳》:“以射策為掌故,功次,補廷尉文學卒史。”《漢書·王褒傳》:“宣帝時修武帝故事,講論六藝群書,博盡奇異之好,征能為《楚辭》九江被公,召見誦讀,益召高材劉向、張子僑、華龍、柳褒等侍詔金馬門。”[2](P2821)他們這種近臣身份,為其賦作注入了兩種傾向:第一,政治上的得勢與皇帝的格外寵信,使其賦作包含著“控引天地,錯綜古今”的宏大氣象與“苞括宇宙,總覽人物”的“賦家之心”②《西京雜記》:“司馬相如為《上林》、《子虛》賦,意思蕭散,不復與外事相關,控引天地,錯綜古今,忽然如睡,煥然而興,幾百日而后成。其友人盛覽,字長通,牂牁名士,嘗問以作賦,相如曰:‘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以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于內,不可得而傳。'覽乃作《合組歌》、《列錦賦》而退,終身不復敢言作賦之心矣。”;第二,政治地位與身份的特殊性,使其能夠以近臣身份賦予漢賦作品以諷諫主旨。前者符合他們對知識掌控與信息傳遞的需要,后者則是他們在賦作中的寄托遙深;二者的結合,則體現著賦家對政治權力的無限向往和對國家政治的高度關心。這就是漢武帝時期賦家的社會關懷與現實關切。這種賦論,劉熙載結合《西京雜記》的記載總結為“賦心”,其特征有三:第一,與《詩》之“鳥獸草木”的學習有關;第二,與“雅言”有關;第三,與“詩言志”有關。這說明,漢代“賦心”理論繼承了先秦《詩經》“詩言志”與“賦志”傳統以及先秦文化的傳授傳統,并且以其特殊的政治地位賦予作品以鮮明的諷諫功能。此類賦作的本質特征,就是其中既含有作家本人的學術思考和情感寄托,又含有他們的政治理想和社會思考。
“賦心”之作,“主文而譎諫”,多勸諫、多訓導、多教化,功能類同《詩經》。賦家往往繼承先秦史家“直書”傳統,在文章中表現出鮮明的價值取向和直接的社會干預傾向,其中所有的景物描寫,皆為特定的文章主旨服務。如枚乘《七發》,其中寫自然音樂、山珍海味、駿馬良御、山海奇觀、校獵場面、曲江觀濤等,并非為情而寫景,而是寫景以“寫志”,即具有特定的寫作主旨。所有的景物描寫,都是為闡述“天下要言妙道”服務。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侈靡多過其實,且非義理所止”,但所有的夸飾皆為揭示“仁者不繇”的主題。這種賦末“勸誡”的體式,具有明顯的現實主義色彩,嚴重削弱了作品的文學性。
“陸賈賦之屬”,所見作家有枚皋、朱建、常侍郎莊蔥、嚴助、朱買臣、宗正劉辟強、司馬遷、郎中臣嬰齊、臣說、臣吾、遼東太守蘇季、蕭望之、河內太守徐明、給事黃門侍郎李息、淮陽憲王、揚雄、待詔馮商、博士弟子杜參、車郎張豐、驃騎將軍朱宇,凡二十一家,二百七十四篇。
漢初五十年以內的賦家中,朱建被漢高祖賜號平原君,枚皋、莊蔥、嚴助、朱買臣同為漢武帝近臣,并能受到皇帝特殊的寵信①《漢書》卷六四《朱買臣傳》:“武帝善助對,繇是獨擢助為中大夫。后得朱買臣、吾丘壽王、司馬相如、主父偃、徐樂、嚴安、東方朔、枚皋、膠倉、終軍、嚴蔥奇等,并在左右。”“其尤親幸者,東方朔、枚皋、嚴助、吾丘壽王、司馬相如。”,宗正劉辟強武帝時“以宗室子隨二千石論議,冠諸宗室”,漢昭帝“舉茂才劉辟強、劉長樂皆為光祿大夫,辟強守長樂衛尉”,司馬遷為太史。郎中臣嬰齊,班固注:“武帝時。”顏師古曰:“劉向云故待詔,不知其姓,數從游觀,名能為文。”[2](P1731-1732)臣說、臣吾皆武帝時人,姚振宗認為二人“亦官郎中”[5](P320)。陸賈本人亦為高祖太中大夫。據此可知,漢武帝時“陸賈賦之屬”之賦家,皆為皇帝近臣,或為郎官,或為大夫,其才能皆長于文辭、論議。他們這種特殊的身份與才能,為其進諫皇帝提供了便利。陸賈代表漢王朝多次出使南越,并能在高祖前從容進諫,可證。其他如司馬遷、嚴助、劉辟強等,皆有此便利條件。枚皋“詼笑類俳倡,為賦頌好嫚戲”,其實也有委婉而諷的意思。之所以說他們“委婉而諷”,就與他們這種近侍身份有關。這些賦家其實并非國家重臣,類似倡優的政治地位,決定了他們不可能向帝王直言相諫,其賦作必然更加傾向于對自然萬物的形象描繪。揚雄《法言》稱“人心其神”“天神天明,照知四方。天精天粹,萬物作類”,羅根澤先生認為:“這雖不是對賦而言,然若以適用于賦,亦當然是‘賦神'。”[6](P93)
“賦神”之作,呈現出兩種文學傾向:
第一,賦作“諷諫”的成分大大減少。其中有兩個原因:首先,揚雄生活的時代,除了漢成帝稍微喜愛漢賦,漢哀帝、漢平帝,即位時年歲不大(漢哀帝十九歲、漢平帝九歲),對漢賦尚無明顯喜好,況且權力不在他們手中,此時賦家并無諷諫必要。其次,漢成帝以后,外戚擅權,賦家遠離政治核心權力圈,更無直諫機會。甚至到后來,劉歆、王莽被趕出京城;再至王莽時,揚雄只能校書于天祿閣。此時的賦家,即使有作品也只能“勸百而諷一”“勸而不止”。
第二,賦家對政治的關注度大大下降,對社會管理的干預大多采取了迂回方式。這種寫作模式,大大降低了漢賦的“志”“心”功能。很多情況下,閱讀者很難從賦中看出賦家“諷諫”的意圖。這就造成了漢賦作品的“寫實”色彩,文學性相應增強。如揚雄《河東賦》,其中有大量場景描寫:“于是命群臣,齊法服,整靈輿,乃撫翠鳳之駕,六先景之乘,掉奔星之流旃,彏天狼之威弧。張耀日之玄旄,揚左纛,被云梢。奮電鞭,驂雷輜,鳴洪鐘,建五旗。”還有個人心理感受:“嗟文公而愍推兮,勤大禹于龍門,灑沉災于豁瀆兮,播九河于東瀕。登歷觀而遙望兮,聊浮游以經營。樂往昔之遺風兮,喜虞氏之所耕。瞰帝唐之嵩高兮,眽隆周之大寧。汨低回而不能去兮,行睨陔下與彭城。穢南巢之坎坷兮,易豳岐之夷平。”也有自然景物描寫:“云霏霏而來迎兮,澤滲漓而下降,郁蕭條其幽藹兮,滃泛沛以豐隆。叱風伯于南北兮,呵雨師于西東,參天地而獨立兮,廓蕩蕩其亡雙。”[2](P3538)諸如此類的文學描寫,基本上沒有特定的政治色彩,而是作者對當時實際情況的忠實記錄。尤其是賦末沒有明確的主旨揭示,顯示《河東賦》每一段景物描寫,并非為特定的政治主題服務。凌稚隆《漢書評林》認為:“雄臨川羨魚不如歸而結網,蓋望帝之自興而至治,以臻帝皇也。‘軼五帝'、‘躡三皇'四句,正以此意諷帝云。”如果確實如此,這種“諷”也真的是連“勸百諷一”都算不上。
漢代賦論,無論是“賦心”還是“賦神”,賦家身份不外乎兩種:侍臣與大夫。班固《兩都賦序》云:“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寬、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時時間作。”這些人物,皆在“孫卿賦”“陸賈賦”之列。其寫作主旨,即班固所云“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7](P21)。其本質,實際上就是將賦論分為“賦心”(宣上德而盡忠孝)、“賦神”(抒下情而通諷諭)兩類。這也就是漢宣帝所言“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但從本質上說,兩類賦論,皆有服務于現實政治的意圖。但就漢代特定的歷史背景來說,失去了“諷諫”功能的漢賦,雖然文學性有所增強,但其政治意義大大削弱。揚雄時代的漢賦,與賈誼、司馬相如時代相比,已經面目全非,故揚雄感嘆:“如孔氏之門人用賦也,則賈誼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2](P1756)
先秦兩漢賦論,無論是“賦志”還是“賦心”“賦神”,除了具有文學性,還蘊含著賦家寄予文學的政治理想與現實關懷之情。其賦作,雖然無法做到“直諫”,但“主文而譎諫”“諷諫”與“勸百而諷一”之中,卻既有賦家“抒下情而通諷諭”的人文情感,也有“宣上德而盡忠孝”的社會關懷。
荀子《賦篇》,往往直接闡明描寫對象的政治功能與社會價值,體現了賦家特定的現實指涉。如《禮》篇開篇點名其意義:“爰有大物,非絲非帛,文理成章。非日非月,為天下明。生者以壽,死者以葬,城郭以固,三軍以強。粹而王,駁而伯,無一焉而亡”[4](P472),將其與“王霸”大業相聯系,體現了作者的政治思考。《智》篇亦指明其“大參乎天,精微而無形。行義以正,事業以成。可以禁暴足窮,百姓待之而后寧泰”的現實價值,以及“百姓待之而后寧也,天下待之而后平”的政治意義,并將其稱為“君子之知”。由此看出,辭賦可以直接揭示出寫作對象的現實意義,承載說理、教化之功能,是《詩經》無法實現的新文體。同時,通過揭示寫作對象的社會價值,體現賦家本人的撰寫意圖與政治理想,并且不失其文學審美意義,也是其他文體所不能達到的。更重要的是,賦家本人的政治理想與現實關懷,也可以通過辭賦描寫對象得以呈現出來,荀子《云》《蠶》《箴》賦,皆是。
屈原《離騷》,雖多個人郁憤,但其寫作起源與個人遭遇有關,其目的則是通過賦作勸誡楚王,實現政治清明之目的。《史記·屈原列傳》稱“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8](P2482),就說明了這個問題。其中寫“三后之純粹”“堯舜之耿介”“桀紂之昌披”“黨人之偷樂兮”等,無不反映著屈原對社會現實的深切感受,其賦作目的亦昭然若揭。賈誼《吊屈原賦》,司馬遷說他撰寫此賦“以適去,意不自得”,又稱其撰《鵩鳥賦》“適居長沙”,二人相似的貶謫經歷與相通的社會情感,為其作品賦予了相同的目的與主旨。
司馬相如《子虛賦》,雖然借“子虛”“烏有先生”與“無是公”三人“推天子諸侯之苑囿”,但“其卒章歸之于節儉”,此“風諫”即為“賦家之心”,即其對社會、政治之關心。王褒《洞簫賦》,文學成就較高,故劉勰《文心雕龍·才思》稱:“王褒構采,以密巧為致,附聲測貌,泠然可觀。”[1](P281)這種題材因為與音樂相聯系,具有更大的文學與音樂節奏美感,適于誦讀,故“太子喜褒所為《甘泉》及《洞簫頌》,令后宮貴人左右皆誦讀之”[2](P2829)。但王褒此賦,又有“感陰陽之和,而化風俗之倫”的寓意。
最有意思的是王褒兩篇俗賦,《僮約》與《責須髯奴辭》,以嘲謔口吻寫下層奴仆,是對當時政治生活的現實反映。王褒立券買仆,其“奴從百役使,不得有二言”之規定,以及《僮約》中奴仆便了“目淚下落,鼻涕長一尺”的形象,是對當時吏民、豪族買賣奴婢的真實寫照。漢成帝、漢哀帝時期,豪杰、官吏瘋狂地購買田宅、廣蓄奴婢,造成了嚴重的社會問題:
公卿列侯親屬近臣,四方所則,未聞修身遵禮,同心憂國者也。或乃奢侈逸豫,務廣第宅,治園池,多畜奴婢,被服綺縠,設鐘鼓,備女樂,車服嫁娶葬埋過制。吏民慕效,浸以成俗,而欲望百姓儉節,家給人足,豈不難哉
諸侯王、列侯、公主、吏二千石及豪富民多畜奴婢,田宅亡限,與民爭利,百姓失職,重困不足。[2](P336)
王褒這兩篇賦,或者并無揭露現實的本意,但客觀上卻表現了西漢的政治矛盾與社會問題。這種“寫實”,是漢代賦論的文學表現形式。
這種俗賦值得引起我們的關注。1993年,江蘇東海縣尹灣發掘了六座漢墓,六號墓出土的編號為114至133的簡牘,是一篇存664字的《神烏賦》。據同墓所出木牘紀年,墓主人的下葬時間為漢成帝元延三年(公元前10年),正是揚雄生活的時代。此賦“其性好仁,反餔于親。行義淑茂,頗得人道”,即是賦作寄寓的主旨;賦末“窮通其菑,誠寫懸以意賦之”,則是賦家撰寫此賦的主要目的,也是社會現實的真實反映。
王褒生活在漢宣帝時期,據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所言漢賦“繁積于宣時,校閱于成世,進御之賦,千有余首”之說,當時社會繁榮推動了漢賦的創作數量,并且造成了漢賦對現實社會的文學表現。王褒是司馬相如與揚雄之間的過渡人物,從其作品看,王褒賦作已經與司馬相如的“賦心”之作有很大不同,尤其是他的俗賦作品具有明顯的“寫實”特征。
俗賦體現的這種“寫實”傾向,是后來揚雄“賦神”論的主要宗旨。揚雄深諳辭賦之旨,其撰寫賦作具有明確的寫作意圖,故劉勰《文心雕龍·才略》稱:“子云屬意,辭義最深,觀其涯度幽遠,搜選詭麗,而竭才以鉆思,故能理贍而辭堅矣。”[1](P281-282)“子云屬意,辭義最深”,正是對揚雄賦文學與社會價值的肯定。
揚雄早年在蜀時,辭賦撰作仿司馬相如,故其文多祿利致用之心。揚雄吊屈原之《反離騷》,與賈誼《吊屈原文》的不同,就在于賈誼是本著與屈原相似的人生體驗而吊,其中更多道家思想;揚雄則是以更為“入世”的人生態度批評屈原,如《漢書》記揚雄“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乃作書,往往摭《離騷》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離騷》”[2](P3515),明顯多儒家入世色彩。這種情形下撰寫的賦作,必然多歌功頌德而少委婉而諷,如揚雄《甘泉賦》,社會背景是“上方郊祠甘泉泰畤、汾陰后土,以求繼嗣,召雄待詔承明之庭”。雖然《漢書》稱揚雄“從上甘泉,還奏《甘泉賦》以風”,但細讀全賦,除了對出行場景的細致描繪和對漢成帝求嗣的良好祝愿,根本看不出一點“風”意。《甘泉賦》末“輝光眩耀,隆厥福兮,子子孫孫,長亡極兮”,直接為漢成帝求嗣的政治目的服務。
《羽獵賦》也是如此,雖然賦末有漢成帝“乃祗莊雍穆之徒,立君臣之節,崇賢圣之業,未皇苑囿之麗,游獵之靡也,因回軫還衡,背阿房,反未央”的貌似悔悟之詞,但與全賦鋪采摛文相比,這種“諷”全賦主旨根本不會產生太大影響。揚雄所言“恐后世復修前好,不折中以泉臺”云云,看似“諷喻”,實則表現漢成帝的畋獵符合“堯、舜、成湯、文王三驅之意”;而其中寫畋獵之場面壯觀、天子之恢弘氣象、池苑之闊大與物產之豐饒,其本意仍然在通過“寫實”歌功頌德,贊揚漢王朝的強盛。至于揚雄《長楊賦》,更是為了表現“上將大夸胡人以多禽獸”與“客徒愛胡人之獲我禽獸,曾不知我亦已獲其王侯”之主題,政治意味更加明顯。
無論是“賦志”“賦心”還是“賦神”之作,在保持一定文學性的同時,先秦兩漢諸子賦家皆懷有深刻的政治與社會目的。顧彬認為漢賦中的自然描寫無不有“與朝廷和宗教意圖的密切關聯”[9](P62),這種說法雖然有點絕對,但也不無道理。用現代的文學理論說,這就是“寫實”,是諸子賦作的重要文學特征。可以說,諸子辭賦之“諷諫”“勸百而諷一”,適應了辭賦“寫實”需要,“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或揭露時弊,或歌功頌德,時刻與社會現實保持緊密的聯系。這種文學性與現實性的密切結合,尤其是現實性的著重體現,是諸子辭賦文學價值與社會意義之所在。
文學作品是反映現實、服務于現實的,不可能是獨立于現實社會之外的“烏托邦”。中國文人具有濃厚的家國情懷與人文精神,具有對所處社會的自豪感與對未來的憂患意識,同時具有將文學作品作為“抒下情”“宣上德”的學術價值觀念。從先秦兩漢諸子賦論來說,儒家之“入世道”,即后世之“經世致用”思想,是中國學術與文學的一貫傳統。一直到明清時期,這個傳統一直沒有改變。“詩史”傳統與“實學”思想,就是這個傳統的典型表現。研究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除了挖掘它們在當時的衍化過程,還需要深入分析它們在當下的文學意義與實踐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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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戴慶瑄]
孫少華,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北京 100732
I206.62
A
1004-4434(2015)08-0095-06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漢魏六朝集部文獻集成”(13&ZD109)子課題研究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