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菲論后共產主義福利國家的社會政策與民主
謝靜
(中國社會科學院 哲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華東政法大學 科學研究院,上海 201620)
[摘要]德國政治社會學家、法蘭克福學派第三代主要代表人物奧菲對后期資本主義的批判不僅僅是對西方發達資本主義福利國家的研究,也包括對中東歐后共產主義福利國家的反思。奧菲對中東歐后共產主義福利國家的反思體現于他對這些國家轉型時期社會政策問題和民主問題的考察。一方面,他在對社會政策制定模式進行區分的基礎上,指出中東歐后共產主義福利國家在轉型時期導致財政危機的社會政策問題,并試圖提出解決方法;另一方面,他又結合中東歐后共產主義福利國家的實際情況分析了轉型時期民主確定性的主要來源,認為中東歐后共產主義國家民主的鞏固最終要依賴于“憲法愛國主義”所帶來的認同與動機力量。
[關鍵詞]后共產主義;福利國家;社會政策;民主
[中圖分類號]D751;B089.1[文獻標志碼]A
[收稿日期]2015-10-11
[基金項目]黑龍江省博士后資助課題“新帝國主義批判理論研究”(LBH-Z13174);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資助課題“新帝國主義批判理論研究”(2014M551286)
[作者簡介]張爽(1977-),女,黑龍江齊齊哈爾人,講師,博士,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
作為法蘭克福學派第三代主要代表人物,奧菲不僅延續了該學派的批判理論傳統,更進一步推動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批判理論的“規范研究”趨勢。奧菲學術研究的著眼點是后期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民主、道德和權力。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蘇東劇變對西方民主資本主義國家的知識分子產生了巨大沖擊,他們對這一系列變動及其所帶來的后果產生了相當大的興趣,或多或少都對此進行了反思。在奧菲那里,這種反思主要體現在對東歐劇變后共產主義社會轉型后果的考察。一方面,這與他長期研究后期資本主義社會的政治、民主問題有關;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承認,正是這種劇變促使他嘗試克服以往以冷戰思維看待西方民主社會政治問題的局限性,重新審視中東歐后共產主義社會的轉型問題。[1]具體來說,奧菲關注的是中東歐后共產主義國家建立福利制度時所遭遇的基本社會政策問題,以及更廣泛面臨著的民主鞏固問題。
一、后共產主義福利國家轉型時期的政治與經濟背景
二戰之后,很多人都相信世界對于民主來說是確定的,中東歐共產主義的坍塌又進一步使人們相信世界對于民主和市場經濟是確定的。一些西方理論家樂觀地認為中東歐國家在進行大規模政治、經濟和社會轉型的同時,也會自動推進西方式的民主和市場經濟。其中最為突出的代表人物是福山,他說:“自由民主已克服世襲君主制、法西斯與共產主義這類相對的意識形態……自由民主可能形成‘人類意識形態進步的終點’與‘人類統治的最后形態’”[2]。他認為,隨著20世紀下半期科學技術、意識形態、道德倫理的相應發展,“自由、民主”的理念已經作為社會進步的常識為世人所普遍接受,他將此稱為“歷史的終結”。但現實并不如福山所想象的這般美好,蘇東劇變之后的中東歐轉型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有些國家的政權動蕩和經濟貧困程度甚至超出最悲觀的預期。在奧菲看來,實際上無論是民主還是市場經濟,世界在這兩個方面都并沒有獲得確定性,內在于現代及傳統社會的自發性和控制監管之間的張力并沒有消失。后共產主義社會通過轉型實現民主政治和自由市場經濟并沒有歷史先例。在某種程度上講,這些社會并沒有直接和本質的政治民主和市場資本主義體驗。
奧菲認為,柏林墻的倒塌與冷戰的結束導致了以往控制政治、經濟、意識形態和軍事的權力中心在解體的同時又產生了新的國家。經濟上,無論歐盟或北美自由貿易協議是如何設想的,實際上資本、商品與勞動力市場的滲透和邊界快速增長的松散度都顯示了國家權力與民主政治的無能。政治上,由于國家機關有權自行界定職權范圍,組織的政治功能及組織機構中心往往為“后現代主義”社會和政治趨勢所瓦解。根據多個國家的數據看,組織機構的成員密度、選民人數、精英支持及對政治制度的信任都在迅速減少,國家問題的易變性、波動性都在急劇增加。不同觀念的廣泛傳播使得個體行動者往往認為其他個體行動者并不能足夠相似到可以產生一種牢固的、持久的和大量的集體行動。接近生產的社會階層不再與“消費階層”相吻合,同時“消費階層”與教育階層或是具有文化背景的階層也不相符合。由于后工業和全球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不再為“生產系統”地位提供明確分類,在其中集體行動的形式如政黨、社團和工會的作用都曾經失效,因此可以說政治機構已經喪失了它們作用與范疇的確定性,國家仍然呈現出政治與社會分離的趨勢。在新的歷史背景下,奧菲認為雖然民主國家中的國家與政府、公民與社會,社會階級與政黨、精英分子、行政當局、利益集團、政治聯盟看上去都對各自的行動領域有著清醒的認識,但是它們的規范與作用、使命與職責卻日益不確定,隨之而來的往往是各種制度僵化、系統性悖論、戰略困境及社會的不穩定。
中東歐后共產主義福利國家一般都面臨三個經濟轉型問題:生產私有化、價格市場化及金融與貨幣穩定化。與這三個經濟轉型相對應并在事實上激勵它們的是三個成本因素:其一,根據降低生產成本的考慮,強制要求私有化;其二,市場化將減少交易成本(包括軟預算約束所產生的反向激勵帶來的交易成本);其三,由于穩定實際上并不必然節約成本,相反導致一種包括大量體力和人力資本貨幣貶值在內的所謂“交易成本”,因此在嚴格意義上追求穩定往往會產生金融危機及在轉型服務和基礎設施預算上的壓力,從而對市場化和私有化造成阻力。這就引發四個相互關聯的社會政策問題:其一,就業市場化,就業與否取決于勞動合同而不是國家保障的權利和工作職責;其二,企業功能轉型,無論是從軟預算限制還是從外國投資者的導向及內部員工的利益來講,企業都必須對促進競爭性和經濟生存能力給予最高的優先性,從而轉變成“功能指定”組織,摒棄傳統社會主義企業履行的全部或大部社會政策職能;其三,國家預算的分擔需要與對價格自由化原則的采納導致了大規模消費項目價格補貼的終止,使得實際收入急劇減少;其四,勞動力的市場化和生產的私有化共同產生了新的社會政策機構與制度,可以在新條件下吸收增長風險并履行社會保障和服務功能。在此背景下,奧菲試圖通過對社會政策制定模式的分析進一步探討中東歐后共產主義福利國家的具體社會政策問題。
二、后共產主義福利國家的社會政策問題
奧菲對應急措施、制度建設及既有社會政策的變革與調整這三種社會政策制定模式進行了區分說明。[3]227-228應急措施一般被采納和應用在傳統社會政策起效之前,其實施往往借助于各種對位預算基金、臨時規定、補助或特例。應急措施的效用是短暫的,在形式上又往往是高度國家主義的。決策制定模式則表現為金融、私有化和勞動力管理的最高行政官之間的談判,這些談判由于不得不在很短時間內產生結果,常常被認為是倉促的。制度建設的過程則在于當組織由于超負荷而權力下降或專門機構的動力不足時,擴大法人行動者的影響范圍并產生特殊作用。只有在應急措施和制度建設這兩步完成后,才能邁出第三步,即進行制度的變革和調整。在社會政策的變革和調整中,風險容收力和再分配的功能都可以根據無爭議的例程、傳統和影響范圍所劃分的既定制度結構進行協調,并不斷加以調整。
奧菲認為,舊政權崩潰導致了諸多亟待解決的保障和再分配問題,加之轉型的中東歐在制度、財政和政治文化上的資源有限性,這些后共產主義福利國家對社會政策的需求將比相對穩定的民主資本主義國家更為強烈。大量勞動力由于需求萎縮和技能過時而脫離市場,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又遲遲難以兌現——無論是與共產主義時期還是與西方社會相比較,新興經濟和制度結構的保護與保障都不能夠滿足當前的社會需求,引發了相關的社會正義問題。這既削弱了新政權的合法性,又容易使民眾將其與舊政權相比較來進行合法性的衡量。一方面,中東歐后共產主義福利國家面臨的是西方國家前所未有的社會政策需求問題,特別是對新的社會政策制度體系供應者的需求。另一方面,由于對西方福利國家和過去共產主義社會的認知參考,現實的部分失敗可能會導致削弱新政權的合法性并引發不滿情緒,最為嚴重的后果將是產生出一定范圍和數量的非法替代行為,如非法雇傭、逃稅、非法出口、黑市活動及國家官員和公務員的腐敗等,這些都將在很大程度上使國家的管理和改革能力陷于癱瘓。
在舊秩序的崩潰和新秩序的創立這一多少有些漫長的“毀滅”和“創造”間隔中充斥著各種社會政策問題。(1)大眾消費物品補貼(基本的食物、住房、交通)和失業救助的取消導致了真實收入的損失,尤其對于退休人員和失業人員來講。(2)可以保護工人實際工資不受通貨膨脹影響的有效而普遍的工資談判與工業關系系統的不再設置將導致相當一部分人口由于工資和轉移收入不足而遭受貧困。(3)盡管替代機制尚未建立,但是由于所有的制度切換都遵循“功能特異性”邏輯,所以企業的社會服務功能被取消,以致沉重的自給負擔至少是暫時地落在了每一個家庭之上。自給負擔的變化降低了此前很高的勞動力市場女性參與率,也降低了每個家庭中受薪人士的收入水平,必然殃及每一個家庭的收入水平。(4)部門之間(包括國有部門和私有部門間)和人們之間(尤其從業人員與失業人員和自雇人員間)的收入差距必然上升,在一個習慣于大量“結果平等”的社會中產生了敏感的社會政策問題。(5)以往由于資本匱乏、預算緊縮、生產力落后及國際貿易崩潰而造成的生產下降,現在變成了已經私有化的經濟部門中不斷增長的失業率。隨結構性失業而來的是種族暴力沖突潛在可能性的增加。(6)由于住房私有化,租金漲價部分僅僅通過有針對性的住房補貼而被不完整、不透明地抵消,這將導致無家可歸者急劇增加。
所有這些問題將會使得一般收入的增長處于不穩定狀態,使得可以預計的貧困大幅增加。在高通脹的同時,又面臨著價格補貼、強勢集體談判協議與自動工資指數化的缺失。由此,中東歐的許多后共產主義國家經濟增長停滯,保加利亞甚至出現了45.2%的人口處于補貼水平以下、64.6%的人口處于貧困線以下的危急狀況。[3]247約翰·坎貝爾曾經論證,這些財政危機在西方通常以一種相反的方式產生,“在資本主義國家中財政危機的發生是由于支出增長的速度遠超于稅收增長的速度,后共產主義國家的財政危機則是由于稅收下降的速度遠超于支出下降的速度。”[4]收入下降的原因有很多種:國有經濟活動私有化造成的縮小稅基,估計過低的私有化,隨私有化而來的最初衰退,缺乏改善的稅法,在(允許大規模避稅的)國內稅收管理上缺乏開掘能力,以及國內外投資者基于政治與經濟考慮的財政支持。由于貨幣基金組織提供貸款以國家赤字不超過國民生產總額的5%為前提,因此除了求助于印鈔的通脹以外,預算替代稅收也被排除在外。作為所有這些環境綜合效應的結果,從國家預算資金而來的社會政策開支很可能被擠壓到自由-保守政府財政和經濟清單的底層。從普遍和自由的服務到權力下放的、私有化的、救濟的服務,以及從福利混合的,也是資金不足的公共衛生系統轉變為兩級衛生系統,必然使相當一部分人口得不到覆蓋。不均且相當劣質的社會服務不僅是財政約束的結果,還歸咎于缺乏專業社會服務人員和管理人員,以及服務領域專業控制和自治傳統的缺失。奧菲認為,實際上任何從國家社會主義到民主資本主義的轉變都將伴隨巨大的財政危機。
對此,奧菲認為,解決后共產主義福利國家社會政策問題關鍵在于打破以往社會主義社會的生產中心主義。這主要表現為生產范疇意識形態和制度的集中性。首先,要求社會政策高度整合,如國營全民基本養老金必須被分散的制度系統所替代。其次,操作邏輯必須從“自上而下”轉為“自下而上”,這需要一套精心設計的法則和執行系統。再次,拓展幾乎僅僅通過企業系統引導所有社會利益和服務的狹隘做法。這三項任務相互關聯又都相當艱巨,并且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常會產生兩種并發癥。一種并發癥是后共產主義轉變過程的性質所導致的巨大時間壓力。隨著舊政權制度和慣例的瓦解,以及隨著它們的崩潰和初始的私有化進程導致的經濟下滑、通貨膨脹、失業與社會保障問題,如果制度過渡期被限制在可以容忍的持續期間中,那么就要求切實的應急操作制度設計。這一時間壓力不允許相互適調、實驗和仿照西方福利國家發展這類浪費時間的過程存在。沒有時間進行政策學習,也就是說沒有時間進行考慮、商議和達成可行性妥協。另一種并發癥則是在市民社會(諸如政治政黨、工會、商業和雇主行會、專業協會,以及廉政機構)中缺乏強勢、有能力、相互認可、具有代表性并具有合作意識的集體行動者,而正是后者理應作為社會政策和社會政策制度的設計者和支持者發揮指導作用。
由于此類中介行動者、行政機構和政治力量都處于一個尚待發展和完善的萌芽狀態,后共產主義社會的社會政策轉型尤為困難。在這些國家中并不存在從前共產主義中發現的能夠指導“當前”社會政策的傳統模式。集體行動者和行政機構的建立往往可能為偏振沖突所包圍,并不能夠產生意識形態和政治力量的聚合。這些沖突可描述為那些介于保護主義停滯和自由市場悖論之間,并依賴于臨時應急措施和制度建設,以及將國家控制收緊并將社會政策任務權力下放到地方和其他解中心化的行動者。
奧菲強調,更為重要的是解決那些通常被認為不能夠在公共政策范圍內解決的問題,即政治和經濟文化的變化,包括“社會信任”關系的加強。這種“社會信任”包括對他人的信任和對未來的信任。如果沒有這種社會信任的發展,從舊政權繼承而來并在其中被培育的習性、態度和預期就不可能被克服。社會信任一方面存在于政治和經濟文化癥候之中,強調了家長式國家提供的安全和保護,另一方面通過家庭關系、社會網絡、物物交換及“附加經濟”等非正式途徑提供資源。
三、后共產主義福利國家的民主問題
對于現代社會的政治和憲法來講,民主已經成為了普遍的規范,當這一規范最終作為普遍標準為政治制度提供內部合法性和外部認識時,民主就會變得面目模糊。奧菲認為民主的概念無從界定,只能探索。奧菲對后共產主義福利國家民主問題的探索以對現代社會兩種主要民主模式的區分為基礎:一種是作為進步工具的構想民主,這是一種民主的輸出模式;另一種則是作為程序的民主,是確定的程序與不確定后果的結合。
作為進步工具的構想民主包含從法國大革命到俄國革命關于民主的所有概念。[3]255而它們的共有特征是將政治形式,如權力、參與的范圍和程度、權力的分化等看作是某些實質性的集體目標或計劃。這里民主旨在為適當的政治精英作出正確決定提供必需的權力資源。為了體現有關社會和歷史運動規律意識形態的優先洞察力所帶來的正確性,為了不斷獲得進步或是維持壟斷政黨的統治地位,出版自由、政治參與平等這類民主形式必須被摒棄。也就是說,為了促進某些先入為主的“進步”或是“進步力量”的勝利,就必須摒棄民主的某些形式。除此之外,還要考慮到這種民主模式始終以一種樂觀的態度對待無論何種機制帶來的經濟增長、技術進步、工作崗位、教育與住房供給及國防系統的建設和維護。在這里,民主被視為一種促進社會進步的寶貴資源,是普遍進步的民主,而非對公民及其自由與權利的威脅。
程序民主的模式則是植根于美國革命及檢查、平衡、參與和代議與自由的憲法系統,其最高目標是對獨裁統治的預防和對多數人的保障。在這一民主模式中,沒有人有權為了某些所謂的進步觀念或是實質正義而犧牲程序正確性,只有被視為民主的法規和程序。并且,無論民主程序的政治后果是什么,這一結果都必須作為民主被接受。民主不是為了對集體有益的和進步的目的而使用權利,而是對國家權力的馴服。正如亞當·普沃斯基(Adam Przeworski)所說的那樣,這一模式的民主意味著某種不確定的后果。[3]255
奧菲認為這兩種不同的民主模式負有不同的舉證責任。作為進步工具的民主首先要證明所謂“進步”到底是什么,其次要為壟斷政黨和國家權力的手段提供合理性。這一舉證的結果往往是權力的同義反復并使普遍認同空洞化。奧菲著重探討的是程序民主理論舉證責任的理論和實踐。他認為經歷過中東歐民主革命之后,中東歐新興民主國家改變的趨勢表現在從進步到程序,從內容到形式,從對一個無所不能的政黨國家的肯定影響的信任到對不負責任的權力的不信任。這一趨勢也反映出中東歐新興民主化國家所面臨的憂慮。作為程序確定而結果不確定的民主,其首要舉證責任在于是什么使這些“確定的程序”實際確定,其次是不確定的后果如何才能為那些利益明顯被妨礙的人們所接受。
首先要探討的是程序確定性的確定。奧菲認為,民主程序的確定性來自憲法、強烈的國家和民族認同感、克里斯瑪型(獲得廣泛支持的)政治領袖、有利的國際環境,以及在分化的市民社會中形成的強勢集體行動者代表。針對后共產主義新興民主國家的實際情況,奧菲對此進行了具體的分析。憲法對于程序確定性的確定在于其對程序神圣不可侵犯的聲明,在于其對人民權利和自由的保證,在于其對國家及其權力資源的限制設置。但是在實際情況中,憲法是可以被違背的,這突出表現在1991年8月19日至21日發生在前蘇聯的政變企圖,在這一事件中憲法的規定和限制受到了威脅。這就引出了對憲法的維護和保衛問題。同樣,1991年前蘇聯在憲法受到威脅時民眾所表現出來強烈的國家與民族認同感及其所激發的能量與激情展示了程序確定性的另一個合法性資源,即民族認同感。但同時我們也應認識到,中東歐的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是純粹意義上的同質化民族國家,它們都有著相當大部分的內部或外部種族及少數民族。
作為民主穩定性和確定性主要支撐的克里斯瑪型政治領袖在中東歐的新興民主化國家確有出現,突出的代表人物為捷克共和國的瓦茨拉夫·哈維爾總統。但是這類政治領袖人物的出現本身并無確定性,并且也不能確定這類領袖人物將一貫堅決地領導對憲法秩序的維護。此外,中東歐國家民主程序確定性的一個較為特別的資源在于國際環境的確定性和穩定性——它表現為西方國家在道德、政治及經濟方面對中東歐新興民主國家的支持,這種支持旨在鞏固民主與憲政轉變的確定性和不可逆性,但往往被作為西方帝國主義的新策略而受到公開譴責。在奧菲看來,中東歐新興民主國家穩定性和持久性的關鍵是在一個分散的市民社會中形成的強勢的集體行動者,他們的作用主要反映在對民主參與的良好態度、對影響公共政策制定所表現出來的強烈興趣,以及對支持民主政府憲法和民眾實踐所起到的團結作用。但是實際上,后共產主義社會民主的最明顯特質之一恰是缺乏由強勢集體行動者所帶來的確定性。
奧菲認為,相對于共產主義社會的不透明,后共產主義社會的信息有效性及其所提供的觀察、比較、學習和揭示的機會將以一種不可逆轉的范式形成人們的認知實踐。但是中東歐新興民主國家中的社會公民在為他們所獲得的自由感到驕傲的同時,也感受到了強烈的不確定性和恐懼感。這種不確定性與恐懼感來自激烈的種族沖突轉變為公民暴力,進而轉變為不可預見的經濟危機,以及脆弱的民主秩序被顛覆的可能性。
其次,在民主不確定的結果方面,奧菲所關注的是如何將不確定的后果保持在能被所有人接受和忍耐的限度之內。如果民主政治的后果是產生貧困階級、被排斥者、絕望之人、異化者和邊緣人,那么在這些人的眼中民主并不會帶來救贖。[3]261奧菲認為以上提及的那些民主確定性資源在中東歐新興民主國家都有所缺乏,民主的確定性還來自一種“公民精神”或是由“憲法愛國主義”所激發的民主政治共同體,這一共同體超越了種族的、信仰的、語言認同的邊界。
奧菲將“憲法愛國主義”作為后共產主義社會民主確定性的認同與動機力量。他認為中東歐后共產主義國家民族、種族、信仰、語言的多元化特征非常明顯,它們更需要一種認同與動機力量所激發的認同政治。“憲法愛國主義”最早由德國政治學家多爾夫·施特恩貝格爾(Dolf Sternberger)提出,20世紀80年代中期由于哈貝馬斯的大力提倡而得到人們的廣泛關注。最初,“憲法愛國主義”是針對德國的具體政治狀況而提出的,這一具體的政治狀況既包括在國家分裂狀態下西德的自我認知,也包括統一之后德國的自我認知。在哈貝馬斯那里,“憲法愛國主義”的形成是對擁有不同生活方式的“他者”之間凝聚連接方式的追尋。這種為大眾所廣泛分享的政治文化構成的“憲法愛國主義”對于種族多元和國家民族認同感存在分歧的國家和地區而言有著重要的啟發意義。
一方面,奧菲認為,個體并不是抽象的、原子式的存在,在任何情況下,個體都不可能超脫其文化歷史的傳承。另一方面,與哈貝馬斯一樣,他認為與“憲法愛國主義”相關聯的是抽象的程序與原則,即普遍主義的憲法原則。在這一語境下,構成國家的人民不再被視為前政治的產物,而是被視為憲法的產物。參與者通過共同參與制定憲法的行為,運用原初的權利建構了在保障自由的公共法律之下自由、平等公民的結合體。[5]
四、簡評
奧菲一貫致力于對西方發達資本主義福利國家勞動市場、生產分配、社會政策、民主理論的觀察與批判,探討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病癥,并試圖加以治療。但與以往不同的是,奧菲這次將目光轉向了中東歐轉型國家的政治與經濟困境,將它們與自身的歷史及西方福利國家進行對比,在此認知框架內探討諸多極具現實意義的問題。通過對后共產主義福利國家社會政策與民主問題的分析,奧菲指出,中東歐國家的民主政治和自由市場是在倉促的領土重組和政治動蕩的情況下被引入的。在這樣一個深度分化的社會中,想做到牢固樹立民主是極為困難的。而住房、教育、養老金、失業保險、現代醫療系統和對家庭的福利,這些社會政策不僅僅是民主的產物,也是民主得以鞏固和存活的前提。奧菲試圖說明,在家長式社會主義福利平等結束之后,平衡和糾正市場結果的問題在后共產主義市場與它一直以來在西方一樣,都是相當重要并且頗有爭議的問題。民主化的成功取決于勞動力市場新實施的“撒旦磨坊”在多大程度上能被嵌入社會保障的適當結構。在越來越復雜和難以被相互理解的系統內和生活世界中依賴關系的風險越來越高,同時,在快速變化與分化的全球秩序下不斷增長的政治與道德迷失中體現出來的對現代性的責任定位問題的分析和規范性關注也越來越多。奧菲始終認為制度創新的新形式基于將再度繁榮的代議制民主、提供監管框架的國家能力、新形式的福利、哈貝馬斯的話語倫理和對公民責任自我限制的個人承諾等因素有機結合。
奧菲對后共產主義福利國家社會政策與民主問題的研究也體現出一種政治社會學的轉型研究范式。政治社會學旨在從社會學的角度觀察社會現象,研究政治的社會源泉,以及社會結構與政治權力結構的關系、社會變遷與政治變遷的關系、政治組織與社會基礎及國家權力與社會權力的分離與結合等主題。政治社會學在方法論上最為突出的特征是對結構功能分析方法的運用。它將社會看作一個整體,由內部相互聯系的獨立系統所構成,每一個要素都履行著某一特定功能,在社會結構的背后存在著社會成員普遍遵從的目標和原則。在政治社會學中運用結構功能方法的代表人物是帕森斯,他用結構功能方法分析社會組織的政治意義和政治的社會意義。20世紀60年代結構功能主義在美國影響巨大,這個時期正與奧菲在美國訪學的時間相吻合,也正是在這一時期奧菲對英美社會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奧菲自己就曾經承認受到過帕森斯結構功能主義的極大影響,他將結構功能主義充分地運用到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批判之中。奧菲將當代資本主義的整個社會作為一個總的系統,該總系統又分為“經濟子系統”、“政治子系統”和“社會子系統”。經濟子系統為政治子系統提供賴以運轉的財政資源,政治子系統解決經濟所產生的諸如壟斷、經濟危機等各種問題,社會子系統向政治子系統提出各種需要和要求,政治子系統通過滿足它們來獲得社會子系統提出的相應合法性要求。在奧菲對中東歐后共產主義轉型國家的研究中,他并沒有進行實證的政治社會學研究,而是在規范層面考察了后共產主義福利國家在轉型時期的市場經濟制度原則、民主政策,以及承載它們的制度機構、知識精英和市民社會。這體現了奧菲將批判理論傳統、系統功能主義與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有機結合的獨特的政治社會學研究范式。通過對國家在社會生產中的作用和民主國家階級實質的分析,奧菲最終將政治社會學分析與經濟分析相結合,對當代資本主義社會進行系統功能分析與批判。
當然,我們也要認識到,奧菲的分析始終體現出一種西方中心主義的視角。雖然他自己也一再聲稱試圖克服以往看待西方民主社會政治問題的視角和冷戰思維的局限,以便重新審視中東歐后共產主義社會的轉型問題,但他在分析具體的民主和社會政策問題時,仍不免將之與德國的經驗加以對照來分析高下。比如在解決中東歐后共產主義國家所遭遇的民主問題時,他就提倡通過“憲法愛國主義”來解決,但是“憲法愛國主義”的提倡本身就存在著尚需解答的問題。憲法原則指的是一套抽象的、程序性的、包括自由權利與政治權利在內的權利體系,它們構成了有關民主的一致意見,旨在形成所需溝通形式如何制度化的指導原則。[6]民主程序在日益分化的社會中承擔了主體間互動的社會整合作用,但“憲法愛國主義”所立足的是對憲法原則的認同。而由于憲法原則本身的抽象性,它對于任何國家的公民都是有效的,它只是建立正當民主程序的指導原則。至于什么樣的民主程序是正當的,民主程序應當保障哪些權利,以及對這些權利的具體解釋,都需要由不同國家的公民在制定憲法之時和以后的立法過程中根據具體的民族歷史與傳統來加以確定,這也導致了民主程序的正當性及民主程序所應保障之具體權利確定性的不確定。實際上,中東歐后共產主義福利國家民主與社會政策問題的實際解決,確實需要考慮到共產主義社會時期所遺留下來的政治、經濟、社會等方面的歷史沿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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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余明全〕
中東歐思想文化研究
·社會轉型專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