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韜
(黑龍江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哈爾濱 150080;東北農業大學文法學院,哈爾濱 150030)
町人倫理及其對現代日本管理哲學的影響
劉 韜
(黑龍江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哈爾濱 150080;東北農業大學文法學院,哈爾濱 150030)
町人是日本社會從古代向近代轉化過程中一支重要的社會力量,基于獨特的社會地位與生活模式,其倫理思想與傳統的儒教思想也不盡相同。作為近代日本企業家群體的主要來源,町人及其倫理規范對日本管理哲學的形成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對町人倫理的發展歷程及思想特質的研究,有助于更深入地認識和理解現代日本管理哲學。
日本;町人倫理;管理哲學
武士是日本的近代化過程中影響最大的群體,在作為時代分水嶺的明治維新中,下級武士是主導變革的核心力量。明治維新之后的國家重建,這一群體亦是中流砥柱,因此有人認為“日本資產階級革命不是以資產階級為主角,而是以下級武士為主角”[1]21。在明治維新波光變幻的舞臺上,最為閃耀的是高杉晉作、坂本龍馬以及“明治三杰”這些新興武士的杰出代表。與他們相比,本應作為資產階級革命主角的日本商人階層則黯淡了許多。但是在日本經濟近代化以及日本本國資本主義精神的產生過程中,新興的商人和資本家階層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從江戶時代開始,作為商人前身的町人階層迅速崛起,不僅改變了日本封建社會“士農工商”的傳統社會結構,使町人具備了和其他階層平起平坐的資格;更為重要的是,町人建立了完整而實用的經濟思想和倫理道德,為近代以來日本企業的崛起提供了思想基礎。即使在企業管理水平高度發達的當代,町人倫理依然具有很強的時代價值。因此,通過對于町人倫理的研究,可以更好地了解日本企業倫理的產生與發展,從而能夠在更深刻的思維層次研究日本管理哲學。
町人從字面上來理解,就是生活在町里的人。“町”(まち)在日本語里是街道、城鎮的意思,在平安時代町是京都內部的區域劃分單位,到鐮倉時期,由于集市的衰落,商人開始在街道上的町屋里進行買賣,成為所謂的“坐商”,町人的說法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出現的?!邦司褪蔷幼≡陬墓ど虡I者,狹義來說,町人就是指居住在町的商人?!保?]74早期的町人不僅僅指代商人,同時也包括了大量的城市手工業者。直到江戶時代,商品經濟日漸發達,商業活動也逐漸增多,町人的涵義才開始更多地表現為商人的形象。在江戶時代的日本城市里,町人是武士之外最普遍的一個群體。從社會地位上看,町人是社會的底層,毫無政治權力。但由于其從事的經營性活動,利用商業資本和借貸資本擴大資產,使成功的町人擁有雄厚的財力,不但沒落的武士階層無法比擬,甚至到江戶后期連一些大名在經濟上都要仰其鼻息。政治地位和經濟地位的巨大反差造就了町人特殊的生活習性,不同于武士的迂腐清高,町人思想靈活,精于算計,由于其思想和行為中的重利輕義、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特征,在很多文學作品中町人都是被批判和嘲弄的對象。日本學術界將町人的這些行為特質統一稱作町人根性。
町人根性即町人自身的集團意識和生活習慣,是町人行為方式的一種直觀解釋。早期關于“町人根性”的表述往往是充滿了貶低的意味的,代表了江戶時代以前日本社會對待町人的基本態度,“所謂町人,乃只吸取諸武士俸祿之無益之徒,實為無用之廢渣?!保?]195日本學界對町人根性有過系統的歸納,其內容大致由以下幾個方面構成:
第一,服務意識。町人合法的社會地位處在社會底層,財富的增加并不能帶來地位的變化。所以町人先天地具有一種自卑心理,也沒有勇氣直面自己的經商行為。這里面的服務意識事實上帶有著一種妄自菲薄的想法,即在其經商活動中與雇主或交易對象之間自己的地位是低人一等的,因此必須要通過更為殷勤的服務才能夠獲得對方的認可,從而維系自己的生存。當代的企業家雖然沒有了這種先天上的地位的低賤,但是這樣的習慣還是維持下來,所以日本的企業在服務態度和品質上有著一種近乎偏執的追求,這也是其成功的關鍵因素之一。
第二,體面意識。雖然社會地位遠低于武士階層,但是町人所信守的道德觀念同武士還有一定的相似性,“忠”“信”這些概念也是町人所信奉的守則。但這是否意味著町人具有和武士同樣的道德觀念和操守呢?嚴格來講,町人忌諱不守信用的行為,在商業活動中保持自律,很大程度上是來自他們的體面意識,也就是說,他們并非發自內心的去遵守這些戒律,只是因為社會加諸給他們的影響實在太過于巨大,而他們自身又無法同當時的統治階級理念相對抗,是一種被動性的服從,也是在武士思維在社會中形成主流的情況下,為了讓自己的階層能夠維系或加強現有的社會地位而不得不作出的選擇。因此,町人的外在行為表現與其說是來自內在的道德律,不如說是來自面子。
第三,界限意識。町人的界限意識一方面體現在他們重視家族傳統,對于祖業極其重視并且不肯讓外人插手;另一方面體現在行為方式上的墨守成規,故步自封。因此當某方面的技藝形成之后,他們的選擇是不斷地進行重復和完善,力爭在已形成的基礎上做到最好,但是對于與之相關的任何否定和質疑,都抱有極端抵制的態度。所以日本的一些早期工藝能夠很好地傳承下來,但是同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前相比,其進化幾乎沒有,這一點在后面論述日本管理哲學的缺陷時也會作更為詳細的闡釋。而在本質上來說,町人最終是站在其“家”的界限的立場上進行經營活動,表面上的道德規制內在隱藏著欺詐、狡猾、奉承、貪婪等利己主義思想,他們在“家”的內外所奉行的行為標準是不一致的,誠信、信用這些準則只在內部推行,對外則會換上商人的一貫嘴臉,即使在現代企業誕生之后這種情況也沒有本質性的改變,西方國家的市民道德、公民精神并沒有植根于其思想當中。
第四,平等意識。町人當然不可能具有超越其時代特性的平等意識,因此這里講的平等指代的只是在特定的商業關系上。町人的生活是通過生意來維持的,而這也是他們最具有自信的領域,他們的智慧與狡黠被充分發揮出來,甚至是高級的貴族在這種交易關系上和町人比起來都不能占據上風。也正是靠著這種能力,町人群體才會在江戶的末期形成社會優勢。在町人的世界里,雖然他們社會地位低賤,但是在商業活動中任何人都是對等的,這種平等和自由民權沒有任何的關系,只是買賣關系中的交易平等,只存在于交易活動和町人的自身群體內部。
町人根性的存在是町人無法成長為真正意義上的資產階級并進而領導資產階級革命的根本原因,但是并不能因為這些原因就否定町人的時代價值。町人根性不等同于町人倫理,對町人的認識要放在其發展的歷史過程中進行分析和審視。一方面,町人根性并非資本主義的產物,而且在整個過程中都不涉及資本主義的問題,町人這個群體本質上就是封建制度的附屬品,是日本近代封建社會中最底層的構成。在典型的重農主義文明當中,商人這個階層的存在性本身就是充滿矛盾的,從社會構成上看他們不可缺少,但是卻永遠無法獲得與其經濟地位相對應的社會地位和政治地位。在幕府時代等級森嚴的社會等級體制中,町人始終處于弱勢地位,而其所從事的行業在社會中固然不可缺少,但由于商人重利的本性和經營中的習慣,所以町人重計算、短視、貪心等行為特點確實在這個群體中客觀存在,因此被自詡道德至上的武士階級所蔑視也就順理成章;但是另一個方面,町人能夠生存于那個時代,并且不斷壯大,也有他們自身的特長。表現為他們在社會生活中安分守己,尊重并服從于社會秩序,在追逐利潤最大的同時卻過著盡量簡樸的生活,能夠很好地適應環境的變化,并且以此為條件主動調整和改變自己的行為方式?!暗搅私瓚魰r代后期,隨著町人經濟力量的逐漸強大和社會地位以及文化創造力的日益提高,在町人中間開始滋生出與其社會經濟地位與人際關系相適應的道德意識”[4]304,這就是町人倫理。
江戶幕府基于“重農主義”的治國理念,將所有民眾劃分為“士農工商”四個階層,其中商人排在最末尾,也是社會地位最低的一個群體?!八麄兊闹饕蝿帐菫轭I主的城市建設等提供夫役和技術,經辦年貢米和特產物的販賣,以及購買供領主階級消費的非自給性物品等。”[1]42和所有堅持“重農抑商”的文明一樣,在這一時代的社會結構中,町人只是統治階級的附屬品,沒有自己獨立的話語權。對于德川家族來說,這種“幕藩體制”是堅定而又牢固的屏障,使其家族在日本的統治綿延數百年。但是對作為統治階層的武士來說,這種體制與其說是對其社會地位的肯定,倒不如說是一種變相的限制。
在江戶幕府建立之前,曾經具備統一能力的織田信長和豐臣秀吉已經先后開始進行“兵農分離”的活動,即將自己下屬的武士從農村集中到城町,不再從事農業生產活動。江戶幕府的創立者德川家康在統一日本之后,除了進一步推動兵農分離之外,更把范圍擴展到商農分離。這樣做的目的是非常明確的,無論織田信長、豐臣秀吉,還是德川家康,都是戰國時代的親歷者,其成功都依賴于以武士集團為基礎的強大武裝,但在那個時代武士階層“下克上”屢屢成功的例子也令他們觸目驚心。因此,類似于中國古代的“杯酒釋兵權”,他們在完成統一之后采取這些策略的目的都是通過限制武士的力量來強化自己的統治,江戶幕府由此也表現出與鐮倉幕府、室町幕府相比更加強大的中央集權趨勢。在這樣的背景下,同樣在農村失去立足之地的商人也開始進一步向城下町集中。當然,從商人趨利性的本質來看,城下町日漸集中的財富使其主觀上也有向城下町轉移的愿望。在由“士農工商”組成的相對穩定的社會結構中,町人(手工業者與商人)看似排在社會的最底層,但由于“身份”的限制導致武士不能從事經營性活動,町人在事實上具備了從事工商業活動的專屬權利。而武士階層在離開農村之后,一方面脫離了賴以生存的土壤,政治實力大打折扣;另一方面在收入上只能依賴于領主提供的俸祿,經濟上的自主性也逐漸喪失。由于武士不能直接經商,甚至他們賴以生存的俸祿也必須要交給町人來幫助他們經營。因此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武士日趨貧窮,財富越來越多地向町人集中,兩者之間的社會地位也發生了微妙的轉變。雖然武士依然是統治階級,但是在經濟上更加依賴于町人,富裕的町人借助經商活動積累了大量的財富,而各地的大名為了保障自己領地的繁榮也給予他們一定的經營特權,在經濟地位穩定的情況下上層町人也開始謀求政治上的立足,武士階級的沒落給了他們轉變身份的機會,“町人的出現,雖沒有在社會政治上像武士那樣形成強大的勢力,但在德川時代的社會經濟發展過程中卻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是在社會經濟領域里實踐了儒家的思想,為日本步入近代社會準備了經濟基礎和社會力量。”[5]
到18世紀初期,町人的經濟實力已經發展到足以與統治階級分庭抗禮的程度,他們不僅通過經營活動積累了大量的財富,與幕府和大名之間的復雜債務關系也提升了他們的政治地位?!邦穗A級被推到了德川社會商品貨幣經濟的主角地位,成為創造日本近世文化的‘生力軍’”[1]46。經濟上的獨立和政治地位的提高也催生了町人在思想文化上的發展,江戶中期的元祿文化和后期的化政文化,都與町人的崛起有著密切的關系。在這兩個文化階段當中,文化的傳播已經不僅僅局限于上流社會,經由商人的傳播和庶民的普遍參與,文化的普及性和推廣性已經遠遠超過前代,町人文化也不再是下流而為人唾棄的所謂“根性”,其倫理道德開始逐漸形成并為社會所接受和認可。由于町人思想流派眾多,內容也散雜在哲學、文學和戲劇作品當中,因此歸納起來還是有一定困難的。但是總體來看,江戶時代的町人倫理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理解:
(一)町人倫理產生的前提:上下共利與“金錢本位”
作為江戶時代最為高貴的階層,武士階級的道德觀念亦凌駕于其他階級之上,經過歷代的演進,武士精神在江戶時代同儒家朱子學所倡導的倫理道德完美結合,形成武士階級共同遵守的行為守則——武士道。如新渡戶稻造所說:“武士道,如同它象征的櫻花一樣,是日本土地上固有的花朵?!保?]作為統治階級的價值觀,武士道在日本各個階層都有深刻的影響力,但是從町人的角度來說,社會地位以及生存模式的巨大差異使其倫理思想同武士道精神有著與生俱來的差別,“武士之子受武士雙親教育,教授武士之道而成為武士,町人之子受町人雙親養育,教授商賣之道而成為町人。武士舍利德而求名,町人舍名而求利德,積蓄金錢,是以謂之道也。”[1]109-110從這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武士重名,可以“為名舍利”;而町人重利,其倫理是“舍名而求利”。而且這并非孤立的現象,而是從家庭擴展到整個階層群體的共同守則。
但是從社會分工看,作為下位階層的町人并不具備武士的社會使命,所以武士的“義、勇、仁、禮、誠、名譽、忠義、克己”等倫理標準并不是他們一定需要承擔的。雖然在町人倫理中也包含了“義”的成分,但是在町人倫理中更多體現的是“義即利”的轉換。這一觀點的代表人物是中井竹山,在他的理論體系中,“利”是“上下共利”,而不是個人的私利,同時也區別于幕府統治者倡導的所謂“公利”。“共利”與“公利”的差別在于:在當時的話語情境中,“公利”實際上就是以幕府為代表的官方的利益,而町人階層的利益則被歸結為私利,町人倫理所倡導的“上下共利”,就是要將町人階層自身的私利融入“公利”當中,體現出獲得經濟自主性之后的町人階層追求政治上權利的訴求。但是在政治地位極度不平衡的情況下,這種訴求不能夠通過政治上的方式來進行,町人既沒有參與統治的資格,也沒有政治上的話語表達權。因此這種訴求只能通過經濟的方式來完成,由此對金錢的追逐成了他們衡量世間萬物的標準和最直接的人生目標。因為對于他們來說,金錢是最現實的,既能夠帶給他們安全與充實的感覺,又能夠幫助他們博取俗世的名分,成為后世的楷模。因此在屬于自己的文化、藝術產生之前,金錢就是町人唯一的信仰,他們唯金錢至上,為了獲得金錢不擇手段。但是這種金錢至上的價值觀并不能夠給他們帶來終極的滿足,在社會地位依然不平等的情況下,他們只能通過不斷地揮霍財富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
由此來看,這種金錢至上的觀念實際上是一種不健康的認識,此后隨著町人社會地位的提升,其金錢觀也在發生著變化。江戶晚期町人學者山片蟠桃基于對商品經濟的認識和理解,認為金錢除了傳統意義的價值之外,同時也兼具道德層面的價值?!叭粲薪疸y,遂致家富,愚者可變智,不肖亦成賢,惡人也變善。若無金銀,智者變愚,賢者亦成不肖之徒,善者也會變成惡人。終于,諸事興廢繼絕,生滅盛衰,皆以有無金銀為憑,上自公侯,下至士農工商,皆以金銀為保身命之第一寶物也?!保?]222這種說法一方面將金錢至上的觀念擴展到所有社會階層,使其具有普遍的社會意義;另一方面則將金錢同人的道德水平直接形成對應,從而抬高了町人的道德倫理水準。當然,財富和道德兩者之間并沒有直接的聯系,人的道德水準也不會完全取決于他所擁有的財富。但是放在那個時代來看,這樣的轉換既給町人獲得更高的社會地位提供了理論基礎,又使他們為了獲利所做的那些傳統道德所不認可的營生擁有了一個道德的外衣。
(二)行為準則:享樂主義與禁欲主義
從17世紀后期開始,町人在財富上已經凌駕于武士之上,但是政權仍然掌握在武士階級手中,龐大的財富并沒有帶給町人足夠的尊重和認可。同時由于產權關系并不明晰,其財產的所有權缺乏足夠的保障,經常會出現幕府或者大名的一個命令就使町人傾家蕩產的現象?;谶@些原因,多數暴富的町人都抱有一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思想,在生活上追求奢華和享樂,這種享樂之風在元祿文化階段愈演愈烈,演化為豪奢縱欲、攀比浪費的奢靡風氣。這里面固然有町人通過展露財富來展現自我價值的無奈之舉,但更多則體現出階級和時代的局限性,由此也可以看出江戶町人并不具備成長為真正意義上的資產階級并引領革命的能力。重消費的倫理思想在桃山時代町人中形成影響,到元祿時期達到巔峰,正是這種肆無忌憚的炫耀與浪費,引發了統治者的關注,號稱江戶幕府治下最為成功的“享寶改革”由此拉開帷幕。
“享寶改革”是德川家第8代將軍德川吉宗在位時發起的,改革的表面原因是平抑米價,穩定社會秩序,但實際上根本目的是為了限制町人的過度發展,重建武士階級的威信。這一目標從改革中最重要的舉措“儉約令”的內容就可以看出:“享寶改革的基本方針和主要傾向是壓抑町人及其商業資本,所以諸如緊縮通貨、統制物價、禁止奢侈、取締風俗、禁止新產品的制造和販賣以及加強身份制統治和大造賤商思想輿論等,均制約了町人的發展?!保?]156由此造成的結果是大量町人的破產以及商品經濟受到抑制,町人的生存和發展遇到進了入江戶時代以來的最大危機。享寶改革是江戶時代三次大規模改革當中最成功的一次,德川吉宗也被看作是日本的中興之君。但是平心而論,其負面作用也是非常明顯的。享寶改革的基本思路是通過“抑商”來恢復“重農”的傳統,從而回歸江戶初期的那種社會秩序。但是這種做法在當時已經是違背歷史發展規律的行為,町人的奢靡享受固然需要遏制,但是這也是商品經濟繁榮的一種表現,抑制町人的結果必然會導致經濟領域的蕭條,從而延緩社會發展的步伐。對于所有東亞國家來說,對“重農主義”的堅持是他們無法通過自發的方式建立資本主義體制的根本原因。“享寶改革”的客觀作用就是把町人倫理從享樂主義的極端拉向禁欲主義的另一個極端,而這種禁欲主義所契合的是近世儒教,尤其是“朱子學”所倡導的倫理觀念,與町人的內在思維模式有著深刻的矛盾,其結果必然是破壞業已形成的商品經濟環境和思維方式,這樣做既不能挽救國家的前途,也不能使町人真正變得道德高尚。
(三)商人之道:儉約齊家與正直營利
“享寶改革”改變了自町人興起以來倫理思想的基本走向,在此之后石田梅巖和他所倡導的日本“心學”開始興起并獲得了町人的普遍認可,被稱作江戶時代的“町人哲學”,甚至有學者認為石田心學所闡述的經濟倫理在日本的社會進化中起到了類似于馬克斯·韋伯所談到的新教倫理對西方資本主義產生的作用。與之前的享樂主義相對立,石田認為:“為了世界,本需用三分者而以兩分濟事,此謂之儉約。為自私而行吝嗇,乃貪心,非儉約也?!保?]174這個觀點在強調儉約主義倫理的同時,把儉約和吝嗇進行了區分。在石田梅巖的倫理思想中,儉約并不僅僅是一種控制浪費、力行節儉的過程,而通過這種儉約的努力最終化私為公,以自我欲望的節制來回報國家,推動社會發展。在石田梅巖所提出的“四民職分平等論”中,主張町人階級在職分上、人格上與武士平等而不是成為武士的附庸,平等的前提是町人可以承擔與武士相當的社會責任,這種責任來自經濟領域,當町人通過勤勞的付出和節儉的生活創造更大的財富時,國家和社會也會因此而獲益.在石田以及之后的學者草間直方等人看來,商人“以基于組織的公正方法,努力維持著供給、貨幣、價格三者間的秩序關系,為國家做出了貢獻”[1]229,這種貢獻只是性質不同,但是實質上并不遜色于武士以武力保衛國家的貢獻。
按照這種邏輯,町人最為詬病的“為了營利不擇手段”的根性,其實是具有社會合理性的,這就是石田梅巖所倡導的“營利正當論”。在以此為基礎所構建的町人倫理當中,營利和道德是可以兩全的,商人在完成其社會職責的過程中,應該獲取正當的利益,以維系其事業的長久。但是在獲利的方法上,町人不能為所欲為,必須為一定的倫理準繩制約,因此石田又提出了“正直營利”的觀點。正直之道的核心是“利己利人”,要求町人“珍惜一分一厘錢之心,對貨物細心周到,不使用任何瑕疵之貨賣與顧客,獲取利潤應該合乎時宜”[1]172,而從社會的角度來說,“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所有權關系、借貸關系、交換關系都能走向正直,社會能公正地理解町人階層的經濟行為,尊重町人所創造的經濟價值。”[7]因此,正直不僅僅是對于町人自身行為的一種規范,更主要的目的是建立町人與外在環境之間的一種和諧關系,從而使町人的行為能夠真正為社會接受。
石田梅巖以儉約和正直為基礎構建了適合時代發展的“商人之道”,不僅指導了町人的言行,也讓町人階層認識到了自身的存在價值,積極地投身于社會活動之中,成為之后的社會大變革的重要推動力量。雖然據此就把心學和“町人倫理”的作用等同于加爾文教派在西歐資本主義中形成的精神原動力是過于武斷的看法,其作用也遠遠未達到思想啟蒙的高度,但是“在未來日本資本主義逐漸滋生、發展時,也不失為有利其發展的條件之一”[4]307。
管理哲學形成于管理者的行為和思想之中。作為早期日本企業家主要的來源,町人的很多屬性通過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傳承下來,甚至在當代的一些日本企業家的行為特質上都還能看到町人的影子。與之相對應,作為封建時代的商人倫理和行為規則的町人倫理,雖然不能直接等同于現代企業家精神,但從兩者一脈相承的關系看,其借鑒意義也是非常深遠的。町人倫理中的精華,是前人留給現代日本企業家和管理學家的思想遺產,在現代日本管理哲學產生的過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一)町人倫理推動了日本企業家群體的形成
町人倫理的確立意味著日本的商人階層不再是一個個松散的個體,他們有了明確的價值指引,也具備了共同的行為操守。到倒幕運動開始之前,這個群體無論是在經濟上還是在政治上,都已經表現得足夠強大。如果追溯家族背景的話,很多日本企業家都出身于町人:具有代表性的如號稱“日本企業之父”的澀澤榮一,其父親是經商的豪農;日本最大的財閥三井財閥創始人三井高俊,其家族最早是經營當鋪和釀酒業的商人;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同時,町人倫理也沖擊了武士階層“以經商為恥”的倫理觀念,推動了很多下級武士走上經商的道路,近代企業家的群體來源也因此得到了豐富。由于他們的進一步發展受到幕府的抑制,因此在倒幕運動時他們成為倒幕派在資金上的資助者。而作為回報,明治政府在上臺之后對這一群體在經濟上和政策上給予了更多的支持。在明治政府推行的“殖產興業”政策中,政府將自己興辦的大型企業轉讓給民間企業,除成就了三井、三菱、住友這些大財閥之外,一些依靠自身經營能力獲得成功的普通商人,也獲得了事業突飛猛進發展的機會,這也是他們從普通商人晉級成為企業家的重要條件。從來源上看,江戶末期的町人是日本第一代企業家的最主要來源,而日本的管理哲學又產生于這些企業家的經營活動與管理理念當中,由此可見町人倫理在推動日本近代資本主義生成和擴展的同時,也為日本的管理哲學的產生提供了現實的條件。
(二)町人倫理為日本近代企業倫理的構建提供了藍本
町人倫理中的“上下共利”、“正直營利”以及“道德營利兩全”等觀念,是町人能夠接受并適應明治維新的時代浪潮的基本原因,同時也為新一代企業家構建具有日本特色的近代企業倫理提供了很好的借鑒。比如澀澤榮一所倡導的“道德經濟合一”的企業倫理,其依據就是商人的經營活動可以和社會的主流道德觀形成一種有效結合,“為人處世時,應該以武士精神為本,但是,如果偏于士魂而沒有商才,經濟上也就招致自滅?!保?]這就是澀澤管理哲學中作為基礎的“士魂商才”,而町人倫理正是“商才”的基本來源。同樣,早期日本企業家都認同“實業報國”的價值理念,其原因可以追溯到町人倫理對于創富觀念的調整。從這些近代工商業者的角度看來,經營不僅僅是讓自己獲利,同時也會對國家產生正面的貢獻。因此從事企業經營既不低賤,也不是毫無社會意義的。
(三)町人倫理的內容直接轉化為企業管理哲學
從澀澤榮一到稻盛和夫,日本自近代化以來的每一代企業家都以“哲學家”自居,強調經營哲學在企業獲得成功中的作用,由此也形成了獨具民族和地域特色的日本管理哲學。雖然每位企業家的經營理念都各有不同,但是如果把他們的思想放在一起進行歸納的話,我們會看到一種一脈相承的傳承關系,而町人倫理則可以看作是這種傳承的源頭。從對日本資本主義近代化的推動作用看,町人倫理在其產生的時代是具有先進性的,因此其影響也會比同時代的其他思想更為深遠。這種影響不僅作用于明治維新前后所產生的第一代日本企業,對現代的日本企業也有著直接或間接的影響。比如儉約、正直的價值倫理以及“金錢為本”“營利至上”的經營理念等,已經成為日本企業管理中的基本教義。生活在今天的日本管理哲學家,在進行管理哲學的理論進行闡述時,都可以從町人倫理中吸取合理的內容,從而完善和豐富自己的理論體系。所以,作為社會存在的町人雖然已經走進歷史,但是町人倫理依然擁有其時代生命力,同時也昭示著在當代獲得巨大成功的日本式管理,其實擁有著深厚的歷史底蘊。
總之,町人倫理的形成與發展,為日本式企業經營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從町人倫理到管理哲學的轉化,代表了日本從傳統社會向近代化社會轉化過程中思維模式的進化與延續。町人倫理之于日本近代化,雖沒有起到類似韋伯所說的新教倫理之于西方資本主義的那種影響,但對處于東西方文化交替影響之下的日本社會來說,既是堅持國民文化特質,延續歷史傳承的精神載體,又是兼容并蓄,吸收眾家之長的理論基石。這種影響,同樣包括町人倫理的局限性,“町人倫理作為當時封建社會的產物,不可能不受到封建倫理的影響,町人安于身份、職業的尊卑意識就是一個鮮明的體現?!保?]要突破這種封建性的束縛,需要一次全面的思想啟蒙,這一任務最終留給了明治維新前后的福澤渝吉等啟蒙思想家來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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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馮勝利〕
B82-05
A
1000-8284(2015)06-0157-06
2015-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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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韜(1978-),男,黑龍江雙城人,博士研究生,東北農業大學講師,從事行政管理理論、管理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