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大公報·文藝》的京派文學批評空間
李群
(黑龍江大學 新聞傳播學院, 哈爾濱 150080)
[摘要]報紙的“文學副刊”創作與批評并重兼具雜志的性質,這是中國近代報刊的一大特色。《大公報·文藝》與《晨報》《益世報》《民國日報》的文學副刊并稱為民國時期四大副刊。《大公報·文藝》曾經組織了多次關于“書評”的討論,在批評家、作者、讀者、編者的多元對話中,比較完整地展現了一個京派文學批評空間。他們重視文學批評的獨立意義與讀者的存在,在文學實踐中,用自己的文學體驗來追求“純文學”的審美境界,在此基礎上提出文學批評的審美標準。
[關鍵詞]文藝;書評;文學批評;京派
[中圖分類號]G219.29;I206.6 [文獻標志碼]A
[收稿日期]2015-09-01
[基金項目]重慶市社會科學規劃一般項目“1949—1952重慶《大公報》黨報化轉型研究”(2015YBCB054);重慶市教委人文社科研究一般項目“建國初期重慶《大公報》研究(1949—1952)”(15SKG144)
[作者簡介]江衛東(1968-),男,江蘇連云港人,講師,博士,從事新聞史論研究。
從1926年到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這一時期,國民黨形式上統一了中國,社會獲得了相對穩定,經濟得到了一定發展。隨著南京成為國家首都,政治中心南移,新文學運動中心也南移至上海。1926年《大公報》創刊后,立足天津依托北京的文化資源,標榜“不黨、不賣、不私、不盲”的“四不”方針,在政治與經濟之外獲得了相對穩定的獨立地位。《大公報》先后創辦了多個文學副刊,其中影響最大的是《大公報·文藝》(以下簡稱《文藝》)。沈從文、蕭乾等歷任主編辛勤耕耘,各種題材文學作品在此發表。在《文藝》周圍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優秀作家、評論家。更為重要的是關于文學的各種問題在這一開放、多元的環境中得到廣泛、深入的探討,形成了一個現代文學歷史上獨樹一幟的京派文學批評空間。①本文所提到的“文學批評空間”是對于傳播載體中的文學園地的一個形象稱謂,雖然具有公共領域或公共空間的某些內涵,但并非意指哈貝馬斯描述的那樣一種社會結構。
一、《大公報·文藝》創辦的背景
《大公報》以“不黨、不賣、不私、不盲”作為辦報方針,以“文人論政”為辦報理念。“四不”方針闡述的是一種自由主義辦報思想,是中國近代報業走向成熟的主要標志。當然這種理念追求的經濟獨立、不參與政治、堅持獨立自主的民間獨立地位,在當時中國社會環境中不可能完全實現。但是,當時政治統治和經濟環境為其提供了一定的生存空間,加之《大公報》人對“四不”方針的努力實踐,使得這張報紙具有了濃厚的自由主義色彩,對當時信奉自由主義的文化人具有強烈的感召力。《大公報》管理層給予編輯極大的自主權,方針既定從不干涉,一任編者自由耕耘,讓他們盡情展示自己的才能和文學觀念。
正因為有了充分的自主權,使得這些編輯、作家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華,或注重理論探討,或提倡自由爭鳴,或鼓勵新人新作。《大公報》的文學副刊異彩豐呈,和消息、社評、星期論文并稱為《大公報》取得成功的四大法寶。這些副刊雖然各有特點,但是獨立自主的風格卻始終與報紙的辦報思想保持一致。
20世紀20年代末到30年代,《大公報》曾先后創辦過4個文學副刊。1928年1月吳宓主編的《文學副刊》創刊,由于學院色彩過濃、遠離大眾,最終于1934年停刊,但是其對新文學與舊文學、本土文學與西方文學的比較研究,今天看來依然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1933年9月23日,由沈從文和楊振聲主編的《文藝副刊》創刊,新文學開始在此亮相。1935年,在沈從文、林徽因等京派作家的幫助之下,《大公報》文化副刊之一《小公園》經過蕭乾的改造成為又一個提倡新文學的副刊。由于兩個副刊的風格、內容基本趨于一致,所以1935年9月1日,蕭乾將《文藝副刊》和《小公園》合并成一個新的文學副刊,定名為《文藝》,由沈從文題寫的刊頭一直伴隨著《大公報》,成為《大公報》文學空間的一個象征。它在《大公報》的所有副刊中出版時間最長、最具影響力,并且隨著《大公報》事業的壯大而由天津走進上海。抗戰之后又跟隨《大公報》輾轉流徙,在香港、漢口、桂林等地都留下了身影。
《文藝》創刊后京派作家在《大公報》開始全面登場,蕭乾晚年回憶開始主編《文藝》前后這段時間時,曾提道:“1935年我接手編《大公報·文藝》時,每個月必從天津來北京,到來今雨軒請一次茶會,由楊振聲、沈從文二位主持。如果把與會者名單開列一下,每次三十至四十人,倒真像個京派文人俱樂部。每次必到的有朱光潛、梁宗岱、卞之琳、李廣田、林徽因及梁思成、巴金、靳以,還有馮至,他應是京派的中堅。”[1]正像蕭乾所說,《文藝》的創刊是京派文學發展歷史上一個重要里程碑,從此以后作為現代文學史上重要的文學流派——京派文學,以嶄新的姿態登上了歷史舞臺。《文藝》創刊以后,京派作家在此創作了無數優秀作品。更重要的是,他們能夠充分利用報紙這一傳播媒介,組織了多次關于文學問題的討論,對于當時文學的諸多問題進行了深入思考,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參考資料。
正如京派文學作家沈從文在《邊城》中所描繪的湘西鄉土畫卷那樣,純潔、清麗的山水,自然、古樸的人性,是京派文學經常在作品中表現的意象。他們所追求的正是在都市的喧囂中,被嚴重扭曲的人的最為本真的人性,是人性中最純真、善良、美好的東西。京派文學的主要價值取向和審美判斷正是對美的終極追求,對人內心真善美的大聲呼喚。《文藝》的批評家很多兼具作家身份,所以其文學批評的標準和尺度,也自然而然秉承了這些價值標準。
一個追求獨立意義的文學空間的建立,首要條件是獨立于經濟和政治力量之外,建立一個自主的文學領域。這里的獨立當然不可能是完全的、絕對的獨立,而是在這一場域中的一種相對的自主。對于《大公報》中的文學副刊來說,其文學主張與編輯理念中都充分體現出了這種獨立自主性。由于存在于《大公報》之中,在報刊自由、寬松的編輯政策下,也擁有了實現的保障。于是從沈從文到蕭乾,在這一空間中盡情施展自己的文學理想,其中以書評為代表的對話與討論,營造了一個成熟、繁榮的文學批評空間。
二、《文藝》組織的書評討論
現代文學史上一個重要現象就是報刊媒介的參與。報刊作為一種大眾傳播媒介,對文學的生產、傳播都產生了極大的影響。由于報刊的參與催生了新的文學體裁,改變了作家的創作觀念。就文學批評來說,近代以前對于作品的評介、解讀,文人之間的互相論辯在時間和空間上的影響都十分有限。報刊這種大眾傳媒的出現為文學批評提供了傳播面廣、發表快捷的平臺,批評家們可以利用這一平臺展開及時的、全面的、大范圍的交流。
蕭乾正是充分認識到了報刊的這一獨特優勢。舉例來說,由于篇幅的限制,《文藝》不可能一次性地刊載像《日出》那樣的戲劇劇本,然而發表短小精悍的評論文章,組織集體批評是報紙副刊的特長。當時雖然《日出》沒有在《文藝》上發表,但是《文藝》組織的關于《日出》的集體評論卻引起了強烈的反響。著名劇作家曹禺先生發表《日出》時是剛剛大學畢業不久的年輕作家,雖然《日出》取得了成功,但是在戲劇結構和人物關系上仍然有改進的空間,對此在《文藝》組織的集體批評中都提出了中肯的建議。后來出版的曹禺劇作集中,《日出》的“跋”一直是理解作品的一把鑰匙,而這篇“跋”正是當時曹禺為了回應針對它作品的集體評論而發表在《文藝》上的《我如何寫<日出>》。
用文學批評來介紹、分析優秀作品,帶領讀者進入作品和作者的內心世界,提高了文學批評的地位,增加了副刊的分量。在這里作家與批評家形成了良好的互動,共同促進了文學的創作。由于當時的文學作品主要以書籍為主,所以書評成為《文藝》中文學批評的主要內容,而且《文藝》也越來越重視書評。在《文藝》周圍集合了一批以李健吾為代表的文學批評家,又有葉圣陶、施蟄存、楊剛等作家的加入,《文藝》的書評影響面不斷擴大。隨著文學批評廣泛深入的開展,《文藝》也開始了對于文學批評本身的探討。正如京派文學追求獨立、自由的文學精神,在《文藝》上發表文學批評的京派文人及其他作者同樣追求批評的獨立意義。
《文藝》特設“書評專輯”,邀請批評家、作家、普通讀者來稿,分別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對書評本身進行了深入的討論。此次討論一共分三個專輯刊出,包括:《書評家論書評》《作家們怎樣論書評》《讀者論書評》。分別從文學活動的主要參與者各自不同的立場、角度對書評展開探討,涉及了很多甚至困擾文學批評本身的問題,諸如:書評的定義、理想的書評應該具有的要素和理想的書評家應該具備的素質。以下,摘錄一些具有代表性的觀點。
第一輯《書評家論書評》的主題是“書評是心靈的探險嗎”。對于書評家來說,書評的主觀性與客觀性的關系是探討的焦點,由此而延伸出來的,諸如書評究竟是“心靈的探險”還是根據一定標準的評價,究竟是一種主觀創作還是客觀分析等,成為書評家們主要探討的問題。
楊剛主張書評應當是一種冒險。她認為書評家應當具有一種能力,“他使自己如一縷光鉆透別人的肩頭,從那里長出一棵樹,開一朵花。他的理想卓見與作者對照著,合于他,他贊賞;不合于他,他判決。”這是因為書評與一切作品有內在相同的共性:表現自己。由此來看書評或多或少,都是冒險;或真或假,都有判斷。她進而指出,在文學寫作中如果書評也有自己一席之地的話,“它也應該使自己的肩頭更堅硬更有力一些,它應該有堅實的態度,穩定的情感,將透徹睿敏的智慧判斷一種創作之合乎理想與不合理想。判斷者不需要在這隱藏自己而埋頭于死板的規條面前。他活在這個年代,這片地方,它們的需要,容許他為那時間和空間留一個信念,同時更要緊的是要他在下筆時使用剛韌的雄性的思力將鞭策的判斷執在手里。”[2]
張振亞則明顯持與楊剛相反的觀點,他主張書評應當是一種裁判。他認為理想的書評絕不能完全是主觀的。“自我”在文藝中的地位是未可輕忽的;然而,書評為了完成它的合理指導功用,得建筑于群眾的健康上。文學批評雖來自主觀的創造性,但也不能忽視客觀的真標準與真原則。這一標準和原則就是 “人性的,有益集團的,向上的”。最后張振亞指出,在集團與現實這兩大力量的浸潤下,個人的,神秘的靈魂探險式的書評實際上是沒有出路的。[3]
李影心對二者的關系進行了協調,試圖尋求一條中間路線。他認為:“一篇書評本身可以容許作者的自我存在,有個性,有獨到的個性;然而它更應當顧及到公平,保持那衡量事物標準的明允正道,因為書評事業更其需要普遍公正。”書評家不易避免流露自我個性的存在,這一層難題的存留對于書評事業的公平往往是一種阻撓;然而書評家倘能提高他一己的趣味,且解放了它,他的公平或許更恰近他的事業的條件限制。為了自由而放棄公平,或是由于公平而失去自由,都是片面的完成,而未曾恰如其分的統一,理想書評要的是兩者兼顧。[4]
正如文學批評家李健吾指出的,和其他文學體裁一樣,文學批評也是一種獨立的文學樣式,擁有自己莊嚴獨立的地位。無論是主觀還是客觀,是靈魂探險還是合理裁判,是自由還是公平,批評家對書評的探討都是在不斷明確這一地位,不斷界定自身的內涵。
第二輯《作家們怎樣論書評》是作家專輯,從作家的角度發表對書評的看法。一直以來,作者與評者之間就存在著矛盾與隔閡,作者抱怨評者不能真正理解作品,總是發出一些傷害作者的言論。如何讓評論者與作者之間實現真誠的溝通與理解,進而實現良性互動?作家們做了有益的探討。
葉圣陶希望理想的書評家首先“要摸著作者心情活動的路徑。在這條路徑里,你考察,你欣賞,發見了美好的境界,作者安慰地笑了,因為你了解創作的甘苦。或者發見了殘敗的處所,作者不勝感激,因為你檢舉了創作的缺失”。其次,“批評者不能不有一副固定的眼光,這里所謂眼光……包括著通常說的人生觀和世界觀。不希望批評者隨時轉變他的眼光,只希望批評者不要完全抹殺他人的眼光。如果不能這樣,那么作者只有‘苦笑’。”[5]
施蟄存認為書評家本質上也是一個讀者,批評也就是一種判斷,而判斷的標準是真善美,批評家的文藝理論無論變化到怎樣,作家們的文藝技巧性無論變化到怎樣,這原則是始終不會變的。“文藝批評家,縱然他有多大的文藝修養,縱然他有多大的天才,實際上,他并不超過于一個能夠說出他底讀后感來的讀者的地位”。批評家倘若不以一個讀者的欣賞態度去看一個文藝作品,而以自己所熟諳的一套理論去衡量一個作品,則他對于一個文藝作品的判斷,絕不能代表大多數讀者的。在他看來,以一個讀者的心境去看作品,以一個了解各種文學藝術的智慧去探索作者的靈魂,從而考察作者的靈魂在他的作品中是否表現到了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使大多數讀者感覺到你已代替他們作了褒貶,這就算是盡了批評家的責任。[6]
李蕤認為批評在表現上看來雖是針對作品,但實際上卻難免又另是一種創作。“作者是從萬華繚亂的現象中汲取他表現的材料,道出他的觀感,他的愛憎,用自己的感情來點燃另外人的感情;批評者則是從作者的成品中游走的過來人,自己有所見聞,伸出指點的手指訴說另外的來者。都是和讀者正面相對,這一點上作者與評者兩兩相同。”[7]這里,作家希望謙和而熱烈的批評家,他能走進作品,能察看出作品的好處和缺點,還能毫不失迷的走出來,絕不是沒有衡量的尺,只是別總是把它舉在手里。
陳藍又描畫了一個理想的書評家的形象。對作者,他得是個難遇的知音,“一個懂得高山流水的鐘子期。甚至于他得由一言,一動,一顰,一笑中去體會那作者深心。并得誘發作者創作的泉水,永遠噴涌出銀亮的水花。”對讀者,“他又得像是一個細心的植物學教師,詳細的分剖出那梗莖中心的維管束,那皮膜下的葉綠素。理想的書評,是用欣賞的態度,用想象發現那作者心靈的奧秘,用理智去鑒定那作品表現的方式,去評判作品的價值。作品的外形、內涵,各不忽略漠視,各用不同方法去處理對待。”[8]
常風更傾向于客觀的書評,同時還對書評與批評進行了界定。“書評”的“品”比“批評”要低一等。批評所注意的是大的,書評不妨是枝葉和瑣細末節。更有一點,批評家寫他的批評有選擇,書評者無選擇。批評也許可以任他的心靈去探險,神游于偉大的杰作之中,書評者卻沒有,而且不該有這種特權。簡而言之,書評者的職責與本分只在向讀者推薦什么新書該讀或不該讀。一言以蔽之:批評當“文”,書評確當“質”。[9]
宗鈺試圖給書評下一個明確的定義。“書評該是一個書評家對于一部著作所表現的思想或藝術的探討,而給予它以公允的評價。”一個著作家有一個著作家的人生觀,因此一個書評家應該盡力去體會作者的情感,如果不能觸碰到作者的真實情感,那他不能算是真正理解作品。完美的批評并不僅僅是捕捉到作品的重心而已,對于作品的特征和發展的內容都應該有明確的分析,有時雖然不必分析的那么細膩,但卻不能忽視了任何一點。“倘使只看了樹梢而看不到樹葉和枝椏,則無論如何,你說不出作者這一部作品之為何異于另一件作品,同時,你將更無法說明他在自己創作過程中如何培養了自己的生命。”[10]
作家們論述了書評家的地位、作用和應當具有的素質。綜合以上觀點,可以看出,文學創作既需要作者的寫作實踐也需要批評家的時刻審視。作家與批評家共同促進了文學的發展和繁榮。作品最終是要面向所有人的,很多情況下,有些偉大的批評家,同時也是了不得的作家。書評家與作者是站在一條戰線上,都應該學會理解、接受。通過這種相互的溝通和理解,完全可以形成良性互動,共同促進文學發展。
第三輯《讀者論書評》是讀者專輯,刊登了來自四面八方的讀者來稿,加強了編讀往來。讀者最先提出了一個自己的困惑“思想和偏嗜的不同,是最難調和的一樁事,往往批評家說某一本書好極了,而讀者也許感不到興趣。或者讀者認為很有趣的書,批評家認為是壞的產品”。因此,讀者希望書評家首先“是一個顯微鏡,是一把銳利的解剖刀,而不是一個善觀氣色的術士。因為讀者對于書評,希望能夠獲得觀察的路徑,汲取更深的智慧,來訓練自己,增進自己的理解力。[11]
綜合起來讀者表達了以下觀點。
首先,讀者眼中合格的書評家應該是良師、好裁判、熱心導師,是作品與讀者之間的牽線人。書評家首先應當是一位良師,他要把自己對于作品的意見用和顏的臉相,客觀分析暗示的方法研究作品、了解作品、欣賞作品。至于結論,書評者不要武斷的、直接的說出來,因為讀者自然會從書評者的暗示中加上自身的經驗,得到一個適當的對該作品的意見。“書評家不應該有意的想在讀者心目中建立起權威的地位。因為文藝批評家,雖然有些原理原則可尋,到底不是法律家,并不能如律師有固定的法可以引用。”[12]讀者要求的理想的“書評家”必須是:第一,有豐富淵博的學識,公正的批斷;第二,要有認真的精神——即他底“批評”是判斷的,而不是敷衍的;第三,要注意新進作家的作品,輔導、增進他底修養,改善他底技巧,才能有成功的希望;第四,不要掉弄“術語袋”——用明朗的言語和文字來批評作品,來尋求真理;第五,要避免“宗派主義”和“公式主義”,換言之,要使偉大作品有被發掘的機會,清除“公式主義”,而“書評”才能展開新鮮的世界和光榮的前途。[13]書評家應該同讀者一樣是一個從現實社會里生長起來的人,呼吸著這個圈子里的空氣,曬著人類共有的同一個太陽。他該有豐富的感情,有理解書本內容的能力,有一份善良的心腸。“書評是連鎖作家,作品與讀者的一條繩索,那么,書評家是掌管這條繩索的機匠。”[14]
其次,讀者所更愿意接受的書評應當兼具通俗性、科學性。往往書評家批評某人的某篇著作是劃時代的杰作,讀者卻感到“為什么是劃時代的杰作呢?茫然得很,往返的看過幾遍,還是看不出杰出的特點所在”。因此,讀者希望這些“書評”能給予讀者點指示,明確地說出文章中的好與壞,指明文章中特點的所在。[15]一篇書評應當具備的內容應該包括:“他的意識是否正確,抑或歪曲;它的技巧如何,表現的真實性如何,故事的結構是否完整,或感情夸張過火;人格的發展是否完美,或有前后不諧處;那幾段文字優美,有力?那幾段文字是冗贅;是否可以用另一種體裁或結構把它寫得更好些。”[16]書評應該是一種科學。具體說,“真正的批評是美學,同時也是社會學”,它發現作品的美學價值同時要發現作品對象的社會價值。[17]書評家評文藝的書是應該的,但書評的本身卻應該變成一種科學。書評家們應該多拿出一點良心來,把書評當成一種“學術”,但不必以“學術”“虎人”。[18]
最后,書評家應該作更多的詮釋、分析和評判。書評的對象是書——或者還有站在它背后的作者本人,而間接的最重要的對象還是多數的讀者。作者將感覺由作品直訴給讀者,關系雖像是直接的,但由于環境和認識的不同,讀者卻不一定能深入作品的境地。這里書評就是媒介,它站在讀者和作品(作者)之間,縮短了“欣賞的距離”,打開蒙在作品之前的一層障壁。書評本身就是一種藝術,它是更直接地,理智地(比創作本身)領著讀者走向作品的核心。這里詮釋、分析和評判就是必不可少的了。“創作是形象通過思維和情感的化合物,詮釋正是二者的還原劑。唯有詮釋能直接深入作品的核心,解剖出他的骨骼——主題,也正是使讀者深入作品境界的指針。”繼詮釋而后就該是分析,盡管評者從作品里抽出骨骼,給讀者架起走入作品的橋梁,而主題總還是抽象的東西,評者就少了不進一步分析,作者怎樣處理他的題材,選取它的人物,又怎樣透發他的情感……,也就是作者經歷了怎樣地一個創造過程,“這一步不但領導讀者深入作品而理解它,并且還是給評者自己預備下第三部——批判墊腳的基石”。對于作者,評判是一種世界觀的糾正。題材的選取,典型的創造,和寫作技術是不是能達到作者預期的效果。“評者應指出作者的成功,失敗的地方也該指出癥結的所在。對于讀者則使欣賞水準提高,精神向上。”[19]
主編蕭乾在總結這次大討論的時候談到,讀者并不如許多人想的那樣淡漠、盲目、甚而馴服,是一個有“書必買,無話可說”的好好公子。他們熱情地開心著,購買著,又用莫大虛心去詳讀他們所購買的。讀者對書評的意見僅是在要求的大小,方法的不同而已。對于書評基本的指摘,卻是很一致的。“書評須客觀,尋真,同情而不捧場,指摘而不謾罵;他們厭惡文字的玩弄,厭惡引援外洋的靠山,對于變相廣告的書評,他們認為是欺騙。還有一個極可喜的觀點:異于許多懷了低能感的書評家,讀者一滴滴也不輕視書評,只是希望它是比許多高談闊論更親切,更有益的一種讀物。”最后蕭乾不無感慨地說道:“當書評家那塊石頭打不中編者,打不中出版家,更打不中作者時,這里也許是一只停侯了許久,應該打,而且一打必中的鳥吧。”[1]這些讀者來稿的意見盡管不同,甚而有時矛盾,但一種被冷落了的憤怒情緒卻是普遍一致的。
從今天看來,當《文藝》進行宣傳和流通時,報人們預設的前提是,潛在的讀者群體可以進行適當的閱讀,并且可以對報紙中傳達出來的信息給予一定的回應和反饋。這也就是《文藝》試圖形成報紙編者、作者(這二者有時也可能合二為一)與讀者、評者之間的互動關系的重要原因。這里,通過“來函”或者來信,不僅可以將部分讀者的意見和要求呈現在更多的讀者面前,而且能夠表明讀者對于報紙信息是理解的或至少說是有所回應的。這足以說明報人們的努力是有意義的,而這同時也恰恰可以表明,讀者在一定程度上借助報紙媒體的宣傳和傳播功能,向社會展現著自己的主動性和積極性。他們用這種方式表現出自己并非一個完全被動的群體。讀者對某一信息的同意或者反對,形成或加深了讀者和報紙媒體之間的互動關系,其實是反映了知識生產者和接受者之間的互動過程。
西爾伯曼曾說,“文學”本質上就是在讀者、文本與作者之間永無休止的“不穩定的辯證關系之歷史中不斷重構的。”[20]那么報刊媒介的出現使得三者之間的關系發生了重大變化,從而也促進了文學的重構。文學以前所未有的大眾傳播姿態面向普通大眾。大眾也以自己日益提高的審美眼光和欣賞趣味來反作用于文學的創作。正如蕭乾在對討論作的總結里面所提到的那樣,讀者作為一個長時間被忽略的對象,在文學創作和生產中,正在日益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這里,批評家們起到了重要的橋梁和紐帶的作用。在批評中向讀者介紹優秀作品,打開作者的內心世界,指出作品的不足,并且建設性地提出自己的觀點。這種交往行為方式被具有共同價值取向和文學理想的作家、批評家們堅持下來以后,一個成熟的文學流派逐漸形成。
三、《文藝》營造的京派文學批評空間
近年來,學界曾經引入西方學者“公共空間”這一概念來探討中國的社會問題和文化問題。西方的“公共空間”描述的是曾經出現在18世紀歐洲資本主義社會的一種社會結構。當社會成員擺脫了自己的工作身份和家庭身份,在某一場合集合起來,就共同關心、關注的問題展開討論并且達成大致一致的看法和觀點,形成輿論的時候,“公共空間”便開始形成了。歐洲早期的電影院、咖啡館、沙龍就是這樣的場合。后來,由于大眾傳媒的出現,使得這一空間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變化,它成為了形成輿論的重要載體。一個成熟的“公共空間”,參與其中的交往行為必須具有三個特征,即公共性、理性和批判性。考慮到該理論的具體語境、社會背景之后,這三種抽象的行為特征具有一定借鑒意義。
所謂公共性就是在一定范圍內對所有成員開放,不設置任何門檻。同時,論題可以涉及所有領域,沒有限制。就《文藝》來說,它能夠把參與文學活動的所有成員包括批評家、作者、讀者都邀請進來,從論題上來看,除了本文所提及的書評和戲劇的討論以外,《文藝》還組織了關于小說、散文、詩歌、翻譯的集體批評,幾乎涵蓋了文學的所有門類,體現了最大公共性。所謂理性,就是依靠自己獨立的思考和內心體驗,運用邏輯的力量在不受任何干擾的情況下就問題本身展開探討。《文藝》的作家們對于“純文學”的追求,對文學之于人性的終極探討都體現了這種理性的存在。所謂批判性,不僅僅是指出缺點的批評,更是一種價值判斷,一種有自己固定標準的價值判斷,這里更強調一種建設性的支持。在書評專輯的討論中,無論是作家對于書評的要求,書評家對書評自身的定義,還是讀者對于理想書評家的期許,都有自己的衡量標準,并以此為出發點提出未來文學批評的發展方向。綜上,《文藝》營造了一個成熟的交往對話的批評空間。這是京派文學批評得以形成的重要平臺。在這種開放多元的具有公共性、理性和批判性的交往對話空間中,《文藝》吸納百家又不拘泥于一家,同時又能讓讀者、編者、作者、評者都參與這種對話,最終形成了京派文學評論的這種兼收并包的風格。
當今時代,大眾傳媒無遠弗屆,以其巨大的影響力改變著我們的生活。在今天大眾傳媒尤其是網絡媒體所構建的公共空間日益擴大,這其中文學的空間也不斷拓展。作為文學的創作者,通過個人博客、微博,普通大眾都可以成為“作家”,并且將自己的作品傳播,交流。在這樣一個空間中,文學的創作與消費,作家的文學觀念、審美取向,讀者的審美情趣、消費要求,又會出現哪些新變化新趨勢?這種對話與交流有多少是具有理性與批判性的,人們在這個空間中是否形成了相對一致的文學主張,青年人在這里是否實現了不斷的成長?無疑,本文關于媒體所營造的文學空間的研究對于回答以上問題會提供很多思考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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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李劍. 書評的內容[N].大公報·文藝,1937-07-07(6).
[17]碧茵. 書評的形式[N].大公報·文藝,1937-07-07(6).
[18]黃梅. 讀者 書評 書評家[N].大公報·文藝,1937-07-07(6).
[19]侯金鏡. 書評和讀者[N].大公報·文藝,1937-07-04(6).
[20][英]彼得·威德森. 現代西方文學觀念簡史[M].錢競,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10.
〔責任編輯:曹金鐘孫琦〕
新聞傳播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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