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國祥
(蘇州科技學院中文系,江蘇蘇州215009)
秦淮脂粉文化與復社文人精神,似乎是沒有任何關聯的兩種元素,但明代的南京,是具有二百多年歷史且社稷百官俱全的陪都,與權力中樞有著特定關系,成為南方政治文化中心。秦淮脂粉文化,具有更為深沉的內容。狹義上的秦淮脂粉文化是聲歌加浪漫的代名詞,并且更加受到文人的關注。東晉王獻之送別愛妾,賦詩三首,留下了桃葉渡的浪漫故事:“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桃葉復桃葉,桃樹連桃根。相憐兩樂事,獨使我殷勤。”“桃葉映紅花,無風自妸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獨采我。”[1]而這就是秦淮脂粉文化的基調。此后,秦淮的脂粉文化承傳千年。其主要表征,就是生存于酒家畫舫的秦淮脂粉與浪跡于秦淮兩岸的風流雅士演繹的故事。但明代的秦淮河畔,是達官顯貴、文人雅士的聚會之地,也是各種信息匯聚交流的場所。秦淮脂粉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中與各色人物交往,成為與社會政治密切相關的特殊群體,擴大了秦淮脂粉文化的內涵。秦淮脂粉與風云人物特別是復社文人的精神取向,在晚明特定的文化生態環境下,更發生了極為密切的聯系,相互影響,形成了精神的溝通,在明季及易代之際,共同演奏出感人的樂章。
十里秦淮,槳聲燈影,多少文人學士留下華美的詩篇,多少歷史的倩影在這里飄過。千嬌百媚的秦淮歌女,張燈結彩的畫舫酒家,曾經消弭了多少人的精神氣骨,難以統計。不可否認,明季的秦淮脂粉與達官貴人,也曾聲歌追歡;不少復社名流流連于此,也曾留下荒唐的故事。但歌伎才情與復社文人造詣結合,是秦淮脂粉文化內涵的提升;酒家畫舫,演變為復社文人與秦淮歌伎裁量人物議論時事的場所,是秦淮脂粉文化性質上的轉變。因此,明季秦淮脂粉文化,就不僅是聲色與浪漫,更有正義與氣節,蘊涵了對氣節操守的追求。反過來,明季秦淮脂粉文化的演變,對復社文人的精神走向產生了一定觸動,影響了復社文人在明清易代之際的情感選擇。
金粉樓臺,凌波畫舫,漿聲燈影,竹肉相發,構成了一幅如夢如幻的畫面,在明代更是美景奇觀,盛于往昔。但明季的秦淮聲歌,不僅是風雅浪漫,更有靈魂的升華,特別是與復社文人才情融合之后,共同在歷史風云中留下深深的痕跡。
“金陵為帝王建都之地,公侯戚畹甲第連云,宗室王孫,翩翩裘馬。以及烏衣子弟、湖海賓游,靡不挾彈吹簫,經過趙李。每開筵宴,則傳呼樂籍。羅綺芬芳,行酒糾觴,留髡送客,酒闌棋罷,墜珥遺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樂國也。”“舊院,人稱曲中,前門對武定橋,后門在鈔庫街,妓家鱗次,比屋而居,屋宇精潔,花木蕭疏,迥非塵鏡。到門則銅環半啟,珠箔低垂。升階則狗兒吠客,鸚哥喚茶。登堂則假母肅迎,分賓抗禮。進軒則丫鬟畢妝,捧艷而出。坐久則水陸備至,絲肉競陳。定情則目挑心招,綢繆宛轉。紈绔少年、繡腸才子,無不魂迷色陣,氣盡雌風矣。”[2]1侯方域《馬伶傳》中說:“金陵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當太平盛時,人易為樂。其士女之問桃葉渡、游雨花臺者,趾相錯也。”秋風桂子之年,四方學子聚集,結駟連騎,選色征歌,繁華可想而知。
在追求功名、參加科舉考試的同時,書生們并沒有忘記聲色歌舞。復社領袖張溥、吳應箕及復社四公子流連其中。“沈壽民、沈士柱、吳偉業一般的名士,與李香君、卞玉京、顧橫波一般北里的佳人”[3],也是風光旖旎。不僅士子,陪都的達官顯貴閑暇甚多,亦徜徉于燈紅酒綠之中。一代騷壇領袖錢謙益的《金陵雜題絕句二十五首》所記述的情況,堪稱典型。其一云“淡粉輕煙佳麗名,開天營建記都城。而今也入煙花錄,燈火樊樓似汴京”[4],雖然繁華已成過去,盛況依然令人追思。并且由于名流的追捧品題,推出了聲色場中的杰出代表,總名為“秦淮八艷”,主要人物有顧橫波、董小宛、卞玉京、李香君、寇白門、馬湘蘭六人。后人又加入柳如是、陳圓圓等,不同典籍的名錄不盡相同,但她們代表了明季秦淮脂粉文化的演變:青樓聲色歌舞之外,更重要的是她們有著驚世才情,在詩詞書畫上的造詣與當時社會名流及復社名士相酹,得到時人的高度評價。
董小宛“于吳門曾學畫未就,能作小叢寒樹,筆墨楚楚,時于幾硯上則自圖寫。故于古今繪事,別有殊好”[5]。與冒襄相識后,詩文書畫俱精。柳如是,本名楊愛,個性堅強,正直聰慧,魄力奇偉,才華橫溢,留下了不少佳話軼事,著有《湖上草》《河東君集》《戊寅草》《紅豆山莊雜錄》等。另有和錢謙益的合集《東山酬唱集》,并協助錢謙益勘訂《列朝詩集》中的《香奩》集,集才情學問于一身,壓倒多少須眉,錢謙益不無指點。著名學者陳寅恪對柳如是的“清麗詞句”,有使人“瞠目結舌”的贊嘆[6]。柳如是與錢謙益的關系,正是秦淮聲歌與復社名流才情的融合。需要說明的是,錢謙益既是東林黨魁,也是復社的精神領袖。馬湘蘭名馬守貞,有《湘蘭集》。其為王稚登所作《鵲橋仙》:“深院飄梧,高樓掛月,漫道雙星踐約。人間離合意難期,空對景、靜占靈鵲。還想停梭,此時相晤,可把別想訴卻。瑤階獨立目微吟,睹瘦影涼風吹著。”字字傳情,句句有意,相思之情躍然紙上。而王稚登才情,傾動天下。顧媚號橫波,“莊妍雅靚,風度超群,鬢發如云,弓彎纖小,腰枝輕亞。通文史,善畫蘭,追步馬守真而姿容勝之,時人推為南曲第一”[2]10,詩詞清新純真,人人爭誦。顧媚不甘于命運的安排,勇敢地與復社名士龔鼎孳走到一起,愛情與才情,珠聯璧合。龔鼎孳在詩壇的地位,已有公論。可見秦淮脂粉,造詣全面,聲色歌舞、琴棋書畫、詩文詞曲,不惟是她們謀生的工具,也是寄托人生感悟的載體,成為明季秦淮脂粉文化明艷的風景。究其原因,在于徜徉于秦淮漿聲燈影中的身影,不僅是四方飽學之士和應試舉子,更有詩詞書畫造詣極深的文士名流。雖然多數秦淮名妓的作品已經散失,但存世的詩詞書畫,足以說明秦淮脂粉的才情。
明季的秦淮脂粉文化,雖不免笙歌院落,花容香艷,如同余懷記錄的那樣,但更多的、也是得到文人雅士更注重的,是秦淮脂粉的才情。固然,容貌的靚麗、歌喉舞姿的動人、聲情的誘惑,是吸引四方才子的基礎,但為了名士,秦淮脂粉的身價,已經不僅僅局限于歌舞聲色,而更注重才情與意氣。優雅的姿態、豐厚的造詣、詩詞書畫的愛好所構成的雅趣,使明季秦淮脂粉與當時文士名流有了更多的共同興趣,也造就了更多共同語言,并相互取法,相互影響,共同推動了明季秦淮脂粉文化內涵的演變,同時也影響了徜徉于秦淮燈紅酒綠之間的文士名流的精神世界。于是,秦淮聲歌與名士才情,不僅是人的遇合繾綣,更是才智與精神的融合。柳如是與錢謙益、卞賽與陳貞慧、李香君與侯方域、李十娘與姜垓、董小宛與冒襄、顧媚與龔鼎孳、陳圓圓與吳三桂等等。東林學者與復社名士,意緒風流,才華卓著,詩詞書畫,各有造詣。他們的才情與秦淮脂粉的聲歌融合,是脂粉文化發展的特殊現象,如果將之與唐宋詩詞中的愛情故事等量齊觀,則不免皮相。
二百多年的承平,陪都風流而頹廢;殘酷激烈的黨爭,脂粉不免熏染。特別是與她們交往的復社名流或當時聞人,從氣質修養、藝術造詣到政治情感,不同程度地影響了秦淮脂粉,改變了秦淮脂粉文化的內涵,在秦淮的畫舫酒家,注入了明季的特殊元素,形成了歌伎才智與復社文人精神的融合,在明季正邪較量與歷史風云中產生了重要影響。
秦淮河畔的畫舫酒家本是銷金窩,也在銷鑠著須眉的肉體與精神。但是,南京是明代陪都,聯系著朝野的人脈,也是朝野信息交流的中心。這里人物如梭,信息匯聚,成為明末政治斗爭的重要戰場。就復社而言,金陵大會之后,秦淮河畔成為凝聚書生意氣的場所。張溥、冒襄、姚翰等人均曾寓居于此,成為明季另類“鄉校”。正因為秦淮脂粉的注重才情與意氣,使秦淮河兩岸不僅是文人雅士匯聚和詩詞書畫傳播交流的場所,更逐漸演變為政治事件的策源地,畫舫酒家成為意氣之士議論朝政,參與政治斗爭的陣地。
崇禎三年(1630)的江南鄉試,“主裁為江右姜居之曰廣,榜發,解元為楊廷樞,而張溥、吳偉業皆魁選,陳子龍、吳昌時俱入嗀,其他省社中列薦者復數十余人”[7]229。黃宗羲《思舊錄》云:“庚午,同試于南都,為會于秦淮舟中。皆一時同年,楊維斗(廷樞)、陳臥子(子龍)、彭燕又(賓)、吳駿公(偉業)、萬年少(壽祺)、蔣楚珍(鳴玉)、吳來之(昌時),尚有數人忘之。其以下第與者,沈眉生(壽國)、沈治先(壽民)及余三人而已。余宿于天如之寓。”[8]1冊,229天如即張溥,復社領袖,崇禎初年的士林精神坐標。黃宗羲為天啟被難君子黃尊素之子,又是復社名流,他們的政治傾向與東林領袖一致,他們的意氣,也就在秦淮河畔張溥的寓所聚合起來。而這種書生意氣,是在一定的社會政治氣候條件下形成并匯聚的。從根本上講,就是崇禎對魏黨勢力的驅除清算,為東林的平反昭雪。“到了晚明,大明王朝內憂外患,傷痕累累,崇禎帝銳意改革,文社士子參政意識增強”[9],在復社文人身上,表現得尤為突出。崇禎二年復社成立之際,就確立了鮮明的學術和政治觀念:“自世教衰,士子不通經術,但剽耳繪目,幾幸弋獲于有司。登明堂不能致君,長郡邑不知澤民。人才日下,吏治日偷,皆由于此。溥不度德,不量力,期與四方庶士共興復古學,將使異日者務為有用,因名曰復社。”[7]210不僅讀書進身,更講究經世致用,致君澤民,明確表達了對崇禎新政的呼應。所以,次年的江南鄉試,書生意氣匯聚于貢院對岸的酒家及秦淮碧波的畫舫之中,水到渠成。鄉試前后,大量士子集中于金陵,交流制藝,匯聚信息,溝通人脈。各類活動選擇的理想場所,就是秦淮的酒家畫舫。以張溥為代表的士林精英,就在這里關注著政治風云。
崇禎五年冬,張溥在溫體仁與周延儒的傾軋中離開翰院,從此集中精力于學術和復社事務。以張溥為首的復社文人和遭受打擊的正直官員,經常聚集于秦淮酒家畫舫,議論朝政,品評時流,已不是淺薄的風流瀟灑。吳應箕《國門廣業序》云“南京,故都會也。每年秋試,則十四郡科舉士及諸藩省隸國學者咸在焉。衣冠闐駢,震耀衢街。豪舉者挾資來,舉酒呼徒,征歌選伎,歲有之矣。而號為有氣志能文章者恥之,鍵戶若無聞,遇則逡巡從道旁避去。數十年來,求勝跡之可傳,高會之足紀者,蓋渺耳。自崇禎庚午秋,吾黨士始合十百人為雅集。其集也,自其素所期響者遴之,稱名考實。相聚以類,亦自然之理也”[10]卷17。這說明,雅集已包含了關注時事的內容,整頓乾坤,致君澤民的書生意氣充斥秦淮:“皇風開浩蕩,大雅時奮興。結交陳古意,理篤物自應。云起從膚寸,眾流以海承。抗志各窈窕,舒文信崚嶒。居高能動宿,道大不辭憎。弦管紛以進,觴飛散郁蒸。霄路何遼闊,金石無沉升。我愿敦圣戒,利貞久于恒。”(吳應箕《樓山堂集》卷二十一《南都社集》)可以說,復社金陵大會和國門廣業社活動之后,已經將金陵作為政治斗爭的核心陣地。一段時間內,是對溫體仁集團的抵抗,稍后則是對阮大鋮及閹黨勢力的反擊。
溫體仁當政與阮大鋮活躍,互為表里,根源在于崇禎的態度。溫體仁不是閹黨,但他仇視東林和復社。“平心而論,溫體仁人品卑劣是不爭的事實,然而實事求是地說,溫體仁與閹黨并無瓜葛。”[11]。閹黨余孽昌熾,東林遭受壓制,復社受到打擊,卻與溫體仁直接關聯,也是桃葉渡大會的政治環境。與會才俊,主要是天啟被難諸君子的十多位后人以及冒襄和陳貞慧,而召集人則是姚瀚。姚瀚,字公滌,號北若,為人豪爽,“好施,急友難,千金無吝色”[12]卷5,在諸生中有廣泛的影響,所以在崇禎九年的鄉試之前,在南京聯絡社會名流,大會天啟被難諸君子弟,表達了對朝局的不滿與擔憂。“嘗置酒桃葉渡,會六君子諸孤,一時名士咸集。酒酣,輒發狂悲歌,訾詈懷寧阮大鋮,大鋮故閹黨也。”[13]桃葉渡大會,正是對溫體仁集團的反抗,也是針對阮大鋮批判揭露的開端。而復社的活動,也由學術、制藝、會友轉而以政治斗爭為中心,主動活躍于明代的政治舞臺上。所以,崇禎九年的秋天,天啟被難諸孤與復社名流的活動,不僅是為科舉,更是針對閹黨余孽和溫體仁集團的一種政治上的結集。它釋放了明確的信號:東林諸孤、東林遺老與復社名流在時局環境下被迫結合。從此,復社就不是簡單的文人社團,而是政治集團。秦淮的畫舫酒家,也不僅是選色征歌的風流場所,已演變為復社領袖向閹黨勢力斗爭的前哨陣地。他們在秦淮酒家畫舫,更密切關注著時局動向。刊布《留都防亂公揭》,充分體現了復社才俊的敏銳目光。
阮大鋮削籍為民十六年,并未閑居:結社吟詩,形成了自己的文學集團;廣泛結交,形成了自己的朝野人脈;制造輿論,夸大宣傳自己的邊將才能。“大鋮避居南京,頗招納游俠為談兵說劍,覬以邊才名”[14]7938。同時,他極力塑造好人形象,積極與復社、東林修好,造成部分人士認識上的模糊,“其時氣魄尚能奔走四方士,南中當事多與游,實上下其手,陰恃其恫喝焉”[15]。“阮大鋮之在留都也,以新聲高會,招徠天下之士,利天下有事,行其捭闔”[8]10冊,382。阮大鋮的表演當然還有很多,連復社元老楊廷樞都被蒙蔽,以為他是“不燃之灰,無俟眾溺”[15]980。
阮大鋮在南京緊鑼密鼓經營的時候,復社領袖們注意到這位逆案余孽的險惡用心,采用了類似于“大字報”“傳單”的形式,揭露他的奸詐嘴臉。“無錫顧杲、吳縣楊廷樞、蕪湖沈士柱、余姚黃宗羲、鄞縣萬泰等,皆復社中名士,方聚講南京,惡大鋮甚,作《留都防亂揭》逐之”,結果是“大鋮懼,乃閉門謝客,獨與士英深相結”[14]7938。《留都防亂揭》的刊布,對崇禎皇帝和當時的執政大僚,不無提醒意義。
身入樂籍,迫于無奈,并非秦淮脂粉的自我選擇。董小宛、李十娘、陳圓圓、李香君、顧媚、卞賽等,命運多舛,淪落風塵。她們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但可以把握自己的內心。秦淮脂粉雖然不能奢望貞節,卻守望著正義氣節。于是,她們審視著徜徉于秦淮河畔的才子名流。柳如是歸于錢謙益、顧媚之成為龔鼎孳的“二夫人”、馬湘蘭一心用于王稚登身上、董小宛為冒襄油盡燈枯、葛嫩與孫臨同時殉難而心甘情愿,無不透露出她們內心對于貞節的向往。正因為自身對貞節的追求難以完整實現,秦淮脂粉將這種心理追求轉移到對文人氣節的期待與鼓勵上,形成了秦淮脂粉貞節理想與文人學士特別是復社名士氣節操守的融合,在激烈的政治斗爭和易代的歷史巨變中得到燦爛的發揮。
所以,當氣節之士出現在秦淮脂粉面前的時候,形成了貞節理想與氣節操守互相激發的心靈碰撞。但在長期的秦淮脂粉文化認識中,并沒有注意到二者之間的微妙關系。事實上,復社文人特別是復社領袖們在與閹黨勢力斗爭中,有人態度曖昧,如侯方域;有人認識模糊,如楊廷樞;甚至有人存意調和,如楊文驄。但是,李香君能夠清楚認識到阮大鋮的本質,毅然拒絕阮大鋮的拉攏。在《桃花扇》的研究過程中,專家慧眼發現,明確指出“《卻奩》這場戲的重要意義,在于它生動地反映了當時秦淮歌妓與復社文人精神上的溝通關系。這除了男女雙方在才華上、容貌上互相傾慕外,還在政治態度上互相影響。這是桃花扇以前的兒女風情戲里少有的”[16]6。但秦淮脂粉對復社文人精神取向的彌補與糾正,卻在晚明特定的社會政治環境下開始了。與六朝文人的流連風月、唐詩宋詞故事中的情意纏綿不可同日而語。秦淮歌女有著明確的忠奸辨別。“東林伯仲,俺青樓皆知敬重”的脂粉文化取向[16]157,是對復社文人的精神提攜。當侯方域被楊文驄說動,準備去說服陳貞慧、吳應箕接納阮大鋮時,李香君直接表明態度:“官人是何說話?阮大鋮趨附權奸,廉恥喪盡。婦人女子,無不唾罵。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處于何等也?”[16]52更是警醒了侯方域,表明了這位秦淮歌妓的政治見識與氣節操守。同樣,復社領袖對秦淮歌妓的精神作用,也是不可忽略的。“聞得李貞麗原是張天如夏彝仲輩品題之妓,自然是放肆的”[16]156。雖劇本的臺詞不足為據,但事實是,孔尚任創作《桃花扇》,依據了前朝遺老、當事人孔方訓、冒襄口述的歷史,“這部劇作,是有充分的真人真事作依據的”[17]。李香君是秦淮一顆璀璨的明珠,這個出身秦淮名妓的下層婦女之所以受人仰慕,不在其花容月貌,而在于她有著強烈的正義感、愛國心和高尚的情操,她憤世嫉俗,不向閹黨屈服;不忘故國,孤獨修行終身。今天修復的李香君故居媚香樓,其意義不僅在于對文學名著《桃花扇》的呼應,更彰顯的是詞樓所蘊涵的正義、忠貞與愛國主義精神。
同樣,在易代之際,諸多復社領袖的情感選擇,與秦淮脂粉的心理訴求驚人一致,甚至得到激發而氣貫長虹。秦淮名妓葛嫩,與孫臨交往。南明弘光政權滅亡,亦與孫臨一起隨楊文驄抵抗南下的清軍,孤軍奮戰,且戰且退,“兵敗被執,并縛嫩,主將欲犯之,嫩大罵,嚼舌碎,含血噀其面,將手刃之。克咸(孫臨字)見嫩抗節死,乃大笑曰:‘孫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殺。中丞父子三人同日殉難”[2]9。“大罵”“嚼舌”“噀”,三個動作,突出了葛嫩的果敢剛毅,更視貞節與氣節的價值在生命之上。他身邊的孫臨、楊文驄父子壯烈殉國,是數十年涵養的結果,也是對葛嫩的呼應。
盡管楊文驄是馬士英的妹夫,為此也受到不少攻擊,“其父子以士英故,多為人詆諆”[14]7103。左良玉參馬士英的八大罪,就涉及楊文驄:“如楊文驄、劉泌、王燧以及趙書辦等,或行同犬彘,或罪等叛逆,皆用之于當路”[18]195。客觀地講,楊文驄在政治上和情感上更傾向于東林、復社,與馬士英等并未沆瀣一氣,但與兩者之間均有交往。“他處世豪爽而不細致,待人寬厚而不精明”[19],對馬士英、阮大鋮顧全情面。當李香君忠貞于愛情而不屈服于奸佞之時,楊文驄深深為之觸動:“香君這段苦節,世間少有。”[16]150而此后,楊文驄也注意了自己的節操,成為弘光政權中守衛江南的重要一員,并在葛嫩、孫臨的大義感召下,完成了自己的人格塑造,用生命詮釋了忠義。
南明弘光政權建立,楊文驄為兵部員外郎,監軍京口(鎮江),扼守長江,在清兵渡江之際進行了激烈的抵抗,但寡不敵眾,且戰且退。經過蘇州,突襲鋤奸:“忽二十九日清晨,有常鎮監軍楊文驄與都司朱國臣共謀,令營兵進見黃安撫謝賞,出其不意,執黃家鼒、黃家謨、吳參將并隨從二十一人,綁去葑門外,俱斬首剖腹,親隨二人亦斬”[20],對順利南下的清政權當頭一棒。楊文驄孤軍作戰,竭力抵御,退守福建浦城時,身負重傷,被清軍追及,全家被俘,拒絕投降,夫婦、兒子兒媳、女兒女婿、仆從等三十六口,與孫臨同日同地被殺,用全家的生命,完成了這位復社文人忠義人格的塑造。可見秦淮脂粉,認識清醒,大義凜然。楊文驄與孫臨的壯烈忠義,成為秦淮脂粉文化與復社文人精神氣節相互激發并得到輝煌表現的典型。事實上,曾經在秦淮脂粉中徜徉多年的文士特別是復社領袖,在易代之際,多有輝煌的壯舉。即便銷聲匿跡,也值得后人景仰。這其中,有壯懷激烈舉兵抗清或策劃反抗失敗而慷慨就義的吳應箕、吳昜、陳邦彥、黃毓祺、黃淳耀、陳子龍、夏允彝、夏完淳,有斗爭失敗后隱居終身或流落以終的黃宗羲、顧炎武、閻爾梅、萬壽祺、歸莊等,還有戰死沙場的楊廷麟、揭重熙等,更有殉節殉難的大量復社名流,如馬世奇、何剛、徐汧、侯峒曾、吳允嘉、黃淳耀、梁于涘、劉曙、吳鑒、朱集璜、陶琰、顧杲、夏云蛟、錢肅樂、鄢正畿、林逢經、龔用圓、崔丹、顧之俊等。冒襄的人生選擇,與董小宛的舉動不無關系。清軍南下,冒襄逃難途中,董小宛“寧使兵得我則釋君,君其問我于泉府耳”[21],是一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度。復社文人演繹忠義悲歌者,不完全統計就有一百多人。其中不少復社領袖人物,曾經活躍于陪都。甚至,直接與秦淮脂粉有著緊密聯系,受到秦淮脂粉追求貞節的心態影響,堅定并放大了他們的氣節觀念,在國難當頭的存亡之秋,他們主動承擔起歷史的重任,譜寫忠義悲歌最慘烈的樂章,他們死得壯烈,死得高尚,是文明史上鮮紅的篇章。
秦淮酒家畫舫,是輕松的環境,卻成為品評時政,商討國事的莊嚴場所。復社文人在歷史使命感和憂患意識的驅使下,在秦淮脂粉剛毅果決的精神力量影響下,頑強地與奸佞抗爭,與閹黨勢力斗爭。秦淮脂粉通過名士們了解政治局勢,社會現狀,并親身加入到這些名士的陣營中,談兵說劍,裁量人物,議論形勢。她們比士子們對生活在底層的痛苦有更深的體悟,對自由的生活有更強烈的愿望。這種精神追求,與復社領袖的政治意識形成了一定的共鳴并相互激發,影響了復社文人的精神走向,并在易代之際綻放出特殊的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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