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80年代砸冰箱,到21世紀初對人單合一雙贏模式的探索,再到前段時間被炒得沸沸揚揚的中層干部大裁員計劃,海爾始終是一家備受關注與爭議的企業,而帶領這家企業實施每一步變革的集團董事局主席張瑞敏,更是站在輿論的風口浪尖。不少媒體和管理學者對張瑞敏的評價是“對管理理論有著相當深入的研究,并且學識廣博,在他帶領下海爾取得成功,絕對不是偶然”。
前不久,本刊編委成員、高風咨詢公司董事長謝祖墀博士與張瑞敏進行了一次高峰對話。全球戰略咨詢界中權威的華人咨詢顧問謝祖墀就企業變革、文化沖突以及未來CEO的角色等話題提出了尖銳的問題,張瑞敏則一一進行了精彩回答。
只論創客,不論資格
你在沃頓商學院的演講中說,今年預計要去掉1萬人。如此劇烈的變革舉措,主要是出于什么樣的考慮?
去年我們從86,000人減到了70,000人,減員16,000人,這么做風險很大,但是現在來看效果很好,沒出什么事,更重要的是去年到今年的利潤還增長了20%。事實上,裁人不是目的,而是一種顛覆的觀念。改革有很多要素,但如果聚焦到一點,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人的改變。《創客》一書的作者克里斯·安德森(Chris Anderson)曾經對我說過一件事:他的一位日本學生是個天才,可這個學生的理想竟然是進大公司工作。安德森對此感到失望而且很不解,他說如果是在美國,這個學生一定會自己創業。我告訴他其實很好理解,這就是美國和日本兩種文化的差異。日本文化是儒家文化的一個分支,而儒家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點是服從。日本文化總結起來就四個字:唯尊是從——誰是尊者,誰是領導,我就聽誰的。美國文化更多的是一種創新文化,這可以追溯到文藝復興時期的新教理論,美國人認為每個人都能夠創造、創新。
其實,中國文化講求的也是服從家庭、服從家族、服從君王,很少有自己獨立的意識。由此推演到企業,中國企業如何從傳統的服從文化變為創新文化,這種思維上的轉變對于企業變革非常關鍵。
你在海爾推行“倒三角”模式,要求每個小組的組員都有主人翁精神,主動貼近客戶,這與儒家文化是有沖突的。你如何調整大家的思維方式和行為?
我們先從文化上進行改變,然后再改變原先大家都習慣了的執行者、服從者的角色。這在開始的時候比較困難,但是現在逐漸有很多基層員工開始創辦公司,這就給海爾帶來了很大的進步,原來很臃腫的中間層,現在被去掉了。
海爾內部有一句話“只論創客,不論資格”,也就是說只看你是不是一個創業者,而不會關注你的資歷。這個月我們剛解聘了一位20年的老員工,他曾負責全國白色家電銷售,因為他沒做到創業、創新。這件事情對大家的震動很大——不管是誰,曾經做出過多大貢獻,在這個新的時代,都要回到原點。我們只論能不能跟上時代,如果不能,就會被淘汰。這不僅是海爾的環境,也是市場的環境。
老的體系中職務相近的人收入差別不大,而新的體制下,市場化會使得收入差別很大。這樣一來,收入兩極分化是否會引發企業矛盾?
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我們的薪酬制度也在改革,原來的薪酬是企業發的,現在是員工自己給自己發,從自己創造的市場價值中獲取;如果創造不出價值,就沒有薪水。海爾進行了工資改革,把工資分成四段,第一段是基本工資(生活費),到了第四段可以分享,甚至可能會有股權。創業團隊首先要大致確定達到分享階段需要多長時間,其次要有相應的措施確保團隊能夠達到分享的階段。
這樣的薪酬制度改革與中國文化的差異太大。中國文化認為只要進了企業,企業就什么都要管。政府從維護社會穩定的角度也希望企業為員工提供更多的保障。但我認為企業和政府應當職能分開,企業負責效益,政府負責穩定。如果效益和穩定的責任都由企業擔負,那么企業會失去活力。相反,企業如果通過提高效率創造更多價值,就可以從稅收上反哺政府。
從規模到體驗
下放權力,讓員工更有積極性、更加貼近客戶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同時對于海爾這樣一家總資產超過1,000億的企業,規模同樣也很重要,并且規模的作用是無法忽略的。對于規模和授權之間的平衡,你是如何考慮的?
我覺得應該放到市場上去考慮,規模在市場上的作用其實就是品牌。有多大的規模,就會有多大的品牌,由此產生的品牌信譽度,會直接帶來用戶的信任——只要是這個品牌的產品,顧客就不會有懷疑。然而現在,品牌或者說規模面臨著挑戰:顧客已經由以品牌為中心變成以自己的體驗為中心了,如果沒有很好的用戶體驗,用戶就不接受你的品牌,此時的規模也就沒人接受。所以說規模和體驗兩者是相輔相成的。
那么現在,企業還要不要規模呢?要的,但不再是原來的大規模制造,而是變成大規模經濟,變成滿足用戶全流程的最佳體驗。滿足用戶的體驗后,規模就能恢復它的作用。
其實我覺得規模還是一個權力的博弈:一方面把權力下放,讓員工能夠根據客戶的體驗做決定;另一方面,員工又需要高層的權力支持。例如,一些產品市場需求量大,需要投入更多資源,擴大產量;另一些產品因為沒有需求,則需要收縮生產線。在海爾,這類決定是由上層做出的嗎?你們是如何進行資源調配的呢?
授權從根本上來說還是管理層說了算,某種意義上是對被授權者的一種施舍。現在我們的企業不再授權,而是給員工提供一個平臺,這個平臺上有不同種類的產業,有需要轉型的一些傳統產業,也有一些需要創業的新產業。有的產業吸收了外部的資源,海爾反而成為了小股東,這種情況下,對海爾而言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授權的問題了。可是對于外來的資源來說——不管是大股東還是小股東,都愿意投資。為什么呢?因為海爾畢竟是一個很大的品牌,投資海爾成功的可能性比較大。所以海爾做的不是授權,而是把整個企業變成一個創業平臺。在這個平臺上,海爾只是一個投資方,提供相關的平臺資源。
為了增加效率、降低成本,企業通常會追求不同部門之間的協同效應。但是在海爾的平臺模式中,這種協同效應是否適合呢?
我覺得我們走到現在這一步,這種協同需要改變。過去,協同效應是一種優勢,但是現在的情況不同了,就如“喬伊法則”*所說,企業內部的人畢竟不是全世界最聰明的人。一個不大但是開放的企業,依然可以吸收到其他企業所沒有的資源。
過去的協同,是大企業和小企業各自在內部的協同,而現在的大局是開放。我們現在有兩點原則:第一是從外部資源的角度,我們需要完全開放,盡量多地去吸收資源。舉例來說,我們的研發人員原來是一門心思搞研發,現在他們是要接納全世界的資源去做產品;第二是從內部資源的角度,我們要完全市場化。如果市場上有比協同更好的資源,那就選用市場上的資源。所以我們現在有一些事業部已經從集團剝離出去了。
CEO不是協調者
海爾這幾年的改革,實際上就是你自己在革自己的命,這很了不起。因為很多人是沒有這樣的魄力的,他們往往很享受前呼后擁、被人尊敬的感覺。但是你完全把它顛覆了。對此,你的感受是怎樣的?
海爾是我一手創辦、做大做強的,不論我做什么,我的決定都會有很多人支持。然而我不得不考慮接班人的問題,這是一個世界性難題。美國一家知名公司找接班人時費了很多周折,走了很多程序,還做成案例。但我在美國和他們CEO共進午餐的時候,他表示對接班結果仍不甚滿意。我想,對于海爾將來的繼承者,要做到像我這樣獲得大家的支持會比較困難,這么大的企業,如果集權力于一身,無論是誰,都很難做好。所以我要把海爾變成一個生態圈,分成很多有活力的小企業,大家都有自主權。我覺得這么做的風險比整個一個大企業要小得多,不管誰做領導,企業的運營都不再取決于個人,而是取決于機制。
很多傳統中國企業的領導是一個命令者,采用權力高度集中的管理方式。在以后網絡化、平臺式的企業中,CEO的角色是否會像樂隊指揮一樣,是個協調者,而不再機械地告訴員工做什么?
我覺得CEO的角色不會是協調者。以后的企業組織應該像美國的聯邦那樣。美國各個州都有很大的權力,美國政府的權力是每個州讓渡給它的。企業的CEO也是這樣,他的權力只是每個小的經營體讓渡給他的權力,讓渡權力的原因是讓企業作為一個整體可以更快、更多地吸引資源。就像海爾吸引了全球的資源,但它并不是把這些資源派發出去,而僅僅是提供了一個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