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江華
基于地方政府競爭視角下的土地財政困局分析
譚江華
在2001-2013年的13年間我國土地出讓收入累計為19.7萬億元,相當于2013年我國GDP的34.7%。土地財政在地方政府以GDP作為政績考核標準的你追我趕的過程中,已經不啻于一劑“經濟鴉片”,調控政策中中央與地方的博弈正是地方政府競爭最為直觀的表征。文章基于地方政府競爭視角厘清土地財政困局的動力機制,提出相關政策建議重構中央與地方關系,約束地方政府收權的同時,鼓勵地方政府向市場的“讓權”,從體制機制上找到破解土地財政困局的良方。
土地財政;地方政府競爭;分權
在經歷了2013年被號稱“史上最嚴厲”的新國五條后,房地產依然是在一片“漲”聲中迎來了價格繼續上揚的2014年。中國指數研究院報道:根據中國房地產指數系統百城價格指數對100個城市新建住宅的全樣本調查數據,2014年2月,全國100個城市(新建)住宅價格平均價格為10960元/平方米,環比上月上漲0.54%,是2012年6月以來連續21個月環比上漲。而國家統計局2014年1月份70個大中城市住宅銷售價格變動情況顯示,與2013年12月相比,70個大中城市中,新建商品住宅(不含保障性住房)價格下降的城市僅有6個,持平的城市有2個,上漲的城市有62個。房價越控越漲,“地王”與“鬼城”并存等種種中央房地產調控下的地方政府的異化表征加劇了公眾對各地方政府執行房地產調控政策力度的質疑,執行力的疲弱無疑與地方土地財政有著直接的關系。以下表1所示,自2001年始,土地收入占地方財政收入的比值連續十年上漲,2010年達到了70%以上,2013年雖然有所回落,但仍然占到地方財政收入的近60%。根據目前已公布的各地政府當年度預算執行情況,2013年各省市的土地出讓金繼續極速增長態勢。北京、天津的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收入592.8億元和303億元,相比2012年增幅達到47.8%和56.6%;中部的江西省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收入1210.7億元,增長更是高達74.8%。還有一些省份的預算報告沒有公布具體的土地出讓收入,但地方土地出讓收入占政府性基金收入的絕大部分,由此從政府性基金收入中可作大致判斷。以浙江為例,2013年浙江全省政府性基金預算收入執行數為4440.64億元,完成預算的170.3%,增長71.9%。政府性基金收入增幅較大,主要是房地產市場活躍,土地出讓收入增加較多。由此可以判斷土地出讓收入增幅不小。

表1 2001年至2013年全國土地出讓收入、地方財政收入(單位:億元)
根據以上表1的統計數據,2001-2013年,13年間土地出讓收入累計為19.7萬億元,相當于2013年我國GDP的34.7%。這19.7萬億元是使得地方政府得以維持高速增長的基礎設施投資和地方債務鏈條。土地財政在地方政府以GDP作為政績考核標準的你追我趕過程中,已經不啻于一劑“經濟鴉片”,房地產調控下中央與地方的博弈正是地方政府競爭最為直觀的表征。
(一)地方政府競爭概念與文獻綜述
關于地方政府競爭的概念,學術界尚無明確定義。文章綜合現有文獻,提出所謂地方政府競爭,是指除中央政府以外的地方政府,為了爭奪各種有形和無形資源而在投資環境、政府管理、法律制度以及政治行動而展開的競爭。就競爭的方向而言,有橫向競爭(同級地方政府或同級政府職能部門之間的競爭)、縱向競爭(上下級地方政府或上下級政府職能部門之間的競爭)。文章研究出發點為房地產調控政策中央與地方的博弈,因此,在文中的地方政府競爭特指地方政府間的橫向競爭和地方政府與中央政府間的縱向競爭。
在斯密(1776)的古典經濟學理論中,把稅收等公共物品與政府競爭聯系起來,開啟了經濟學意義上制度競爭的先河,也初見地方政府競爭理論的端倪[1]。而明確對地方政府競爭進行詳細闡釋的蒂布特(1956),在其論文《地方支出的純粹理論》中提出,“在人口流動不受限制、存在大量轄區政府、各轄區政府稅收體制相同、轄區間無利益外溢、信息完備等假設條件下,由于各轄區政府提供的公共產品和稅負組合不盡相同,所以各地居民可以根據各地方政府提供的公共產品和稅負的組合,來自由選擇那些最能滿足自己偏好的地方定居。居民們可以從不能滿足其偏好的地區遷出,而遷入可以滿足其偏好的地區居住”[2],即“用腳投票”理論。此后,德國學者阿波爾特的制度競爭理論,是在此理論基礎上的擴展。
公共選擇學派對地方政府競爭的研究常引用怪獸模型“Leviathan Model”,意指一個強大的、無限權力的政府猶如怪獸一般,布坎南認為地方政府是自私的追求收入最大化者,地方政府在缺乏有效監督的情況下,面對利益表現出機會主義行為,猶如怪獸的特質。
中國作為一個新興與轉型并存的最大發展中國家,改革開放進程不斷推進,在這一過程中國內學者對地方政府競爭理論的研究也形成了獨特的理論脈絡。在改革開放初期,試圖用地方政府競爭解釋體制轉型的運行機理,樊綱等人(1990)“兄弟競爭”的概念即是其中的代表[3]。何夢筆(1999)針對中國和俄羅斯的績效差異提出了一個政府競爭的分析框架①何夢筆.政府競爭:大國體制轉型理論分析范式[Z].德國維滕大學討論文稿,第42期,陳凌,譯,1999.9。馮興元(2010)在著作《地方政府競爭》中全面闡釋了地方政府競爭的理論范式和分析框架,從地方發展模式、地方保護主義、各級政府公共服務事權的劃分、城市政府競爭、縣鄉財政管理體制、村民自治實踐等多個角度進行了實證分析,并探討了財政聯邦制是否可以成為地方政府競爭的秩序框架[4][5]。
(二)房地產政策異化的動力機制--地方政府競爭
在中央制定的調控政策中,特別是以2012年以來的以“限”字當頭的若干政策,直接以政令化手段迫使地方政府擺脫對土地財政的依賴,一刀切式的調控與地方利益產生了沖突。嚴格執行中央調控政策,勢必影響到房地產進一步上升的態勢,影響到地方財政收入的增速,影響到地方城鎮化建設的總體步驟,乃至影響地方政府的政績考核。一系列或冠冕堂皇或只可意會的理由促使地方政府并不愿意主動執行中央的調控政策,地方機會主義行為在調控不同時期的表現尤為顯著。在調控初期,在中央公布調控計劃的前提下,可以滯后地方政策的出臺時間表,觀望情緒濃厚。在中央“最為嚴格”調控出臺下,地方的限購政策中存在調控松綁的自主性行為,乃至出現“限購令”一日游的情況。可以看出,在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博弈中,地方政府的保護主義行為其背后就是龐大經濟利益驅動下地方政府競爭的結果。
因此,破解土地財政困局,戒除這劑“經濟鴉片”,一刀切的行政命令顯然只會帶來更多的地方機會主義行為,我們必須重新正確認識地方政府競爭,從體制機制上找到破解土地財政困局的良方。
(一)地方政府競爭在中國改革開放進程中的作用
中國經濟奇跡,是在改革開放的進程中,基于我國在國際分工中比較優勢及由于中外技術水平落差的后發優勢中所創造的。35年改革開放帶來的高速增長之后,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如果說2001年中國經濟增長的主推力為改革所釋放的制度紅利,那么2001年加入WTO后,中國的經濟騰飛的主推力就是開放所帶來的全球化視野。中國加入WTO的13年來,對外貿易增長了近7倍,2013年我國超過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貿易國。出口拉動消費與投資,推動了地區性產業結構升級,城市化進程加劇。三駕馬車互為循環與補充,中國的經濟增長引擎一直處于高速運轉狀態。
而中國奇跡的創造與地方政府在“公司主義”治理模式下的強勢介入是分不開的。在我國,地方政府扮演著“強政府”角色,對于當地資源(主要是農民的土地)的掌控和財政能力的缺乏使其具有強大的資源配置權來克服巨大的交易成本,從而迅速抓住發展機遇。這也是許多發展中國家所不具備的。在基于“地方利益最大化”的前提下,地方政府以直接參與資源配置,抓經濟作為自己的首要任務。
從投入與產出的角度考量,投入是各項投資與組織成本,而產出則是出讓土地使用權、招商引資所帶來財政收入增長與其他政府掌握資產價值的增值,這樣的損益考量之下,單個項目社會效益被弱化甚至是忽略,在地方政府對GDP的追逐中各種資源以更快的速度被組織動員起來,經濟快速起飛。
誠然,在肯定地方地政府競爭對中國經濟高速增長所作貢獻的同時,絕不可忽視其所帶來的負能量。在對GDP的崇拜中,克服交易成本的上項目、拉投資變成了不計社會成本、資源環境成本的盲目沖動,乃至竭澤而漁。自20世紀90年代中葉以來,在利益驅動下各級地方政府對招商引資陷入盲目熱衷的境地,對于企業,無論企業類別、經營內容,只要是“外來和尚”即“好念經”,不重所有而重所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中國經濟自1990年代以來的“世界工廠化”、重化工化和房地產化的背后存在著流動資本和地方政府的合作和共謀。各方利益博弈和共謀的結果,在使中國獲得20余年兩位數高速經濟增長的同時,也使其付出了產能過剩、環境惡化的沉重代價,席卷半個中國的霧霾和房價高企就是其最為直觀的表象。
(二)地方政府競爭的實質——中國式分權下的激勵
究竟是什么造就了中國式地方強政府?國內學者觀點多集中在財政分權、資源流動制度改革以及地方政府官員政績評價規則三個方面。筆者認為,公司化治理模式下的地方政府競爭的實質是我國中央與地方的分權模式的激勵。
中國式分權主要表現為行政分權和財政分權。行政分權主要是各級地方政府對轄區內的社會經濟事務的管理和發展,尤其在規制的設定和執行上,享有高度的自主權。以房地產調控為例,在過去的十年里進行的幾輪房地產調控,都是中央給大政方針,地方政府制定用于本地的具體規則。而財政分權上,以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在財權和財力上劃分為表征,中央財政僅負責國防外交并維持中央政府及其職能部門(如海關和國稅)運轉,而國內公共物品和服務的提供,幾乎完全由地方財政承擔。

圖1:中國預算內財政規模及其在中央與地方之間的分布,1978-2013
基于財權和事權相匹配的原則,1994年1月1日我國開始實施分稅制改革,把最大稅種增值稅定為中央與地方共享稅,并由新成立的國稅系統來征收,并按中央75%地方25%外加稅收返還的既定規則統一劃給地方政府,也正是在這一年,中央財政收入陡然提升,如以上圖1所示。根據分稅制的規則,地方政府對劃給它們的分成收入和自有收入的使用,在不違背中央和國家大政方針的前提下,享有充分的自主裁量權。中央與地方在擴大發展經濟收益上的利益是一致的,發展地方經濟,擴大地方財政收入的地方政府競爭即成為分稅制激勵下的產物。
在厘清了我國土地財政的動力機制后,可以看出,破解土地財政的困局不能單純依靠以“限”為主的調控政策,2014年3月13日,李克強總理再次對房地產調控定下調控基調“因城因地分類進行調控,抑制投機、投資性需求,重在建立長效機制”,而長效機制建立的前提是要重構中央與地方關系,重構重點就是從制度上進行創新,抓住央地博弈中核心利益環節,理順中央和地方的關系,尋求權力“收”“放”“讓”的平衡,在保障全社會公共利益的前提下兼顧地方政府利益要求,調動其執行積極性,實現國家房地產業良性發展的宏觀調控目標。對此,筆者提出如下建議:
(一)加強央地聯動,摒棄“一刀切”式政令調控
加強中央與地方工作上的聯動。中央政府應有步驟地加強權力控制,在制定房地產調控政策時,應當側重于把握宏觀經濟的方向,摒棄“一刀切”式政令調控,針對地方政府各層次調控目標的需求,“分地分城”合理制定具體措施。
(二)暢通信息渠道,及時反饋地方政策執行效果
為避免地方執行中的機會主義行為,應暢通地方居民訴求表達渠道,保持信息溝通,以群眾利益為先,信息渠道的暢通對于保障性住房上群眾利益的維護是最為重要的。在決策制定過程中,杜絕“拍腦袋”的想當然政策,結合完備的調研,使政策更有針對性和可行性。在政策具體實施的過程中,及時進行政策實行的績效評估,并以此作為考核地方官員政績的指標,掌握政策的實施效應,以便中央政府對調控政策的調整和修正。
(三)完備監管措施,建立常態化矛盾協調處理機制
在當前的房地產市場調控中,中央政府對房產政策的后續監管存在不足,當遇到突發狀況,往往充當“救火隊員”的角色。自從2003年中央開始調控以來,就通過派檢查組的方式對地方政府貫徹落實中央政策進行監管,短期內確實起到一定作用,但基于央地利益差別的沖突,檢查工作最終流于表面,上有國家檢查,下有地方應對成為調控監管中的常態,根源上沒有解決問題,檢查工作成為了中央和地方之間的“貓捉老鼠”的博弈,新問題舊問題不斷增加,乃至陷入惡性循環。因此,針對調控中的矛盾和問題,完善后續監管措施,建立常態化、制度化的矛盾協調處理機制,從而在根本上預防和解決問題和矛盾。
(四)約束地方“閑不住的手”,鼓勵其向市場“讓權”
土地財政動力實質是地方政府競爭,也是源自“中國式分權”的激勵。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基本任務也從實現經濟增長這個單一目標轉為實現經濟發展、保護產權、維護市場秩序和社會公平正義、保護環境等多重目標,政府的職能必須轉變,但職能的轉變必然受到體制機制因素的制約。要從根源上破解土地財政,必須約束各級政府的“閑不住的手”,進一步給市場放權,只有如此也才可能真正發揮“市場配置資源的決定性作用”。當前一方面需要約束地方政府而收權,但也另一方面也必須鼓勵政府對于市場的“讓權”。收權以推進改革,放權以擴展市場,中央調控必須把握住二者之間的平衡方能從根源上化解如土地財政等由地方競爭帶來的負能量。
[1]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研究(下冊)[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2.
[2]Tbieout.A Pure Theory of Local Expenditures[J].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1956,(64).
[3]樊綱等.公有制宏觀經濟理論大綱[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0.
[4]馮興元.中國轄區政府間競爭理論分析框架[Z].北京天則經濟研究所:天則內部文稿系列,2001,(2).
[5]馮興元.地方政府競爭:理論范式分析框架與實證研究[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
[責任編輯:劉烜顯]
譚江華,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北京100875
F812.7
A
1004-4434(2015)01-0064-04
國家留學基金委(201306045016);北京師范大學教學建設與改革項目“現實社會境遇中的社會調查與研究”(12-0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