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世蓉
翻譯倫理視閾下漢語典籍的文化英譯與域外傳播
——以《三國演義》的譯介為例
汪世蓉
翻譯倫理研究主要關注譯者主體性的制約因素、跨文化交往活動中的規范及價值等內容。在該理論視閾下,文章以漢語典籍《三國演義》中不同類型傳統文化事象的譯介研究為例,對促進中華傳統文化的域外傳播進行了策略性思考。文章認為,在“構建文化軟實力”的語境下,傳播典籍中的傳統文化立足于本土與全球化并不矛盾。譯者過于倚重“易化、改寫和操縱”等策略去強調“接受度”,會讓本土文化特色在譯作中失落或變形,有悖于讓“文化真正走出去”的翻譯倫理。
翻譯倫理;文化事象;漢語典籍;文化翻譯
近年來,以莫言作品譯者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為代表的一批漢學家為中國現當代文學的譯介付出了不懈努力,并在西方市場贏得了不俗的業績和聲譽。葛浩文所倡導的“背叛、重寫、易化”[1]等策略,使其譯作具有極好的靈動性和可讀性,進而在文化傳播研究領域得到了肯定和推崇。耿強結合其成功譯介作品的分析,認為中國文化要走出去就必須強調譯本的流暢性和可接受性[2]。然而,也有學者對葛浩文的翻譯風格提出了質疑。例如,李建軍認為“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們無法讀懂原汁原味的‘實質性文本’,只能閱讀經過翻譯家‘改頭換面’的‘象征性文本’”[3]。孫藝風也指出,文化間的交融使文化殖民成為可能,建立本土文化地域和文化身份的重要性毋庸置疑[4]。
可見,在跨文化交際語境下,翻譯活動在承擔著“協調文化差異”使命的同時,也成了“全球與本土”博弈的競技場。漢語典籍作品的譯介更凸顯了“傳承與適應”策略上的矛盾。劉心武曾被問及《紅樓夢》對中美雙方的文化碰撞與交流能起到多大作用,他的回答是“仿佛一滴雨水,落入浩瀚的大海”[5],異域文化對本土“他者”文化的理解、接受之難可見一斑。
倫理學為翻譯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視角和理論支持。筆者從翻譯倫理學的視角出發,以我國文學巨著《三國演義》的譯介研究為例,對漢語典籍中傳統文化事象在不同歷史時期的英譯與域外傳播進行了策略性思考。
《三國演義》成書600余年,橫亙古今,魅力無窮。《三國演義》在海外也是聲名遠揚,早在1569年小說已傳至朝鮮,1635年《三國志傳》入藏于英國牛津大學圖書館,其在亞、歐、美諸國的全譯本、節譯本達六十多種[6](P12)。
筆者對美國漢學家羅慕士(Moss Roberts)于20世紀90年代翻譯的《三國演義》英譯本“Three Kingdoms”(以下簡稱羅譯本)和英國漢學家鄧羅(C.H.Brewitt Taylor)于20世紀20年代翻譯的另一英譯本“Romance of Three Kingdoms”(以下簡稱鄧譯本)進行歷時比較研究。我們對《三國演義》中相關文化事象符號和對應的譯文進行人工收集和標注,共收集典型語料123條,然后在不同譯本的量化研究基礎上,從語言、文化、語用三個維度,來觀察分析翻譯過程中的各個因素相互作用的機制與規律,以及這些相互作用對文化傳播所帶來的影響。
(一)語料選擇
當一種現象以同樣的形式反復出現時,其中就含有規律性,成為某一歷史時期、某一國家(民族)或地域文化發展中帶有典型和標志作用的事情,這些現象被稱為“文化事象”[7](P198)。筆者根據這部著作的主題和特點,將其文化事象進行分類建立體系,再根據當前相關研究的現狀和趨勢確立其中三大類作為研究重點:軍事文化類、民俗文化類和語言文化類。軍事類包括傳統軍事科技、兵器以及以《孫子兵法》為代表的軍事思想等。民俗類包括服飾、酒文化、嫁娶、喪葬等。語言類主要研究描寫人物、環境和故事情節的成語。
(二)兩譯本文化翻譯策略和文化傳播效果對比分析
1.羅譯本的文化翻譯策略和文化傳播效果
首先,我們來統計羅慕士使用不同翻譯策略的總體情況。就全文所列舉的典型例句來看,羅譯本所用翻譯策略如表1所示。

表1 羅慕士翻譯策略選擇
羅慕士明顯傾向于“異化”策略。除了翻譯成語時用了5次“省譯”,在翻譯其他文化項目時,僅僅采用了2次“省譯”,分別是在翻譯呂布的“唐猊鎧甲”和中國酒文化的“把盞”時。同時還運用了少量的“替換”手法。比如把“髀里肉生”替換為“Iam growing thick around the waist”;“天崩地裂”替換為“with all the force of an avalanche”等。
對于文學典籍對英語世界的譯介來說,研究重點應該放在源語里的文化信息在譯語世界里的失落、變形、增添和擴展等問題上[8](P56)。據此,我們對羅譯本中有關文化信息傳遞效果進行了量化統計,結果如表2所示。

表2 羅慕士文化翻譯效果
作為東亞文化學者的羅慕士,對于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的把握是相當到位的,他在用大量直譯手法保真的同時,卻不愚忠,在真實性和可接受性之間,保持了較好的平衡。比如在翻譯軍事文化的“倚天劍”時,羅譯本的“Heaven’s Prop”用了“釋義”的辦法,其意象與“倚天劍”的“高大、威猛、頂天立地”的文化意象有異曲同工之妙。再看兵法“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譯文,羅譯本“A show of force is bestwhere you are weak;where strong,feign weakness.”回避了“死譯”,用“釋義”的方法,恰如其分地解釋了該兵法在當時戰爭環境中的要點,這比把“虛實”譯成“hollow and solid”更聰明,后者含義晦澀,看似要直譯,靠近原文,但譯文讀者會覺得不知所云。
當然,羅譯本中也有不少“文化失真”的地方。例如,諸葛亮的經典扮相“羽扇綸巾”譯成了“a plaited silken band/a plaited band/a band/Taoist headdress”等。把“綸巾”譯為“band(帶狀物)”,會讓讀者認為諸葛亮是“綁著頭帶”的裝扮,而與中國人心中定型的儒將風范相去甚遠。
2.鄧譯本的文化翻譯策略和文化傳播效果
同樣,我們來統計一下鄧羅使用不同翻譯策略的總體情況。就全文所列舉的典型例句來看,鄧譯本所用翻譯策略如表3所示。

表3 鄧羅翻譯策略選擇
“直譯”是鄧羅的首要選擇,他還采用“文內釋義”等辦法詳細解析了一些中國文化內涵。例如,他將喪葬文化里的“入殮”増譯為“wrapped the body in its shroud,enclosed it in a silver shell”,傳統習俗中對于尸體入棺的具體過程得到了再現。然而,他的譯文更注重于對故事情節的鋪展和渲染。比如在翻譯三國英雄人物的服飾時,鄧羅經常采用“省譯或替換”辦法。他把諸葛亮的“綸巾”簡單替換為“a head-wrap/a turban/a silk cap/as he had always appeared”,他似乎只是想說諸葛亮帶了一個頭飾,至于這個頭飾是什么樣子,他并不愿多費口舌。
在翻譯文化差異時,鄧羅更多地選擇了“逃避”的“替換”手法,他不愿意冒文化移入風險,更愿意照顧西方文化的習慣思維。比如原文里的“天”,多數被替換成了“god”;中國皇帝“天子”也通常被“漢獻帝”替代;用了“oracles(甲骨)”來替代中國文化古老的典籍《易經》;用“schemes”替代中國占卜術“遁甲”等等。
同樣,我們對《三國演義》鄧譯本中文化信息傳遞效果進行了量化統計,有關統計結果如表4所示。

表4 鄧羅文化翻譯效果
鄧譯本在一定程度上(50.4%)追求并達到了“文化傳真”的效果,而并非如以往研究所得出的結論那樣,主要是通過“改編、稀釋或省略”文化信息而“誤導”或是“欺騙”了譯語讀者[9]。
作為晚清時期中國海關官員的鄧羅,憑其多年生活經歷和不懈的學術追求積累了深厚的漢學底蘊。在翻譯民俗文化時,有關呂布服飾的“獅蠻寶帶”等細節的譯本特別彰顯其功力。“獅蠻寶帶”指的是中國古代武官腰帶鉤上常飾有獅子﹑蠻王的形象,鄧譯本的“a gleaming jade beltwith a lion's head clasp”,“一條帶鉤上雕著獅頭的奪目耀眼的玉帶”生動清晰地還原了“獅蠻寶帶”的真面目。當然,他的文化能力離資深“漢學家”的標準和要求還有一些差距。例如,鄧譯本對“鐵蒺藜骨朵”解釋為“a spiked iron mace with bone pendants”,誤解了“骨朵”的意思,把這種兵器理解成了“bone pendants”——“骨頭做的裝飾物”,譯文在畫蛇添足的同時,文化信息也變了形。
(三)兩譯本所反映的不同歷史時期翻譯倫理思想
1.翻譯倫理研究的主要內容
1981年,法國翻譯家褒曼(Berman)首次提出了“翻譯倫理”的概念,他倡導譯文要尊重原文語言和文化的獨特性,主張“翻譯差異”[10](P284)。1992年,韋努蒂(Venuti)在《反思翻譯》這部論文集中首次提及“倫理”、“歸化”等術語,提倡保持差異的抵抗式“異化”翻譯[11](P139)。2001年,切斯特曼(Chesterman)把現行的翻譯倫理分為四種模式,即表現原文、服務、交際以及基于規范的倫理[12](P64)。
在吸納國外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國內的翻譯倫理研究也是方興未艾。王大智等學者出版了相關專著,提出“翻譯倫理是翻譯行為事實如何的規律以及翻譯行為應該如何的規范”[13]。呂俊、侯向群呼吁建立翻譯倫理學,認為“翻譯倫理是跨文化交往活動中的道德規范”[14](P248)。方薇對國內“規范導向”翻譯倫理研究進行了反思,認為倫理研究重心應由“規范”轉向到“價值”[15]。
翻譯倫理是多元的、開放的、相對的,任何翻譯倫理原則的確立都需要以最大限度地實現“維護文化多樣性”為依據。
2.不同歷史時期制約翻譯倫理思想的因素
(1)社會政治、文化背景。20世紀初期,中國作為被征服的國家,其傳統文化、文學必然得不到國際關注。但中國璀璨的傳統文化還是引起了西方一些有識之士的興趣,鄧羅就是其中之一。20世紀8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伊始,處在一個蓬勃發展的上升期。隨著世界文化交流的愈發頻繁,中國人以更加包容的心態對待外來文化,而對于中華民族傳統文化,國人也以禮敬自豪的態度加以對待。
(2)出版機構。鄧譯本最初的出版商是上海西書店別發洋行[16]。別發洋行是在19世紀中后期中國最具規模的英文書籍出版及銷售商。作為純商業機構,別發洋行的營業計劃也有增強文化交流的目的[17]。而羅譯本的出版社是外文出版社,為對外介紹中國的國際化官方出版機構,其重點為介紹中國傳統文化和改革開放的書籍上,并以貿易的形式進入國外圖書市場。
(3)目標讀者群。從19世紀初開始,旅居于中國的外國人日漸增多,他們殷切地期望閱讀到本國的書籍或是關于中國的洋文書刊,既為了解當時最新信息和知識,也可以豐富生活、娛樂消遣和消解鄉愁。《三國演義》鄧譯本在當時的目標受眾主要是當時在華生活的外國人。而外文出版社的目標讀者群則是所有對中國傳統文化感興趣的國外讀者和國內英語學習、翻譯愛好者。
3.兩譯本所體現的不同翻譯倫理思想
羅慕士譯本的翻譯倫理原則是全景式地解釋和傳遞中國傳統文化,對于文化差異較大的內容,他甚至不惜冒著“由于源語文化‘侵入’譯語文化”所給譯語讀者帶來的“不適應”的風險,而執意要讓譯語讀者“以中國人的方式理解中國文化”[18]。
而鄧羅深受當時著名漢學家翟理思(Giles)的影響,其翻譯工作更多的是為了完成其成為漢學家的訴求[19](P213)。他的翻譯倫理表現為講故事為主,對于文化差異較大的內容,更強調接受度,用更簡潔的譯文讓譯文讀者能夠流暢閱讀。
《三國演義》兩個全英譯本體現了不同譯者對中華文化的不同解讀,相互補充,相得益彰。從歷時對比分析的結果來看,翻譯倫理的確是多元的、開放的、動態的,而在跨文化交際的全球化語境中,“讓文化真正走出去”和“構建文化軟實力”應該成為漢語典籍翻譯的倫理規范和價值體現。
以“異化”為主的文化翻譯推廣策略是與當今中國“文化軟實力崛起”的述求相匹配的。所謂弱勢文化和強勢文化的概念并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時代的發展和國力的變化,各國的文化文學地位也會相應地發生改變。當今中國的國際影響力已與產生“熊貓叢書”的20世紀80年代不可同日而語。在這種大的社會歷史語境中,漢語作品的譯介不應該一味地以迎合和適應目的語文化為導向,而是應該大膽、自信地向世界原生態地展示自己的傳統文化。
在跨文化交際語境中,漢語典籍的翻譯倫理原則是“力求文化傳真,適度結合文化適應”,但同時避免“阻礙信息交流的”死譯和硬譯,全景式傳播源語語言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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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邵卿]
汪世蓉,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外語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湖北武漢430064
H 315.9
A
1004-4434(2015)01-014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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