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扶桑
一場“民心所向”的犧牲
——從《金陵十三釵》看女性作家筆下的妓女形象
○王扶桑
文學史上,妓女形象不斷變遷,成為古今文人傳達思想觀念和人生追求的重要媒介,對妓女形象的研究長期存在著男性中心的批評癥候。從嚴歌苓的《金陵十三釵》出發,從女權主義視角對女性作家筆下的妓女形象進行探視和解讀,通過“救贖背后的矛盾”和“女學生和妓女的對立”兩個方面的論述對男權社會的虛偽和妓女受到的不公待遇進行揭示。
妓女 女權主義 金陵十三釵
從古至今,妓女形象一直是熱門的文學話題。妓女是指“通過性去交換物質的生存條件”[1]的女性。在現實生活中,她們是被社會倫理道德所放逐的一群人,是社會生活的邊緣人;然而在文學中,她們卻是被細細描摹的對象,時常以主角身份出現,在文學史上獨樹一幟。娼妓業本質上是男權社會的產物,而值得一提的是,文學史中這些經典的妓女形象也大都出自男性作家之手。換言之,無論是現實中的妓女,還是文學中的妓女形象,幾乎都是由男性一手打造的,以往女性主義批評家對妓女形象的解讀,也常常從相關的男性作家作品入手。
《金陵十三釵》是嚴歌苓的代表作品之一,講述了十三位妓女與女學生一起在教堂中避難,最終主動代替女學生參加日本人的圣誕慶祝會,亦即一場凌辱和死亡之約的故事。嚴歌苓以女性的視角和眼光探視著這個故事,以女性的情懷和筆觸描摹著十三釵的形象。筆者從嚴歌苓的《金陵十三釵》出發,通過“救贖背后的矛盾”和“女學生和妓女的對立”兩個方面對女性作家筆下的妓女形象進行探討,希望可以為妓女形象的女權主義解讀注入新鮮血液。
長久以來,妓女都背負著原罪,從事妓女這個行業是她們的原罪,出賣肉體是她們的原罪。無論是自愿為妓還是被迫為妓,她們都必須接受社會對這原罪的指責。要想得到社會的承認,妓女群體就必須通過某種反抗或是犧牲對這原罪進行救贖,文學作品中讓人難忘的正面妓女形象多是如此。比如《警世通言》中的杜十娘,深受壓迫卻堅貞不屈,為擺脫逆境而頑強掙扎,對李甲一片癡情,渴望從良。又如《桃花扇》中的李香君,原是秦淮歌妓,卻在暖暖軟軟的香風中,熏出了一些硬骨頭,有著敏銳的政治眼光和鮮明的政治立場,成為我國戲曲舞臺上最光輝的婦女形象之一。
嚴歌苓筆下的這一群妓女一出場就與讀者的期待視野相符:她們活色生香,嬌艷無比,有著鮮艷的衣著和誘人的肉體;她們滿口粗話,嬉笑打鬧,戰爭的炮火并未打亂她們打麻將的節奏;她們對性的毫不遮掩是令人生厭的,尤其讓女學生一個個厭惡得咬緊了牙。嚴歌苓在塑造妓女形象時無意賦予她們超出常人的見識、品性或是修養,她只是如實地描寫她們。一旦讀者對她們的粗俗習以為常,嚴歌苓卻緩緩地把這種粗俗剝離,開始克制而忍耐地描寫她們的內心世界,讓讀者感受到除去妓女身份和所在環境帶來的言行烙印之后,她們的心性和普通女子一樣——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趙玉墨的才情身段足以與大家小姐相媲美,風情之下也深藏著對平凡生活最單純的向往。
在情節設計上,嚴歌苓并未將妓女與男性并置,而是利用女性作家的天然優勢,有意設置了妓女主動解救女學生的情節。整部小說可以分為大小兩個場景:一個是戰火中的南京,一個是南京城里的教堂。在大場景中,戰爭的煽動者和參與者都是男性,女性則成為了戰火的天然祭品。嚴歌苓本人就在《金陵十三釵》的《創作談》中提到:“戰爭中最悲慘的犧牲總是女性。女性是征服者的終極戰利品。女性承受的痛苦總是雙倍的。并且無論在何種文化里,處女都象征一定程度的圣潔,而占領者不踐踏到神圣是不能算全盤占領的。這就是男性游戲——戰爭之于女性的悲劇。”在小場景中,無論法比、神父、阿顧還是戴教官,幾乎每一個男性都在試圖從另一群男性(日本侵略者)手中保護這一群女性(女學生和妓女)。但事實上,他們的保護無法阻止事態的發展,真正使這一場聚焦于教堂的保衛戰塵埃落定的是女性自己,更準確地說,是教堂里的這一群不受待見的妓女——她們主動提出用自己來交換另一群女性(女學生)的生命。男性親手將女性置于危險的境地,女性只能依靠內部的犧牲求得代價的最小化。
十三位妓女以這種決絕的犧牲完成了從妓女到英雄的轉變,她們的悲劇結局也讓讀者唏噓不已。然而這看似感人的舉動背后卻深藏著一種矛盾。我們應該注意到,在沒有主動提出這種犧牲之前,這十三位妓女始終都處于被鄙夷的、低人一等的地位中,而只有在她們進行了這場犧牲后,她們作為人才得到了正視。換句話說,自從她們有了妓女的身份后,被凌辱、被鄙視、被不齒都成為了理所當然。要真正改變人們的態度,除非她們做出某種犧牲,但這種犧牲卻將使她們遭受另一種摧殘,甚至是以生命為代價。
這場“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交換,這場被贊頌為大義的犧牲,是這十三個妖嬈美麗的妓女給的一記耳光,重重地扇向贊揚這種交換的父權制社會,重重地扇在每一個認可這種交換的旁觀者的臉上。
女學生與妓女的對立是小說中最精心的設置,也是真正支撐起小說情節發展的動力所在。這種對立并不僅僅指妓女代替女學生赴歡迎會的具體情節,事實上,通過衣著、言語、行為、經歷以及他人眼光等方面的描寫,嚴歌苓始終在不遺余力地強調和深化著女學生與妓女間的對立。女學生是純潔的,嬌嫩的,未受染指的,受知識和宗教的教義熏陶的;與之相反,妓女則是濃艷的,粗鄙的,被蹂躪的,沒有知識更遑論修養的。如果說女學生是精神上的形象,那么妓女就是肉體上的形象。但如果我們究其背后的根源,就會發現這種對立作為男權社會的產物有多么荒謬和殘酷。
妓女作為一個職業出現,和男性的欲望與推動是分不開的。首先,妓女的消費者為男性,妓女的存在完全是為了滿足男性的生理需要。張愛玲在《談女人》中曾提到:“以美好的身體取悅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也是極普遍的婦女職業?!北绕鹇殬I,妓女更像有保質期的消費品。作為被消費對象,她們被剝奪了性的自由,只能服從于男性顧客的指令,當女性以妓女的身份存在于一場性行為中,她們所進行的就不再是欲望的自然滿足,而是刻意的肉體交易。生理的衰老是男性安放在她們身體里的警鐘,時刻提醒著她們,這種肉體交易的保質期有多么短暫。其次,妓女的生產者為男性,妓女的存在絕不是女性群體自為的產物。無論是家妓、營妓還是營業性娼妓,其產生根源是男性。在父權社會里,男性占據主導地位,女性作為一個群體居于從屬地位。受父權思想的影響,男性毫不松懈地維持著其在政治、經濟、社會地位等各方面的優越性。如果沒有男性在經濟上的支持和在思想上的肯定,娼妓業絕不可能作為一個行業存在并維持。娼妓業的實質就是男權社會的產物。
而妓女不僅需要無條件接受肉體被消費,還要在精神上接受社會道德的打壓。當男性成為權力的支配者和主宰者,他們勢必會創造出一套對其有利的意識形態和話語系統。正如劉慧英在《走出男權傳統的藩籬》中所提到的:“文學作品中,溫柔、美麗、善良、純潔等等是理想和完滿的女性形象普遍具備的特征,作為其對立面的則是強蠻的悍婦、恐怖的巫婆和淫穢的蕩婦等等。這種傳統的女性性別角色特征來自現實生活中男權中心社會對女人的期望和控制,是傳統男權的女性價值尺度在文學中的折射?!保?]男性一方面有著對色和性的執著追求,一方面又因占有欲而要求女性貞潔。在這種矛盾思想的影響下,男性催生了一批通過性去交換物質的生存條件的女性,她們被迫與未參與這種交換行為的女性群體割裂,而獨立為一個叫作“娼妓”的群體,并從一開始就被規定了低于普通婦女的地位。男性創造了妓女,但又設置了一套社會道德規范來放逐妓女。受男性絕對權力的影響,這種對妓女的矛盾設定幾乎沒有遭到反抗和質疑。且隨著這種設定的不斷施行和強化,其在女性身上所遭遇的水土不服越來越少,妓女接受了自己以色誘人的命運,普通婦女則用對妓女的不屑與仇恨來標榜自己的婦德,“幾千年來男權主義的統治和奴役導致了女性自主意識的失落和泯滅”[3]。
嚴歌苓正是在《金陵十三釵》中通過女學生和妓女的對立展現著這種殘酷的矛盾。她讓同為女性的兩個群體變成敵人,她大膽而直白地刻畫著女學生對妓女的仇恨。這種設置只會出現在女作家的筆下,因為男性作家是沒有感知這種仇恨的能力的,他們也缺乏足夠的動力去描寫這種仇恨。這種仇恨是不美的,是殘酷的,是浸透著苦和淚的,是陰狠又鋒利的。這仇恨在女學生和妓女之間迸發出火花,卻直指每一個看客和讀者,把男權社會里男性的虛偽照得通亮。
在小說的最后一章中,嚴歌苓描寫到,離開教堂以后,唱詩班的女學生們下意識地學到了窯姐們的口頭禪,“變得粗野,個個不饒人”,“法比·阿多那多費了天大的勁,也沒能徹底把她們還原成原先的唱詩班女孩。”[4]嚴歌苓用這種方式消解了女學生與妓女之間的對立。事實上,女學生和妓女間的對立本就不是她們自己的意愿,而是由她們所在的社會不斷灌輸的,是男性有意制造的?!耙粋€女人不是天生的,是社會造成的?!保?]而在十三個女子的肉體犧牲面前,在生與死的考驗面前,這社會文化已被沖擊得一文不值,于是才有了女學生的改變,沒有什么比命懸一線的經歷更能帶給她們擺脫傳統社會道德桎梏的勇氣。她們開始正視妓女這個群體,開始正視妓女的言行,“一旦破了忌諱,她們覺得原來也沒什么了不起”[6]。嚴歌苓絕非是在描寫女學生的墮落,相反,這是來自女性的反抗,是女性主體意識的勝利。
在男權社會中,妓女不僅需要無條件接受肉體被消費,還要在精神上接受社會道德的打壓。嚴歌苓作為一個女性作家,以其女性的視角和筆觸塑造了戰火中的十三個妓女形象,創造性地用女性群體內部的對立(女學生和妓女的對立)展現了男權社會的虛偽和冷酷,以一場看似“民心所向”、大義凜然的犧牲呼喊出千百年來妓女所受到的殘忍壓迫,并通過結尾中女學生與妓女言行的合流表達了女性對男權社會下所受到的倫理道德桎梏的反抗,為我們展現了女性作家探視妓女形象的獨特角度,也為妓女形象的女權主義解讀提供了寶貴的材料。
注釋:
[1]荒林,王光明:《兩性對話》,中國文聯出版社,2001年版,第9頁。
[2][3]劉慧英:《走出男權傳統的藩籬》,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社,1995年版,第16頁。
[4]嚴歌苓:《金陵十三釵》,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19頁。
[5]宋文偉譯,[美]凱特·米利特著:《性政治》,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5頁。
[6]嚴歌苓:《金陵十三釵》,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20頁。
[1]申丹.敘事形式與性別政治——女性主義敘事學評析[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1).
[2]王卉.歷史·女性·救贖——評嚴歌苓的《金陵十三釵》[J].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7,(3).
[3]劉傳霞.論現代文學敘述中妓女形象譜系與話語模式[J].婦女研究論叢,2008,(1).
(王扶桑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 430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