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雪
涼山彝族畢摩宗教儀式的教育功能探究:教育人類學的視角*
肖雪
(西昌學院 彝語言文化學院,四川 西昌 615022)
涼山彝族畢摩宗教儀式除了獨特的宗教和文化特性外,還具有其他傳統教育類型無可替代的教育內涵和功能。涼山彝族人正是通過這種集體性的參與,深受演繹場域的熏陶,保存和豐富著村落的集體記憶,增強了社會成員之間的凝聚力,同時也承繼了彝族的傳統文化。
涼山彝族;宗教儀式;集體記憶;表述;延續
提起彝族傳統教育的類型,學界研究較多的是家庭教育、社會教育或自然形態的教育,往往忽略了彝族宗教儀式也具有重要的教育功能。究其原因,在于對于彝族宗教性質的理解上存在誤解,認為彝族宗教更多的表現為儀式性、展演性,具有神秘性和非理性,而非工具性和理性所表達出的教育性,就如麥克斯·繆勒也認為宗教是“一種奮斗,就是要去想象那些無法想象的東西,去說那些無法言說的東西,去追求無限”[1]。事實上,當人們系統的分析宗教信仰時,就會發現時間、空間、類別、數量、原因等主要范疇既產生于宗教,又從屬于宗教,是宗教思想的產物,正如涂爾干所理解的宗教是“一種既與眾不同,又不可冒犯的神圣事物有關的信仰與儀軌所組成的統一體系”[2]。于是,宗教又被認為是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其本質是虛幻的,但其產生并不是虛無的,有其特定的歷史性。它以自身的價值取向和目的來吸收、解讀和表達人類文化,并與其賴以生存的特定的社會經濟和政治結合在一起,從而形成了豐富的表述形式。它不僅創造了豐富的宗教文化和民族文化,而且培養了宗教人才,傳播了傳統文化。這表明在意識形態領域里,宗教凝聚了諸多范疇的文化理想和期盼,使宗教文化和傳統文化不囿于經堂寺廟,而得以世俗化。由此,宗教和教育有了更深層的聯系。教育的使命就是包括宗教經驗在內的“人類勞動過程中形成的超生物經驗的傳遞和交流”[3]。
長期以來,涼山彝族理解世界及其自身的最初表現體系都源于宗教。然而,容易讓人忽視的是,畢摩宗教并沒有限于用某些概念約束它本身的發展,反而使早已形成了的智識變得更加豐富,促進了智識本身的形成。彝族人重視畢摩宗教,不僅因為其中蘊藏了大量的知識內容,還因為這些知識得以闡釋和傳播的獨特形式。由此,擔任闡釋和傳播彝族傳統文化一職的彝族祭司畢摩的權威對彝族群眾而言是至高無上的,他們在世俗生活中實際扮演著教師的角色。彝族畢摩除了給學徒們傳授他們的特殊技藝(巫術儀式、咒語、插枝和泥塑造型藝術等),還要向所有的彝族群眾傳授有關天文地理、彝族歷法、家支譜牒、彝族歷史、詩歌吟唱等各種知識,教育他們如何理解日月山川的存在和變化,理解人的種類和繁衍,熟悉彝族祖先的來源和遷徙之路,牢記傳統的道德規范和生活禁忌,了解彝族傳統的口承文學。
故而,涼山彝族畢摩儀式教育作為傳統教育中的重要方式,不僅能達到傳承彝族傳統宗教文化等多種目的,同時也是一股強化族群認同的凝聚力,其宗教儀式的教育內涵和意義是現代教育手段,以及其他傳統教育形式所不能取代的。彝族畢摩宗教與教育之間的這種關系,使得教育不僅是彝族人傳遞生產、生活經驗和技能并借以生存下去的基本手段,并“致力于維護現狀和給青年人傳授那些在變化中固有的東西”[4]。
涼山彝族畢摩宗教儀式教育主要包括兩種類型:一,畢摩授徒教育;二,大眾宗教儀式教育。
(一)畢摩授徒教育
這一類型的教育專注于與畢摩活動相關的專門知識的傳授和特殊技能的培訓。這一教育形式主要通過收授徒弟來實現的。因其宗教職業的特殊性,因此畢摩授徒教育的具體內容包括:
1.誦讀彝文經書。彝文經籍文獻是畢摩從事宗教儀式活動的重要依據,其中包含了很多的宗教知識,指導和規定了儀式的規模、程序和內容等。因此,掌握彝文經書內容并能熟練誦讀經書是成為一名合格畢摩的基本要求。
2.神鬼知識。涼山彝族信奉萬物有靈,因此彝族民間鬼神之多,可謂一冠。彝族傳統上將神鬼分為“木爾木色”和“略茨哈嫫”兩大類。“木爾木色”意為“天神地袛”,是對昊天神袛和大地神袛的統稱,具有無所不能的神通。“略茨哈嫫”意為“妖魔鬼怪”,是對一切妖魔神怪、邪孽惡兆的統稱。而從神鬼存在的空間劃分,還可將彝族神鬼分為昊天界神鬼、人世間神鬼、地下界神鬼三類;從神鬼傳說方式上劃分,則可分為民間傳說神鬼和畢摩傳說神鬼[5]。畢摩只有掌握了豐富的神鬼知識,才能保障儀式的順利和準確。
3.家譜和歷史地理知識。彝族家譜是聯系祖先和后代的重要線索,也是彝人表達其歸屬意識的重要方式之一,而在宗教儀式,尤其是指路儀式中,將祖先順利送入祖界,并為后代祈福的整個過程中也是畢摩對家譜和彝族歷史地理知識是否熟練掌握并運用的一個重要考核內容。
4.彝族歷法知識。彝族宗教儀式中,畢摩常通過日月星辰的運行情況進行占卜和預測,什么時候舉行何種儀式也有嚴格的規定,因此,彝族歷法和天文知識也是畢摩學習的重要內容之一。
5.彝族醫藥知識。彝族人認為,疾病是各種惡靈纏身而致,而這種認知是畢摩宗教得以存在的直接原因和條件。民主改革前,涼山彝區處于奴隸制社會形態中,經濟落后,彝族人民在很大程度上靠天吃飯,生活水平、居住條件、衛生條件較差,疾病仍然嚴重地威脅著人們的健康。因受地理、經濟和衛生條件等因素的制約,在彝族鄉村,人們一旦生病,首先救助畢摩。畢摩一方面進行儀式治療儀式,從精神上進行撫慰;另一方面也配合運用彝族醫藥知識進行對應治療。而這些醫療行為、草藥和藥熏等知識也是畢摩學習的重要內容之一。
6.儀式程序知識。畢摩作為宗教儀式的主持人,必須熟知每種儀式的儀軌程序、禁忌和要求。不同的宗教儀式對日期、儀式規模、神座類型、插枝數量、犧牲種類和顏色等都是不同的規定和要求,而合格的畢摩對此必須牢記并能清楚區分。
此外,畢摩授徒教育中還十分重視宗教儀式過程中與之匹配的繪畫、草扎、泥塑、木雕和剪紙等技藝的傳授與學習。因此,畢摩授徒教育實質上即是以儀式開展為出發點和目標的多種知識和技能的傳授與培訓活動。
(二)大眾宗教儀式教育
涂爾干曾在《宗教生活的初級形式》一書中,將宗教現象分為信仰和儀式,信仰由表象組成;儀式則是一定的行動方式[6]。特納深受涂爾干的影響,他在對非洲恩丹布人的宗教儀式研究中就發現,文化、認知以及觀察之間具有本質的聯系,這些聯系都能在各種象征儀式中很好地表現出來,并能形成人們模式化遵循的一套完整的儀式結構[7]。雷蒙德·弗思也認為,儀式是用一套程序把信仰和愿望聯系在一起的[8]。涼山彝族村民就是通過參與各類宗教儀式,把對祖靈的崇拜與對后代子孫的祈福庇佑緊密聯系在一起,既是對“死”的尊崇,又是對“生”的寄望。通過這些鏈接和固定的程序,彝族村民便建立起一套自己獨特的記憶網絡,從而成為彝族族群集體記憶的體現方式。
因而,涼山彝族畢摩正是通過形形色色的宗教儀式來實現對公眾的教育和傳統宗教文化的傳承,因此眾多的儀式也就成了涼山彝族畢摩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據不完全統計,僅“路上方”的送靈歸祖儀式涉及的小儀式就達六七十中,“路下方”部分達一百多種[5]。這些儀式分別用于不同場所,具有各自不同的功能。涼山彝族民眾通過參與日常生活中和宗教祭祀中的各種儀式,了解并傳承了彝族的圖騰崇拜、自然崇拜、鬼魂崇拜、祖先崇拜、吉爾(靈物或寶物)崇拜等,同時也讓外界了解了彝族人的精神生活和信仰世界。
涼山彝族畢摩宗教儀式教育,無論是針對學徒還是針對大眾,都具有以下一些特點:
(一)沒有固定的教學場所和教學時間
畢摩的主要職責都是通過宗教儀式活動所體現出來的,因此畢摩宗教儀式的教育形式和功能也必然體現在儀式活動中。由于儀式活動時間、地點并不固定,因而畢摩教育具有很強的靈活性和隨意性,其儀式過程也即是教育過程。
(二)使用紙質教材
在彝族傳統教育中,家庭教育、家支教育、社會教育等教育形式多以口傳方式,而畢摩宗教儀式教育在口傳的基礎上,還有自己的紙質教材,這就是畢摩世代相傳的彝文經書。這些畢摩經書內容廣博,涉及了彝族歷史、地理、天文、宗教、文學、倫理、哲學思想等內容,通過經書的記載和傳承,不僅見證了彝族畢摩文化發展的歷史過程,梳理出了畢摩宗教發展的清晰脈絡,而且通過宗教儀式過程中的誦經活動,也向畢摩學徒和大眾傳播了相關的畢摩文化知識。
(三)配以畢摩法器進行教學
畢摩進行宗教教育時,有其特殊的教學和傳播彝族文化的工具——法器法具。畢摩憑借法器增加其自身法力,通達神靈、降妖除魔、祈福納福等。在涼山地區,畢摩在儀式活動中常用的法器主要有神笠、法衣、神鈴、神扇、簽筒和法網[5]。
除了以上六種常見的法器外,還有畢摩隨身帶的護身物、鷹爪、虎牙、野豬牙圈和做儀式時根據需要臨時制作的響竹、水鼓等。彝族畢摩通過這些法器法具增加了宗教儀式的神圣性和神秘性,通過示范傳授給自己的學徒,并展示給大眾觀看。
(四)輔以口頭“聲教”
涼山彝族畢摩宗教教育可以說是一種“不學詩,無以言”的口頭詩教傳統,畢摩作為彝族傳統社會的知識群體,往往都十分重視“詩”和“歌”特質在傳承教育中的特殊作用,并總結出了實用簡練的諺語和口訣。這些口訣和諺語的使用,對學徒掌握和大眾了解畢摩知識技能起到了事半功倍的作用。
眾所周知,宗教具有社會功能。涂爾干認為“宗教明顯是社會性的”,而宗教儀式則是“在集合群體之中產生的行為方式,它們必定要激發、維持或重塑群體中的某些心理狀態”[2]。因此作為社會性的畢摩儀式也具有集體性的教育功能。
(一)集體記憶的表述與延續
在整個畢摩宗教儀式活動過程中,除了主祭人家外,親朋、姻親、附近鄉鄰等都積極、自愿地參與到儀式活動中,并根據自己的年齡、社會地位、家庭背景,在儀式活動中扮演不同的角色,盡到各自的職責。沒有人問為什么,仿佛這就是一種傳統,一種習慣。涼山彝族正是通過這種集體參與行為,學習并傳承了彝族傳統文化,保存并豐富了族群記憶,團結并增進了內部凝聚力。而涼山彝族的這種記憶體系就是一種“集體記憶”。
法國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認為,“集體記憶”是“一個特定社會群體成員共享往事的過程和結果”[9]。美國學者康納頓也指出,集體記憶是通過“具有儀式性的操演傳遞和保持的”[10]。涼山彝族正是通過一次次的畢摩宗教儀式活動,傳遞了彝族宗教信仰、民風民俗、家支意識、神鬼觀念等傳統文化知識。而彝族村民通過多次的參與和實踐不斷了解和習得了相關知識,并保持和傳承了這一習慣與記憶。
而彝族兒童跟隨父母和長輩參加宗教儀式活動,也是對彝族文化無意識的耳濡目染。“重大的公共事件在直接參與者的心靈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記,特別是在他們還處于成年身份形成的早期階段”[9]。斯圖爾德也認為“地方群體或社區所施行的社會化也是從兒童期開始”的[11]。彝族兒童幼年時期參與畢摩宗教儀式的可行性和必要性導致了他們小小年紀便潛移默化于演述場域的熏陶,從而加深了對這些宗教儀式的記憶和認知,在滿足了年幼好奇心的同時也傳遞了彝族的集體記憶。
(二)傳統文化的承繼與傳播
涼山彝族畢摩宗教儀式很大程度上增強了傳統文化對個體社會化的效果。一方面,畢摩通過授徒方式,將彝文經籍文獻中的內容,以及必要的彝族歷史、天文、地理、歷法以及各家支的譜系等知識,通過聲教和演繹操作的形式傳授給自己的弟子,正是畢摩這種傳承體制不僅培養了彝族宗教儀式的主持人,同時也培養了一代又一代彝族文化的繼承人。
另一方面,針對廣大的彝族群眾,畢摩宗教儀式活動的過程,實質就是畢摩通過儀式行為與參與的大眾進行傳遞、交流的過程。這一過程鞏固了從民間-儀式-民間的循環,并不斷完善和創新。而這種以宗教形式反映和保存下來的彝族文化中的精華,正以涼山彝區旅游業的發展為依托,被傳播到涼山以外的地方。
除此以外,彝族畢摩宗教儀式教育還具有一定的醫療功能、執法功能和維護生態平衡的功能。因此,彝族畢摩宗教實質上就是一種特殊的文化形式,是通過一定的宗教儀式來實現其文化接受的,具有多種社會功能,表現出一種實用性與表現性很強的宗教特質。
在現代化和城鎮化進程中,涼山彝區正處在經濟和社會文化快速發展和變遷的歷史時期,涼山彝族的畢摩宗教儀式,并沒有受主流文化——漢族文化,以及當下觀念和傳媒力量的沖擊而式微和消失,反而在彝族聚居區還擁有鮮活的生命力,保持著自己獨立和綿延的記憶實踐,究其原因,在于:一,彝族群眾參加各種宗教儀式,喚醒并加強了他們對彝族傳統文化的熱情。二,由于彝族每年的宗教儀式和節日儀式數量較多,且有的儀式時間較固定,有利于彝族群眾對宗教儀式的循環記憶。三,各種宗教儀式,為彝族村民提供了一個活動的公共空間,在這個空間里,人們對鄉村事務共同協商、討論,促進了彝族鄉村的和諧共建,也促進了鄰里關系的友好相處。四,彝族宗教儀式具有重要的教育功能,從而使彝族傳統文化能得以保護并代代相傳。
注釋及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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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周錦鶴)
Exploring the Educational Function of Bimo ReligiousRituals in Liangshan:APerspectiveof EducationalAnthropology
XIAOXue
(SchoolofYiLanguage and Culture,Xichang College,Xichang,Sichuan 615022)
There are not only unique religious and cultural identities in Yi's Bimo religious rituals of Liangshan,butalso some irreplaceableeducational contents and functions.Yipeople in Liangshan can preserve and enrich the collectivememory of the village,enhance the cohesion among themembers of Yisociety,and inheritYi's traditionalculture through particpating in these religiousactivities.
Yipeople in Liangshan;religous ritual;collectivememory;expression;continuation
K892.29
A
1673-1883(2015)01-0099-04
2015-03-10
教育部青年項目(項目編號:12YJCZH 224)階段性研究成果;四川省教育廳重點研究項目(項目編號:12SA110)階段性研究成果。
肖雪(1977-),女,四川阿壩人,副教授,四川大學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博士生,研究方向:彝族文化與彝族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