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太燕
1942年9月,燕京大學于成都重建,在閩、贛等地流徙一年多的石泉(原名劉適)返校復學。次年12月,發生了一件令校長梅貽寶以及眾學生歡欣鼓舞的喜事:著名學者陳寅恪來燕大執教了。石泉描述了第一次見到陳寅恪的情景: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到陳師,是在1944年初寒假期間歷史系師生歡迎陳師和徐中舒老師的聚會中。那時全體師生共只二三十人,由王鐘翰先生主持會,徐中舒老師先講了話,說自己是陳先生的學生。陳師當即插話說:“他是當時清華國學研究院最好的學生?!边@次歡迎會時間不長,但氣氛親切,陳師談笑風生、平易近人的風度,留給我們的第一個印象,至今記憶猶新。
名師的教誨讓石泉受益良多,他也談過當時的學習心得:
我連續聽這兩位老師(即徐中舒、陳寅?。┖脦组T課,感到耳目一新,進一步開拓了我的學術眼界與思路。特別是陳師的講課,那種高瞻遠矚的學術眼光,敏銳深邃的洞察力,和謹嚴深厚的功底,尤其他那種善于從常見史料中發現出人們意想不到,而細想又理所當然的新問題、新見解,使我感到真是一種無可比擬的學術享受。
1944年初,石泉在徐中舒指導下完成本科論文《春秋吳師入郢地名新釋》,順利畢業,同年秋,考取燕大研究院,導師即陳寅恪。自然,懷有濃烈“世家”情結的陳寅恪樂意招收該名學生,因其祖父陳寶箴與石泉曾祖父劉瑞芬均為晚清改革派代表人物,淵源頗深。那時,陳寅恪開設了“唐史”、“元、白、劉詩”等專題課,引得不少其他大學的教師圍觀、聽講,成就了“教授之教授”的美名。令人遺憾的是,12月12日,陳寅恪左目失明,隨后住進了陜西街燕大對門的存仁醫院,并做了手術。為了更好地照顧師長,燕大學生商議決定由男生輪流到醫院值夜班,女生輪白班。石泉則天天到醫院陪侍,據其1945年1月1日日記:
這些天,每天上午都去一趟存仁醫院看望陳寅恪先生的眼病,因之和他熟識多了。他的深沉與坦白的風度使我體認了不少,那種學問與修養,那種表里如一的精神,給我很大的感動,真是可愛、可敬,真是個良師。前天晚上陪了他一夜,問我的身世甚詳,親切如一家人。
根據石泉、李涵(二人同在歷史系學習)夫婦回憶,李涵值班時常給陳寅恪念報或讀小說,借以消遣,先生尤其愛聽張恨水的小說,每聽到主人公的不幸遭遇即為之蹙然不樂,很動感情。石泉則常陪伴閑談,聆聽先生娓娓話家事、教學、治世、待人、處事以至國外風土人情、趣聞軼事等,“興之所至,無所不及”。石泉在日記里也有類似記錄:
這些天,由于接觸得多,特別是由于值夜,和先生熟得多了,因之所談方面也就愈來愈廣,覺得真是淵博而且精純。
和他接觸,予我啟發甚多,使我日益realize,在社會中欲求有所貢獻,欲求追求列強的水準,知識極為重要。中國并不缺乏好人,只是太缺乏有學問、有技術的人,所以盡管心地好,也常無濟于事,而且還會害事。要求結實知識,我勢必還得大大地下些真功夫充實,換言之,還要更深入地作些research work。
2月12日,舊歷除夕,陳寅恪回到城外華西壩家中休養。不久,燕大決定給石泉一定的待遇,讓其兼任陳寅恪助手,以照料先生的工作、生活,石泉乃在2月25日記寫到:“再有三天,我要搬到華西壩去了,換一個環境,做一個新開始,part time assistant成了功,從此可增加與陳先生接觸的機會。有了一半的教職員身份,一切待遇也都是一半,生活此后或可安定些,以下這四個月一定要集主力以讀書,將language弄出個樣子來。”也就在此前后,石泉確定了論文題目“清代滿、漢勢力之消長及其對中國現代化的影響”。在閑聊時,陳寅恪詢問石泉對哪方面感興趣,想做什么題目。石泉表示計劃探討甲午戰爭中中國慘敗的內政背景,從研究晚清滿、漢關系入手,說明仿效西方的中國為何無法像明治維新后的日本那樣形成強有力的核心領導集團,推動改革走向勝利,反而導致了后來的軍閥割據局面。起初,石泉擔心不被認可,孰料陳寅恪立刻予于肯定,并談到了自己對晚清的認知:“我可以指導你,其實我對晚清歷史還是熟悉的;不過我自己不能做這方面的研究。認真做,就要動感情。那樣,看問題就不客觀了,所以我不能做?!憋@然,這個議題與兩人的家世背景是息息相關的。
因華西壩距燕大本部相隔三、四華里,為方便照看陳寅恪,3月1日,石泉搬進了燕大理學院院長兼數學系主任Ralph Lapwood(賴璞吾)家中,當時這位外國友人也正隨他學習中國通史。賴璞吾將住房的廊子隔出一間八尺見方的小房子,容一床,一櫥,一書桌,一藤椅,一臉盆架,一手巾架,以及一張小小的八角桌。窗外景色優美,賴璞吾夫婦也照應周到,石泉過得頗愉快。
石泉每天上午到陳家,先為陳寅恪念報紙,再做些查閱材料、校對文稿、代擬代寫書信的工作,事情不多。先生則勸誡其多學習,“他說:‘我目前要完全休息,并沒有什么事要你做,你不要拘形跡,趁這個時候好好念念外國文,無論如何都有用,生活安定了,收入多了些,多吃點營養品,尤其是蛋白質……中國最近將來的時局怎樣變法都很難說,你是否念得完,也很難定,就這樣念下去,把外國文念好了,不管是否治學問,都有用處。’聞之不禁感從中來?!?/p>
日本投降后,陳寅恪預備離開成都,到歐洲治療眼疾。而就在8月中旬,石泉遭竊,全部衣服蕩然無存,所有錢甚至錢夾子也全丟了,又值好友去世,這些讓他情緒變得很復雜,有些迷茫、焦慮,遂在8月16日寫到:“陳先生恐怕不久就要走了,即使現在不走,而無論如何,我的論文是不能在他手上完成了。東西丟了,維彩死了,抗戰勝利了,陳先生要走了,我呢?——我要堅實地活下去,中國的局面展開了,大時代來了,我得更勇敢更沉著地干下去?!?/p>
1945年9月13日,吳宓提議石泉伴送陳寅恪乘飛機到昆明,據《吳宓日記》記錄:“晚,家人賓友集議行事,并收檢衣物文牘,極忙。寅恪終以川大學生蔡希人少不更事,伴送諸多可憂。宓乃建議請劉適君伴送寅恪飛昆,并可在昆服侍送行。筼極喜,而騮難之。宓乃促寅恪聲明(一)必為適謀飛機回蓉。(二)適此行來往旅食各費,全由寅恪付給。而寅恪猶故難其詞。旋于9:30如此定議。適亦愿效勞。”石泉也記錄了事情的經過:
原定伴陳先生的蔡君,大家覺得他太嫩,恐怕招呼不了,臨時無人,便由吳宓先生動議抓我的官差。我呢?有些覺得突兀,然這是義不容辭的,便一口答應下來。決定之后,立刻摒除行李,趕往文廟,交代些事,備衣服,借零用錢,再趕回華西壩,整理東西,房子,就此便向Hanse退了。陳先生已去,我住華西壩的最大理由已沒有了,搬家事宜便托給了公期,忙到十二點鐘,抱著一束簡單行李(哪料到這些行裝后來竟除了公期的一條毯子及隨身的一身衣服外,都沒有帶來?。┑搅岁惣?,當晚便住在那里,一夜未得踏實。次日四點多鐘便起來了,六點鐘從陳家動身,一輛大卡車,把我們一伙人顛到太平寺機場。
9月14日,師生二人乘坐軍用機飛行五個小時后到達昆明,卻獲知行李未及時上機。次日,蔡希人將陳寅恪物品送到。石泉陪陳寅恪住在西南聯大教師宿舍內,先生的故舊門生紛紛前來問候、探視,計有張奚若、湯用彤、馮友蘭、向達、陳岱孫、葉企孫、毛子水、雷海宗、曾昭掄、聞一多、朱自清、吳晗等。見到如此多優秀的學者、教授,讓石泉大為感嘆:
這些學者們都不俗,大多各有怪氣,有許多是光棍,有些等于光棍。此外也都樸實無華,看著有些土氣,但卻都去過美國、歐洲,而他們卻不似燕京人那么洋氣。陳先生說:“去過歐洲的,大多不會那么洋氣。”這句話,我想是有著很深的意味的。
他們來看陳先生,彼此間的談吐既多奇趣,又有根基。同時交往關系亦大多很超拔不落俗套。我聽著,很是欣賞。這些才真正是守住崗位的學人。這種在學術界稱得起正統的第一流學者,在燕京,真找不到幾個。
9月21日上午,石泉送陳寅恪上了飛機,看到先生從窗中用視而不見的眼睛不時向外張望并頻頻拱手,心中倍覺凄涼與難受,當先生離開后,他又為之掛念與擔心:
這樣大的歲數,這樣弱的身體,而今離家遠行,往遙遙的西方去求醫,而這個家又是他所不斷懸念的,太太有心臟病,三個女兒兩個有病,自己的大半生經歷著國家民族的坎坷命運,自己的感情又重,于是便養成一種易于感傷的性格——有眼光,有學問,志節操守都是上乘,卻如何就是解脫不開。他老人家從不欲苦人,但他的自苦,卻實在不能不讓人陪他難受。
昨天是中秋節,晚上,客人走后,我偶然說一句‘外面月色極好’,便又引起他的傷感?!上В也荒芸?!’說著,連連重聲嘆氣。這一句話,其中要含有多少的意味呢!
他老人家是個悲劇性的性格,我很了解他的心情。但是,感謝上帝,我已經克服了這個‘執著’,我究竟是新時代的人了。
在昆明的一個星期也讓石泉對人生之路、求學之旅有了更深一步的思索,他在9月22日日記寫下:“昆明這一個禮拜的隨侍陳先生,使我益堅治學之志,并且決心要下更堅實更專注的功夫,以后一兩年中,要把重力用在讀書,特別是讀語言上,法、日文之外,我還要下功夫學俄文和德文,出國大概無問題,美國之外,我還要去歐洲,三十五歲之后再談貢獻?!钡珜κ獊碚f回成都成了難題,這讓吳宓也甚是擔憂,據《吳宓日記》9月27日,“悉寅恪已于九月二十一日由昆明飛印度。但劉適飛回蓉生死莫知,蓋九月二十三日航委會機失事云”。9月29日,吳宓還致函葉企孫,詢問石泉的行期。而就在10月初,昆明發生政變,杜聿明兵逼龍云去職,石泉等待的由昆明飛往成都的航班奇缺,只好搭乘汽車途經貴陽、重慶轉道成都,路上花了二十多天。
恩師離校,時局的變幻影響了石泉的心態,從其友人曹天欽11月19日復函即可見一斑:“寅翁去英,對你當系另一嚴重打擊,你于燕園中,已盡教育功能之極事,成績俱在。你既不能于學校中永遠維持學生的身份,則你之教育功能亦必隨學生身份之丟失而影響日輕?!套吆螅螌W之可能如何,我不清晰……你走任何一條新路,必會影響一些新人,生活將是日益擴展的,有新境界,新創造?!?/p>
1946年夏,訪醫歐美未果的陳寅恪失意歸國,于10月回清華大學任教。11月,他又被燕大校長陸志韋聘為研究導師,繼續指導石泉的學位論文。陳寅恪總是告誡石泉:“為弄清史實真相,什么材料都可用,只看你會不會用。”“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之史料,隨處都有,要在善于鑒別?!?947年春,石泉正式提筆撰寫論文,次年夏完成。論文傾注了陳寅恪大量的心血,據石泉回憶:
寫作過程中,進行每一章之前,皆曾向陳師說明自己的初步想法,經首肯,并大致確定范圍后,始著筆。每完成一大節或一小章(各章各節大小不等),則讀與陳師聽,詳細討論后,定稿。陳師對史料之掌握極為嚴格:首先必須充分占有史料,凡當時聞悉并能見到者,皆須盡力設法搜集、查閱,不容有絲毫遺漏;而選用于學位論文時,則又盡量篩選,力求精煉。其次則尤注意史料之核實,同一史事,尤其是關鍵性的記載,彼此有出入者,必須認真加于鑒定,確定其某一部分為史實后,始得引以為據。在觀點方面,則持之尤慎,必以史實為立論之基礎。論文中每有分析性之論點提出,陳師必從反面加以質詢,要求一一作出解答,必至窮盡各種可能有的歧見,皆予澄清之后,始同意此部分定稿。
1997年,這篇碩士論文改名為《甲午戰爭前后之晚清政局》由三聯書店出版,它是陳寅恪生平指導的唯一一篇關于中國近代史的論文。著名學者汪榮祖認為該論文但凡涉及宮廷矛盾和朝臣黨爭諸事,真相難明時,則“隨手引用實錄、日記、函札、奏議等資料,鋪陳分析,道出原委,來龍去脈,一覽無遺”,如此功力,猶如義寧陳氏現身說法;針對晚清各類悲劇鑄成的來龍去脈均有細膩論述,“利用原始資料展示隱情之功力,尤非由家世若陳寅恪者、學養如陳寅恪者所傳授而能有”。并作了整體性評價:“讀者不難見及書中引用史料之謹慎,分析史事之細密,考究黨派分際之理路清晰,以及一語道破暗語與內情之明快,在在透露義寧陳氏的遺風。不過,作者在行文上并未完全師法陳氏特有的‘合本子注’體,引一段,述一段。而是采用簡潔有力的敘事本末體,配引文,附注腳,詳列參考書目,可謂陳體的現代化,頗為可取?!?/p>
四十年代末,石泉、李涵經常參與學生運動,在1948年“八·一九”事件中,李涵被扣押,陳寅恪聞訊后表示愿意出面保釋。1949年1月,陳寅恪開始蟄居嶺南,石泉則駐留北京、武漢等地,他們的聯系自然也少了。1962年,陳寅恪托人帶去口信借閱黃濬《花隨人圣庵摭憶》一書,石泉隨即寄去。
無疑,陳寅恪的言傳身教始終影響著石泉。1956年,石泉在武漢大學開設“中國近代史”課程,但其觀點在“拔白旗”運動中遭到嚴厲批判,因覺著近代史禁區太多,又不愿作違心之論,遂將專業重點轉到歷史地理學,其中仍然少不了對陳寅恪的學術傳承:
在隨侍陳師期間,也有不少次把自己對荊楚歷史地理的想法向陳先生討教過,本科畢業論文早先也請陳先生看過。陳先生鼓勵我繼續搞下去,并蒙指點:注意六朝時期江陵外圍城邑如江津、馬頭、豫章口、靈溪、柞溪……等的地望;也要注意古今里的比率大小與換算問題。這些都給我以很大的啟發,我在后來的研究中,也都作了一些初步的探討。
自八十年代以來,石泉以回憶文章、史料整理以及大會發言等多種形式緬懷恩師。1988年11月,石泉夫婦將1944年下半年的聽課筆記整理出來了(即《聽寅恪師唐史課筆記一則》),這份筆記清晰地記錄了陳寅恪的教學之道:講專題前,先介紹有關材料,基本觀點與研究方法,重教授學生研究問題的方法,培養學生獨立研究的能力。1989年8月,石泉受陳美延囑托整理了《寒柳堂記夢未定稿(補)》,通過與蔣天樞本對校,增補了一些有價值的內容。同年,石泉夫婦還撰寫了史料豐贍的《追憶先師寅恪先生》。1994年、1999年,石泉先后兩次到中山大學參加紀念陳寅恪學術研討會,并作大會發言,其中后一篇《先師寅恪先生治學思路與方法之追憶(補充二則)》談到的“個性不真實,通性真實——以小說證史的思路”、“愿開風氣不為師”兩條極關鍵。而這些也都為全面認識、理解陳寅恪提供了鮮活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