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福季
錢鐘書在其所著《錢鐘書手稿集》中有云:“吾鄉光復門內有牛屎弄。及余入大學時,偶過之則見路牌作游絲弄矣。《夜航船》卷三‘脫雅調’條謂:游絲弄俗稱牛屎弄。其本末倒置,不知此脫俗調也……尤奇者,臭屄胡同(西四)之改受璧胡同,幾如文學家之改稱文學工作者矣。”此是轉引自《文匯讀書周報》2004年4月9日8版安迪《求雅愈俗·讀錢鐘書手稿集之二》中所引的話。其中說“《夜航船》卷三‘脫雅調’條謂:游絲弄俗稱牛屎弄”云云,太簡略,不明晰。我想進一步弄清楚何謂“脫雅調”,自己也正藏有《夜航船》一書,就順手取來直找其卷三的“脫雅調”一條,想看看上面到底說了些什么。不料看完四川文藝出版社1996年4月出版的明人張岱所編《夜航船》卷三,根本就沒有什么“脫雅調”一條。原以為自己看得太粗心滑過去了,就又仔仔細細地查看了好幾遍,但就是沒有,我感到相當奇怪。錢鐘書號稱“電子計算機式的腦袋瓜子”還會記錯嗎?有可能在別的卷上也說不定。因此我就從卷一一直查到卷二十,也根本沒有什么“脫雅調”。
再細看《夜航船》“卷三·人物部”。此為本卷內容的大綱目,一看就應知其與那“脫雅調”風馬牛,但我還是傻費了不少功夫去查了好半天,當然是瞎子點燈白費蠟了。那是否有刪節呢?我細看了這本書的點校者冉云飛《挽救江湖(代序言)》說,根本沒有任何刪節。序中指出:“張岱是個才情型的學者,所以他最反對毫無個性的兩腳書櫥。他的著述除了他在《自為墓志銘》一文中所羅列的諸多著述外,還有為人們廣知其名而鮮見其實的《夜航船》。《夜航船》在他的著述中算得上是別具一格的,其內容幾乎包羅萬有,從天文地理到經史百家,從三教九流到神仙鬼怪,從政治人事到典章沿革,旁采博收,共計二十大類,四千多個條目,涉及學科很廣泛,是比較有規模的一部分類百科全書。其中的條目多系張岱廣涉各種典籍后,經過嚴加采擷,用自己雋永的文字連屬起來,但是遵循不竄奪的求實精神,這對學習古代典籍而又涉列(獵)不廣的人是一種極大的幫助。”我收藏的《夜航船》正是二十大類(卷)共四千多條目,未作任何刪節。由此完全可以說明錢鐘書在其手稿集中所說的“《夜航船》卷三‘脫雅調’條謂”完全為子虛烏有。
黃永玉在《北向之痛——悼念錢鐘書先生》中又有這樣的記載:
八十年代我差點出了一次丑,是錢先生給我解的圍。
國家要送一份重禮給外國某城市,派我去了一趟該市,向市長征求意見,如果我畫一張以“鳳凰涅槃”寓意的大幅國畫,是不是合適?市長懂得鳳凰火里再生的意思,表示歡迎。我用了一個月時間畫完了這幅作品。
我工作的地點在玉泉山林彪住過的那幢房子。畫在大廳畫……
眼看代表團就要出發了。團長是王震老人。他關照我寫一個簡要的“鳳凰涅槃”的文字根據,以便到時候派用場。我說這件事情簡單,回家就辦。
沒想一動手問題出來了,有關這四個字的材料一點影兒也沒有。《辭源》、《辭海》、《中華大辭典》、《佛學大辭典》、《人民日報》資料室,遍北京城一個廟一個寺的和尚方丈,民族學院、佛教協會都請教過了,沒有!
這就嚴重了。
三天過去,眼看出發在即,可真是有點茶飯不進的意思。晚上,忽然想到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救星錢先生,連忙掛了個電話:“錢先生,平時不敢打擾你,這一番我顧不得禮貌了,只好搬師傅下山,‘鳳凰涅槃’我查遍問遍北京城,原以為容易的事,這一趟難倒了我,一點根據也查不出……”
錢先生就在電話里說了以下的這些話:“這算什么根據?是郭沫若1921年自己編出來的一首詩的題目。三教九流之外的發明,你哪里找去?鳳凰跳進火里再生的故事那是有的,古羅馬錢幣上有過浮雕紋樣,也不是羅馬的發明,可能是從希臘傳過去的故事,說不定和埃及、中國都有點關系……這樣吧!你去翻一翻大英百科……啊!不!你去翻翻中文本的《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在第三本里可以找得到。”我馬上找到了,解決了所有的問題(見《中外傳記作品選集》,2008年人民教育出版社)
這段話很長,但不全引又很難說明問題。我以為,黃永玉的說法有許多可疑之處。
錢鐘書指示的那第三本(卷)《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根本找不到“鳳凰涅槃”的條目。查遍全書十九卷《百科全書》也無“鳳凰涅槃”的條目。只在第六卷(本)和第十三卷(本)上有分列的“鳳凰”(中國)和“菲尼克司”(埃及,即郭沫若詩前小序中所說的“天方國”的神鳥)的條目,兩處釋文共千余字,其核心內容與郭沫若《鳳凰涅槃》詩前小序也無本質區別,遠不及郭沫若小序概括得簡明扼要、精華無遺,且看小序:“天方國古有神鳥名‘菲尼克詞(Phoenix),滿五百歲后,集香木自焚,復從死灰中更生,鮮美異常,不再死。按此鳥殆即中國所謂鳳凰:雄為鳳,雌為凰。《孔演圖》云:‘鳳凰火精,生丹穴。’《廣雅》云:‘鳳凰……雄鳴曰唧唧,雌鳥曰足足。’”本來黃永玉畫《鳳凰涅槃》就是襲用的郭沫若的詩題與寓意,至少應該懷著感激之情而作畫,畫面上再抄上郭沫若詩前的這個小序就會珠聯璧合,十分完美,既符合王震團長所要求的“文字根據”,也完全稱意于他畫前去拜求的日本國廣島市市長,不是一樁佳話,非常好嗎?可他不,他非要牽扯到錢鐘書不可,所以就浮夸為“有關四個字材料一點影兒也沒有”。其實,哪個中學以上學歷的人不知“鳳凰涅槃”?特別是愛好文史的人。哪個和尚方丈能不知“涅槃”?連“涅槃”都不知的還能算和尚方丈?我也根本不相信黃永玉自己真連“鳳凰涅槃”都毫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