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松濤
中國只有一個李白,中國有沒有李白不一樣。所以,李白身后說李白,成為中國文化中一個長久不衰的話題。最近,我有一點相對安靜的時間,就集中讀了幾本說李白的書。
這本書寫于1939年,作者比較系統地探討道家思想對李白思想的影響,這在談李白的諸多著作中是不多見的。作者還發現,入世心很重的李白,心中有個當官為政的榜樣魯仲連;文學上,李白也有自己的榜樣,比如謝朓。李長之將李白理解為“寂寞的超人”,也是獨到的見地。這本書的文字優美,好讀。
這是1971年中國大陸“書荒”時出現的一本文藝專著。像當時所有的書一樣,前面印的是毛主席語錄。那時候的書,印毛主席語錄比印版權頁要重要得多。
從書名看,《李白與杜甫》是比較李白與杜甫的。實際上,說它是《關于李白》與《關于杜甫》兩篇論文的合集更確切一些。在《關于李白》中,郭沫若對李白的出生地、人生經歷及追逐功名的考證,對李白許多詩篇的寫作背景及內容的理解,對李白熱衷于求仙煉丹的批評等,下了很大的工夫,許多考證、許多觀點發人之所未發。至于《關于杜甫》,以階級斗爭為綱,上來就將杜甫定為地主階級,以階級分析入手,大講“杜甫的階級意識”、“杜甫的門閥觀念”、“杜甫的功名欲望”、“杜甫的地主生活”等,作出了一些輕率、牽強的結論。杜甫被人稱道的《三吏》、《三別》,被他否定得一塌糊涂。鑒賞文學的眼光被“階級立場”所左右,文字就不足觀了。
“文革”后,《李白與杜甫》不招人待見,一些人對郭在書中抬高李白、苛責杜甫進行批評,甚至說他是為投上所好而揚李抑杜的。這對郭是不公平的,畢竟在“李杜”之間,郭更喜歡的是李白。張煒的《也說李白與杜甫》認為:“這是一部才華橫溢的書,其中的確有大量的假設、推理、判斷,為一般人所不能也不敢做出……只有具備詩人和學者的雙重身份,才有這樣的氣魄和行動能力。”“晚年的郭沫若與兩位唐代大詩人做了一場漫長而持久的潛對話”,“這部書或許比通常認為的要復雜得多,費解得多。”
筆者以為,對《李白與杜甫》這本書,要掰開說,《關于李白》這部分,今天仍很好讀,現在的學者也未必有郭當年的工夫。同時我猜想,《李白與杜甫》一書中,論李白與論杜甫的兩篇文章,可能不是同時寫作的。或許,《關于李白》初稿于“文革”之前,《關于杜甫》寫在“文革”之中,所以立意行文要符合當時政治的需要。無奈的是,這本書的寫作時間,作者本人沒有只言片語透露給我們。
張煒的《也說李白與杜甫》,它既包含著對唐朝以后歷代對“李白與杜甫”話題的追溯,也可以看出三十多前年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對作者的影響——《也說李白與杜甫》中,有許多處在引用、贊同或反駁著《李白與杜甫》的觀點。
《也說李白與杜甫》不像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那樣長于考證。張煒運用歷史視野,將“李杜”放在中國歷史長河里,看中國文化在他們身上的影響,還原他們的悲喜人生。比如,李、杜求仕當官心重,愛他們的人都千方百計地替他們打掩護,張煒分析自戰國到唐代濃烈的“干謁”之風對文人的侵蝕,分析千百年來知識分子與廟堂的關系,令人深思。張煒還將李白放在世界文學的范圍內看,對比中國文人成長環境與外國文人成長環境之差異,分析中外天才、異才與當時世俗的摩擦,也屬于新的角度。作者試圖通過分析“李、杜”自身的問題和當時社會的問題,讓當代人看到自身和當代的問題、文人與官場的問題、文學與現實的問題。難能可貴的是,作者通過還原“李、杜”的生活軌跡,從他們某些“不堪”的作品中,感受到心靈的“痛點”——“這是文化之疼,理性之疼,人性之疼”。作者期望今人接受“李白與杜甫”他們那一代的遺產,攜帶著傳統前行,把我們“現代”的路走好。
《也說李白與杜甫》是處處對比著寫“李白與杜甫”的。對比的結果是:李白在天上,杜甫在地上——李白從高空直接降臨,杜甫從地面往上攀登——這不是論高低,而是說性格的差異、生命質地的差異;兩人都是“大舞者”——以過人的才華,舞在天地之間;兩人構成“雙璧”——“雙璧”須是具有同等地位和影響的,而且二者不能重復,不可代替。
張煒在《也說李白與杜甫》中說:“一個高超的文學人物,因為想象的世界太大了,這個生命體對他人來講就會太神秘,簡直是浩渺,像看海洋和天空一樣。要寫出這些人物的傳記有多么困難。要寫李白傳、杜甫傳,那又是難出十倍的工作。”他提醒說:“寫屈原傳、李白傳這一類文字,一定要慎之又慎。”張煒如是說的時候,臺灣的張大春正在做一項近似“李白傳”的大工程:寫一部一百多萬字《大唐李白》。我已見到一、二卷。《大唐李白》(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的作者以巨大的想象和才華還原李白的歷史,是李白詩史,亦是李白詩話、李白詩論。
連著讀了幾本談李白的書,我就看到——
一個好酒的李白。李白詩曰:“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醉中趣,勿使醉者傳。”李白天生放縱與浪漫,喝酒多了更加放縱與浪漫。杜甫說“李白斗酒詩百篇”,可謂貼切。嗜酒豪飲,酒神精神,文思泉涌,似鬼神所授。從前人說陶潛詩篇篇有酒,李白更當得起這句話。“一日須飲三百杯”,“但愿長醉不愿醒”。李白酒后神游,回到生命的自由狀態;這種自然自由的狀態,正是產生創造力的好狀態。因為好酒,民間還傳說他酒后到水中摘月而溺亡……
一個好官的李白。李白汲汲于求仕,渴望入世用世、建功立業。一篇《與韓荊州書》,是文學上的千古名文,卻是一個不成功的“求職信”,且有拍馬過度和自吹自擂之嫌;他寫的一些表和詩,也顯得不那么自尊,這都為后代所詬病。“翰林待詔”的短暫官場歲月,是他一時的驕傲和一生的追憶;被唐玄宗“賜金放還”(其實是被人家不失體面地打發走了),從此遠離官場,面子上還算好看,里子卻是無奈的痛。“長相思,在長安”,李白一生心系長安,并不是“天子呼來不上船”。求仕不順而失意,才發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的聲音,是氣話,是牢騷,也可能有些憤怒與反思在里面。這些,讓我為一個偉大詩人感到難堪和疼痛(當然,許多偉者在權貴面前都是這樣)。
一個好名川的李白。長江、黃河中下游地區,都有他的足跡。秦嶺、巴山、嵩山、華山、泰山等,都有他漫游的詩篇。他在山東徂徠山,與一群朋友結成了“竹溪六逸”;他和杜甫同游齊魯,這都傳為佳話。名山大川里有神仙,有高人,這對李白具有極大的吸引力。
一個好俠義的李白。個體生命面對偌大世界,容易膽怯。李白不怕,他身上有股天生的野性。李白從小練劍,經常背著一把寶劍游走四方。他的《俠客行》很有名:“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他年輕時家境不錯,故輕財好施,在維揚(揚州)不到一年,“散金三十余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他的朋友吳指南和他同游時死于洞庭湖畔,他“剔骨葬友”,將吳指南的尸骨背回到吳的老家。李白的俠客精神表現在詩詞上,就是我們感受到的那種強大的沖決力。
一個好求仙訪道的李白。李白思想中占主導作用的是道家思想。他好奇心強,喜歡結交一些奇人。他熱衷于丹爐,求道的地方主要在岷山、嵩山、隨州等。他去過眾多道家地場,還正式接受“道箓”(郭沫若考證,道箓的儀式,形式十分繁瑣,比佛教徒的受戒、耶酥教徒的受洗禮,要嚴苛得多)。這對他的身體健康不一定有多少好處,但對于他的詩文氣象產生了重要影響。李白的《夢游天姥留別》,神仙列陣,神奇無比,與他有一個神仙情懷分不開。
一個好詩的李白。他有天才的文筆,“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王國維說他“太白純以氣象勝”。杜甫說他“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李白通過他創作(留存下來的)的千余首詩歌,在實驗漢語的力度、強度、高度、寬度、柔韌度、模糊與清晰度……他在創造漢語新的句式、新的表達形式,總之他在探索漢語的最大的可能性,從而創造出漢語的奇跡:天馬行空、上天入地,出神入化。
李白,杜甫,一個是“詩仙”,一個是“詩圣”。晚李白、杜甫六七十年的詩人元稹在《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中有“時人謂之李、杜”句。可見,李白杜甫去世一個甲子前后,就有“李杜”之說了。
李白與高適、孟浩然、賀知章等詩人的關系都不錯。李白曾寫“我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說明他與孟浩然的深沉友誼。李白與詩人高適(他是唐朝詩人中官做得最大的一個)關系也不錯,只是兩個人沒有走在一條“道”上,后來關系疏遠了。李白與賀知章更是好朋友。李白第一次進長安街,遇見賀知章。這時,賀的詩歌已有大名,官是三品,無論哪個方面都算是頂尖人物。李白的一篇《蜀道難》使賀知章驚嘆:“你真是個被下貶的太白金星啊!”從此李白有了“謫仙人”的雅號。李白第二次進長安,也有賀的功勞。但這一干人的詩歌光彩、家國情懷及個人魅力,顯然和李白與杜甫不在一個級別,后人將“李白與杜甫”并列起來,稱為“李杜”,那是反復掂量、經得起歷史考驗的。
聞一多說:李、杜相遇,就是兩顆星相遇,在幾千年的中國歷史里,除了孔子和老子會面,再沒有比這兩個人的會面更重大更可紀念的了。
李白與杜甫,無疑是兩座聳立的高山,是兩個藝術生命的標本,是支撐起中國文學、東方文明的其中的兩根支柱。自唐以來,人們說到他們其中的一個人,一般地說都會聯系到另一個人。其實,兩人見面有據可查的紀錄也就是三四次的樣子。有人把他兩人詩歌中的涉及對方的詩歌統計了一下,李說杜,三四首:杜說李,近二十來首,通過這個數字來說明杜甫更懷念和牽掛李白一些。
中唐之后的中國,逐漸形成“揚李抑杜”或“抑李揚杜”兩大人群。
喜歡誰不喜歡誰,喜歡他的作品或不那么喜歡他的作品,本屬于個人偏好,這也無可厚非。可是,中國一些人好分勝負,好排座位,喜歡戲劇效果,于是,將兩人拉在一起,互相對比,尋找差異,比較著比較著,就將兩人簡單地對立起來了,褒一個貶一個,一個打倒另一個,非此拼出個高下不可。
喜歡他,則寬容他、包庇他;不喜歡他,則損他、罵他。或者為了一時的政治需求,來扭曲他。這是我們的毛病,要改呢。
2015年初的一天黃昏,我在西安大雁塔南廣場散步,忽然想到公元701年的大唐所發生了的大事,比如:一、神秀奉武則天詔進長安;二、武則天下令重修大雁塔;三、李白出生;四、王維出生……。當時,我發了一條微信。方英文老師回復說:“李白與王維同庚,并耀于同代,最有意味的是,在二人的那么多詩文里,從未提及過對方的名字——仿佛對方不存在似的。”
許多人都注意到這個有趣的問題。
我讀唐、宋筆記,一直盯著這倆人,卻沒有發現蛛絲馬跡。
那天晚上,我寫了一首打油詩《李白與王維》:“一個詩佛,一個詩仙,同生于七零一年;都吟過太白山,都贊歌終南;都曾長安為官,都在內亂中受到牽連,還有一個共同的朋友孟浩然。想來兩人熟悉,可在詩詞中沒有唱和宛若冰炭,連在野史中都不曾會面。大唐天空下的兩顆巨星,動若參商不相見——嗚呼!梅花荷花亦不見。”
王維,名維,字摩詰,十幾歲即有詩名,二十一歲得中進士。他在詩歌、繪畫、音樂等領域成就很大,為世人所敬仰。“輞川于詩,亦稱一祖”(《昭昧詹言》)。他還精通佛學,他的名與字就是從《維摩詰經》中化來。王維官運不錯,做過監察御史、涼州河西節度幕判官。他與一生漂泊的李白不同,日子過得算是悠然自得,還買下初唐宮廷詩人宋之問在藍田山峪中的別墅,過半官半隱的生活。
對于李白與王維,前人亦有比較。《歲寒堂詩話》曰:“世以王摩詰律詩配子美,古詩配太白,蓋摩詰古詩能道人心中事而不露筋骨,律詩至佳麗而老成……雖才氣不若李、杜,而意味工夫,是其匹亞也。”《詩藪》曰:“太白五言絕自是天仙口語,右丞卻入禪宗。”《載酒園詩話又編》曰:“唐無李、杜,摩詰便應首推。”《昭昧詹言》曰:“摩詰七古,格整而氣斂,雖縱橫變化不及李、杜,然使事典雅,屬對工穩,極可為后人學步。”
按說,李白與王維應該認識。同時代的人,都寫詩,都有詩界的朋友,在一個長安城呆過,都曾在終南山隱居。對方在詩歌上的成就,滿城傳唱,不會不知道等等。即使不喜歡對方的性格及作派,見見面總可以吧;不愿見他,起碼要承認人家的詩文,或在詩文中詠嘆一下總可以吧;即使看不慣對方,總可以在對方落魄時寄以同情心總可以吧(李白曾被囚被流放);實在不行,互相掐幾下、打嘴上官司也好嘛。這些,都沒有發生。海明威與福克納都獲諾獎,都是大家,兩人曾經對罵,把對方的文字說得狗屁不如。李白與王維,沒有任何鬧別扭的細節跟情節。相近的兩大星球,竟然如此遙遠。他們兩個,本來也可以成為文學天空中的互耀“雙星”,卻形如參商。看看人家李白與杜甫之間的友誼被稱為“李杜”,杜牧和李商隱則被人稱為“小李杜”,弄出多少話題,我就為李白與王維兩個人沒有構成“李王”而深深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