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咋弄呀,這奶比礦泉水都便宜了!”京郊,延慶縣大柏老村的一位奶農拎著兩桶剛被退回的牛奶,扔下這句話。2015年1月,這個“京郊第一奶牛村”幾乎家家戶戶都開始倒奶、賣牛。
不僅是北京,河北、山東、河南、廣東等地均出現了倒奶事件。2014年4月起,國內生鮮奶價格開始下跌,一路從春天跌到冬天,奶農們扛不住了。
就在2014年年初,奶價還居高不下,以至于出現奶荒。沒想到幾個月間形勢陡然生變。
最后一頭奶牛
大柏老村,距北京市中心約90公里,被譽為“京郊奶牛第一村”。
這里20世紀70年代開始家家戶戶養奶牛。十年前的鼎盛時期,還熱熱鬧鬧地舉辦過奶牛選美比賽,從八千多頭奶牛中,選出“高產奶牛皇后”“優質奶牛皇后”和“美麗奶牛皇后”。
但現在,往常晨昏都擠滿奶牛隊伍的鄉村小徑上,只有三三兩兩的土狗,耷拉著腦袋。
1月14日上午,北京周邊下起了今年第一場雪,王大姐倚在自家大門邊,跟幾個農婦嘮嗑。她已經一個多月沒什么事做了,家里的七八十頭牛,都在一年內陸續賣光了,她也結束了過去十幾年里每天早上4點起床喂牛的生活。
她家有四排牛圈,如今只剩下最后一頭牛,它懷著孕,王大姐終究沒舍得賣。
和全國大多數奶源地一樣,這里早就告別了手工擠奶的時代。村里有奶站,奶農把牛牽去,排著隊統一沖洗,再機械擠奶。最后奶站統一結賬,鮮奶裝罐,等企業來拉。
從2014年冬天開始,奶價跳水,企業收奶的價格更低了,而且由于進口涌入、奶企自建的奶源擴張,向奶農們收的量也減少了。
企業不收的牛奶,就退給奶農。他們不得不把奶裝到各種能找到的桶里,自家喝、送人、喂牛喂豬,直至倒在田間、河流、下水道里。
在一戶仍養著十幾頭牛的農家,連門口豎著的破銅爛鐵里都塞著三大瓶牛奶,白花花的從銹色里透出光來。
“現在是養著不賺錢,賣了也賠錢。”王大姐說,“明年干點兒別的得了。”
在大柏老村,大多數人都像王大姐這樣放棄了,只有少數幾家,還抱著賭一把的念頭,墊錢養牛,看看價格還能不能上來。
從“奶荒”到“奶剩”
上一輪奶價下跌時,有些挺過來的奶農們就嘗到了甜頭。
農業部數據顯示,在2008年三聚氰胺事件國內奶業集體“受傷”后,2009年生鮮乳價格一度陷入2.5元/公斤的低谷,之后需求觸底反彈,供給沒有跟上,再加上政府一路補貼,價格開始上行。
進口奶粉受限加速推高了奶價。2013年8月,新西蘭的恒天然公司爆出肉毒桿菌事件(后被證明是烏龍事件)后,中國曾全面禁止進口新西蘭奶粉。同月,國家發改委向合生元等六家進口奶粉企業開出約6.7億元天價罰單。
兩道對進口牛奶的閘門拉下后,國內奶價都保持著20%的同比高速增長,在2014年春天迎來了4.2元/公斤的最高峰。
“奶荒”隨之而來。當時,全國各地超市不僅出現了液態奶價格上漲的情況,甚至蒙牛、伊利等品牌的袋裝奶也開始缺貨。
供不應求的市場中,有些奶農比企業更“牛”。曾跟國內奶農打交道多年的圣元國際董事長張亮說,國內農戶契約精神不足,“市場一好,奶農坐地要錢,說不給你就不給你。你看他現在叫苦,奶緊的時候求著他賣,他也不給你啊。”
奶荒的出現,使得國內企業大量囤奶,進口限制逐步取消的國外市場也盯準了中國的高價市場大量涌入,供求關系再次逆轉。
2014年4月后,奶價從高位上被拉下來,一路下行,直到11月,同比增幅出現負值,奶農們的冬天來了。
在倒奶頻發的2015年1月,國內生鮮奶價格跌到了3.7元/公斤,同比下降12%。
王大姐說,現在奶農們能拿到的奶價已經跌到了2.6元/公斤,甚至這個價格都沒人收了。但無論價格多少,作為奶牛養殖散戶,王大姐們都只能是接受。她們沒有辦法預判價格走勢,更無法提前調整生產規模。
結構變了
這一輪倒奶事件發生之前,奶農們也算是賺到了錢。資深奶業專家陳渝曾深入基層多年,他估計市場好的時候,一頭牛每年掙一萬元很正常。
以前,王大姐是每天開著自家的小汽車,往返于大柏老村和她位于延慶縣城的家。但這幾年,像她這樣的奶牛養殖散戶越來越少。
攤開中國地圖,內蒙古、黑龍江、河南、山東和京津冀,這7省份奶源集中地占據了2013年全國牛奶產量的71%,但養牛的場(戶)數多達79萬個,非常分散。
大柏老村統一奶站的養殖方式還停留在比較低端的水平。整體而言,國內養奶牛有散養、養殖小區、規模化牧場三個層次。2008年的三聚氰胺事件,催生國家出臺舉措鼓勵奶牛標準化、規模化養殖,引導乳企加強奶源基地建設。之后奶業升級加速,前兩種方式逐漸減少,大型牧場崛起。
養殖小區,是中國化的管理方式,意在集中散戶,按照“統一”程度的不同有所區別。簡單的小區,像大柏老村,農戶自己養牛,統一擠奶;上升一個層次,是小區集中養牛、防疫、擠奶,農戶向小區繳納管理費;更大規模的養殖,是企業自建牧場,拋離了傳統的奶農養牛模式,進入工業化的生產鏈條。
作為全國最大的牛奶品牌,伊利、蒙牛都在下大力氣做自己的奶源:截至2012年,伊利自有牧場7座,此前5年,它在奶源基地的建設和升級上一共花了74億。蒙牛也是如此,2013年花30億投資了兩個奶源生產企業,其規模化、集約化奶源已提升至94%。蒙牛的供奶方,從2010年的3200家,減少為2013年的不到2000家。
從散養,到大規模牧場,奶牛養殖在經歷著從農業到工業的生產方式變革。
根據《中國奶業年鑒》,在我國最大的奶源地內蒙古,2008年10頭以下的散養戶有50萬個,1000頭以上的規模牧場22個;至2012年,散養戶20萬個,規模牧場169個。5年間,散戶減少了60%,規模化牧場增多近7倍。
另一個產奶大省河北也是如此。5年內,10頭以下的散戶數銳減80%,1000頭以上的規模養殖翻了四番。
與此同時,2008年后,90%的大型奶粉企業還開始在全世界撒錢找奶。比如圣元主要從新西蘭進口奶源,2014年,又跟法國最大的奶業集團索迪亞合作,投資1億歐元在法國布列塔尼建設了奶粉廠,產品供應中國市場。
規模化養殖替代散養,大企業自建奶源、出國找奶源。在這一背景下,散戶的邊緣化已成必然。在此輪降價中,散戶也自然成了首先感受市場寒意的群體。
擋不住的國外奶源
王大姐們面臨的挑戰不僅僅是國內奶業的產業升級。
“中國是一個巨大的市場,最近幾年,每年的進口奶都在以3倍的速度增長。”進口牛奶貿易商杜翔說。這個市場正在進入全球化的奶價體系,國際奶價同樣是從2014年3月開始下跌,全年跌去了三四成。
進口政策的調整也加速了中國奶業進入全球化價格體系和資源配置的進程。
2014年3月,國家主席習近平訪問荷蘭,表示“中方歡迎荷蘭擴大奶制品對華出口”,11月,中國與澳大利亞簽署協定,4年內逐步取消牛奶關稅。
更早享受減稅政策的是新西蘭,自2009年起10年內,由新西蘭進口的牛奶在一定范圍內享受每年遞減1%關稅的待遇。
張亮認為這項措施的幫助不大:“一定范圍”只有10萬噸,而每年中國進口新西蘭僅奶粉就有100多萬噸。每年元旦前,奶商們都蜂擁把貨堆在保稅區,憋著搶這筆便宜的單子,“但它成本低啊,即使沒優惠,算上運費、打完稅,也還是便宜”。
“國外的牛奶是太陽曬出來的,想都不用想肯定比國內便宜。”陳渝說。放牧養牛,草料成本低廉,同時也更能保證牛的健康。國內奶牛圈養,飼料占鮮奶成本的60%,偏偏飼料也依賴進口。
中國的奶牛養殖歷史很短。新中國成立時,5億人口的中國僅有12萬頭奶牛。直到改革開放前,牛奶都屬于稀缺品,憑票供應。1978年后至今,奶牛存欄數增長超過30倍。
目前國內奶業年需求量約為4000萬噸,其中1100萬噸左右是進口牛奶,進口奶源占中國市場的25%。
“歐洲年產1.5億噸鮮奶,放出30%的量,就是4500萬噸,就夠滿足中國市場了。”張亮說,“所以說進口奶源的競爭實力是非常強大,不是一般強大。”
就市場價格來說,筆者比照了1月底的中、德超市貨架:德國萊比錫市,超市里最普通的1升裝鮮奶,折合人民幣僅4.7元。在北京西城區聯華超市的貨架上,1升裝的伊利純牛奶售價12.5元。
這樣的價格差,也讓進口鮮奶成為了網購的搶手貨:在京東銷量最多的,是一款德國牛奶,平均售價9.8元/升。
2014年8月,俄羅斯反對西方制裁,禁止進口西方農產品和食物;2015年4月,歐盟的牛奶配額制即將取消。一大需求國的關閉,和一組供給國的敞開,必將對中國市場帶來更大沖擊。
政府之手
“這上面兒咋也不管一管?”在大柏老村,堅守著的幾戶奶農在看見筆者時常這么念叨。
其實政府一直在管。三聚氰胺事件后,國內幾大部委曾聯手扶持國內奶業,包括貸款補貼、農業補貼和產業升級加速等多項措施。近年來,先后對奶業市場“發文”的部委有農業部、財政部、國家質檢總局、工業和信息化部以及發改委。
這一次是農業部第一時間發聲:2015年1月7日下發《關于協調處理賣奶難穩定奶業生產的緊急通知》,要求各級地方農牧部門全力以赴協調處理“賣奶難”的問題。
此令一發,地方迅速反應。
1月8日,在河北省行唐縣,旺旺公司同意“應收盡收”,把鮮奶按市場價收走;同日,江蘇省農委下發緊急通知,通過各種形式組織協調乳品企業履行收購合同;10日,京郊延慶縣大榆樹村,奶企已全部收購牛奶,奶農表示還希望與收購商再簽訂合同……
在陳渝看來,讓企業強制收奶,只是農民倒奶還是企業倒奶的差別。在供過于求的市場上,企業收奶已是虧本,再加工銷售,虧得更多。“倒了,就是對產業的保護。”他說。
張亮說企業收奶就是做兩天樣子,“政府的面子總是要給的,但奶企虧損政府管不管?企業的使命不是養奶農,是要讓消費者滿意,讓市場選擇。”
國家奶牛產業技術體系首席科學家李勝利覺得政府的干預是必要的。“任何國家,對奶業的干預度都是非常高的,比如美國政府對牛奶的最低收購價采取干預,在奶價低影響到奶農的利益時,實行最低保護價以及補貼政策等等。我國加入WTO以后,對農業的保護,政府應該廣泛參與”。并且,對于中國奶業對外依存度,政府和行業協會應該共同參與規劃,政府主要負責政策的制定,行業協會負責行業的管理。
陳渝則認為,應該發揮國際分工的作用,讓不同的國家做擅長的事,“要吃好,就一定要利用國際資源。不然怎么叫國際分工、怎么叫參與‘國際經濟大循環?沒有優勢的地方,沒有必要硬上。”
在他看來,政府構建數據監測平臺才是重中之重,通過對國內外奶業市場的大數據分析,為奶農提供預警,讓處于國際價格網中的農戶也能看得清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