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音樂和文學的關系甚為密切,《聲無哀樂論》是魏晉時期重要的樂論著作,它和《文心雕龍》有很多的會通之處,聲與文各自區別,同時又相互會通,本文試圖從自然之聲和自然之文、以情“應”聲和以情“應”物、和聲無象與意之無形、及“不窮其變”與折中之求四個方面,來探討二者的會通關系,從而進一步理解二者在文藝思想上的共同追求。
關鍵詞:聲無哀樂論;文心雕龍;自然;應;和聲無象;不窮其變
中圖分類號:J6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一、 自然之聲和自然之文
嵇康在《聲無哀樂論》中論述自己的音樂理論時提出:“夫天地合德,萬物 貴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故章為五色,發為五音;音聲之作,其猶臭味在于 天地之間。其善與不善,雖遭遇濁亂,其體自若而不變也。”[1]197這是嵇康論述聲無 哀樂的基礎與核心,“聲”只有善與不善之分,無哀樂之別,“聲”的產生是天地 相合化生萬物的自然結果,嵇康稱之為“自若”,從天地→四時→五行→五色→ 五音,這個過程是自然而然的過程,所以“聲”便是“自然之聲”。
何為聲?
“聲者,宮、商、角、徵、羽也。所以作樂者,諧八音,蕩滌人之邪意。”[2]957
何為自然?
“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3]163
“ 夫水之于汋也,無為而才自然矣。”[4]624“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4]944
先秦時期,老莊的“自然觀”是將“自然”放在形而上的哲學層面進行分析,“自然”與“道”相對應,順應“道”,便是順應“自然”,自然便是效法天地,無為而自然而然。兩漢則以《論衡》和《淮南子》兩部書中的“自然觀”為代表:
“天動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則自然也。施氣不欲為物,而物自為,此 則無為也。謂天自然無為者何?”[5]776
“日朝出而暮入,非求之也,天道自然。”[5]22“進退應時,動靜循理,不為丑美好憎,不為賞罰喜怒,名各自名,類各自類,事猶自然,莫出于己。”[6]889
漢代的自然觀即繼承了先秦本然而然的的含義,如《淮南子》中也指出“自然”是“名各自名,類各自類”。同時又增加了新的內涵,強調“自然”所具有 的“自生”的含義,如《論衡》中提到“自然”的特性是“物自生”“物自為”“非求”,而這種“自生”的特性,也是萬物化生的特性,萬物的化生也是一種 自生的過程,所以《論衡》又說道:“天道自然”。自然便是天地萬物運行的狀態, 是一種自我化生的自然本然的狀態。
魏晉時期,“自然觀”融入了玄學的色彩,“自然”與“名教”相對,嵇康主 張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名教”偏重于人事政治方面的討論,如禮樂、名實等,而自然偏向于自然而然的與生俱來的本然狀態。如:
“似特受異氣,稟之自然,非積學所能致也”[1]144“故順天和以自然,以道德為師友,玩陰陽之變化,得長生之永久,任自然以托身,并天地而不朽者,孰享之哉?”[1]197
嵇康認為“自然”是天賦秉性,是與天地相合之性,不是后天努力可以達到 的,非人力所能致,此“自然”便與人力、人工相對。嵇康的“自然”觀繼承了 老莊以自然為法的觀點,但又探討了“順自然”或者是“任自然”,順應天地之 大道,順應天賦之秉性,任由天賦之性自然而然的存在, 這種此身與自然相順,便可此身與天地并立而不朽。嵇康將這種自然觀帶進他對“聲無哀樂”的論述中,正如上述所言,五音的產生便是天地合德,自然孕育而生的,和五行、四時一樣, 是“自生”,而“自生”本身就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狀態,天地萬物都是自然而然的化生而來,都有著與生俱來的天然本性,所謂“其體自若”就是說明了聲的本 然狀態便是無哀樂之分,因為它是法天地而自然化生的,是自然之聲,其化生之 時便無哀樂之分,所以我們便要順應這種自然之聲,不要把哀樂強加于“聲”。 嵇康在《聲無哀樂論》中也多次論及到“自然之聲”,如:
“夫推類辨物,當先求之自然之理;理已定,然后借古義以明之耳。”[1]204
“夫五色有好丑,五聲有善惡,此物之自然也。至于愛與不愛,喜與不喜,人情之變,統物之理,唯止于此;”[1]204
“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系于人情。”[1]208
“且又律呂分四時之氣耳,時至而氣動,律應而灰移,皆自然相待,不假人以為用也。”[1]212
法天地而自生,它所具有的特性便是自然,物體自然而然的狀態便是自然,無人為因素的參與,“聲”便是只有善惡而無哀樂的自然本性,所有音聲的相合 相待都是自然而然的,是“無系于人情”“不假人以為用”。此處論及音樂的“自 然之聲”時,嵇康的自然觀中更強調了一種非人力所為的自然本然狀態。
六朝文論中“自然”也是一個重要的范疇,劉勰的《文心雕龍》論述較為全面,如:
“或有晦塞為深,雖奧非隱,雕削取巧,雖美非秀矣。故自然會妙,譬卉木之耀英華;潤色取美,譬繒帛之染朱綠。”[7]633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 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 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鍾,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 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7]1
“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 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7]1
“勢者,乘利而為制也。如機發矢直,澗曲湍回,自然之趣也。” “斷辭 辨約者,率乖繁縟:譬激水不漪,槁木無陰,自然之勢也。”[7]530
從《文心雕龍》的論述中可以看出,六朝文論中也再追求一種“自然之文”,《原道篇》論述了文與天地并生,由天地→萬物(山川、日月)→人→言→文,這是“文”的產生過程,這個過程是順應天地運行規律的,是自然而然的,如嵇 康在論述“聲”的產生一樣,都是天地合德萬物化生而自然而然產生的,它的特 性也是本然如此的,就文章的產生而言,“自然之文”如“自然之聲”一樣都是 自然而言的。《原道篇》又指出“夫豈外飾,蓋自然耳。”文產生后,它的形態是 自然的,是外飾的,如草木花卉一樣自然開花,無“錦匠之奇”。就文意而言, 有“隱”有“秀”,而“隱”“秀”都要有自然的特點,《隱秀篇》中指文之“自 然會妙”是相對于“雕削取巧”而言的,其追求“卉木之耀英華”的境界,“自 然之文”的妙處便是反對人工雕琢,而達到如花木一般光耀美麗的自然而然的狀態。“思合而自逢,非研慮之所求。”情思和文辭的結合就是“自逢”,是自然而然,不是苦思冥想的結果,劉勰不僅強調了文意的自然而然狀態,更強調這種自然是非人力所致的。就文之體勢而言,不同體裁形成不同風格是勢,各種風格則 是順著勢自然而然形成的,如《定勢篇》所論述的“自然之趣”和“自然之勢”。“機發矢直,澗曲湍回”弩機一發,劍就會筆直而出,溪流曲折,急流便會回旋,這是自然而然的趨向。“激水不漪,槁木無陰”激水不會有微波,枯槁之樹不會有濃密的蔽陰,這也是自然而然的趨向。所以《文心雕龍》就文的產生、文的形態、文意、文勢等方面論述了“自然之文”的“自然”特性,是自然而然的、非人力所為的,本然如此的狀態和特性。
這種“自然之文”的觀念,除《文心雕龍》以外,六朝文論中也多有涉及,如曹丕《典論·論文》:“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①沈約:“至于高言妙語,音韻天成,皆暗與理合,匪由思致。”[8]1775《詩品》“謝詩如芙蓉出水,顏詩如錯采鏤金。”[9]270《顏氏家訓》:“學問有利鈍,文章有巧拙。鈍學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終歸蚩鄙。但成學士,自足為人。必乏天才,勿強操筆。”[10]254陸機《文賦·并序》:“ 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雖茲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11]1034這些論說中都強調了一種非人力所能致的自然,這種“自然觀”是當時文藝思想的重要方面,所以它也不可避免的影響到了文學和音樂,同時也為音樂和文學的會通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基礎。
二、 以情“應”聲和以情“應”物
《聲無哀樂論》中,秦客發難,提出了“心為聲變”的觀點,認為“曲用每殊,而情隨之變。”[1]216不同的曲樂,人的情感都會隨之有不同的變化,如“奏秦聲則嘆羨而慷慨;理齊楚則情一而思專,肆姣弄則歡放而欲愜”[1]215由此秦客認為聲有哀樂之分,嵇康針對這個觀點,提出了“以情應聲”的觀點,認為“五音 會,故歡放而欲愜。然皆以單、復、高、埤、善、惡為體,而人情以躁、靜、專、散為應。……此為聲音之體,盡于舒疾。情之應聲,亦止于躁靜耳。”[1]216聲音的本體只是或簡單或復雜,或音高或音低,或好聽或不好聽,而人的情感以浮躁、安靜、專一、輕松作為應和,所以情感只是對聲的一種應和,“應”字的使用說明了“聲”與“情”是獨立分離的個體,王弼在《周易略例》里解釋:“夫應者,同志之象也”,[12]409 得“應”則志同相和,應,即是陰陽相和的意思。那么“聲” “情”便如陰陽二氣,首先是獨立的個體,這就肯定了“聲”獨立的個體,自然 “聲”也有其本體,即:“單、復、高、埤、善、惡”。《周易略例》云:“同聲相應,高下不必均也。同氣相求,體質不必齊也。召云者龍,命呂者律。”[12]401“召云者龍”是解釋“同氣相求。”孔穎達注疏:“龍是水蓄,云是水氣,故龍吟則景云出,是云從龍。”[12]404所以水氣與水蓄的相互交融,被稱為“同氣相求”。“命呂 者律。”是解釋“同聲相應”,呂,是陰聲。律,是陽聲。陽唱則陰和,且呂律又指“十二律”,所以稱為“同聲相應”。相應的“應”是與相求之“求”對舉而出,其意相反,相求之“求”即有相互融合交融之意,而相應之“應”,則是相和,此“和”是唱和之“和”,那么“陽唱陰和”自然就存在“陽”被動,而“陰” 主動的含義,所以嵇康這里的“以情應聲”便存在著“情”主動,而“聲”被動,也可以說“聲”是客觀存在的,不動的,而“情”則是主觀能動作出回應。所以 嵇康的“以情應聲”即肯定了“聲”的本體地位,同時又說明了“聲”是被動, 而“情”是主動的關系。而秦客所說的“心為聲變”則是一種滲透性的影響,“情” 與“聲”是交融在一起的,不是獨自的個體,樂曲的變化帶動情感的變化,是一體化的過程,這種觀點就自然而然的否定了“聲”的本體,自然也不存在相和的變化運動的關系,相反,他是一種相互交融的關系,即“相求”。嵇康用一個“應” 字肯定了“聲”的本體,并進一步說“躁靜者,聲之功也;哀樂者,情之主也。不可見聲有躁靜之應,因謂哀樂者皆由聲音也。”[13]216“躁靜”只是聲的功能,“哀樂”是情的主體,不能說聲對人有“躁靜”的反應,便說聲音是有哀樂的,從而 也論證了其“聲無哀樂”的觀點。
“應”的含義在《周易》中大致涵蓋,如《周易·咸卦·彖辭》:“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以相與。”[12]181 、《遯卦·彖辭》:“剛當位而應。”[13]192、《未濟卦·彖辭》:“雖不當位,剛柔應也。”[13]369 、《小蓄·彖辭》:“柔得位而上下應之,曰小畜。”[13]10、《乾卦》:“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云從龍,風從虎,圣人 作而萬物睹。”“應”是針對“位”的“氣”的一種運動變化形式,《周易》中“位”是指“爻位”,“爻者,適時之變者也”[12]409“爻位”是一種適時的變化,而變化則以“氣”為主,陰陽二氣相和的運動變化就是“應”的狀態,即包括主體二元論,又包括相和運動變化論。
這種觀點在先秦哲學中廣泛使用,老子《道德經》言:“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3]334“善應”之“應”便是在肯定“應”的主體情況下,對客觀事物作 出的變化。莊子在《外篇·知北游》中論述道:“無為謂不應我,非不我應,不知應我也。”[4]646這句話很好的詮釋了“應”的二元變化論,“應”存在兩個本體,存在一個主動一個被動的變化關系,“不應我”,即我和萬物的“應”,萬物主動應和我,“非不我應”我主動的應和萬物,“不知應我”即萬物主動應和我,而我 卻不知道,也就是萬物對我的主動應和是無聲無息的,自然而然的,這便是莊子 所謂的“無為”。
“應”在哲學里的含義被嵇康引用在《聲無哀樂論》中論述其“以情應聲” 的音樂思想,同時“應”的含義也對六朝文學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如《文心雕龍 聲律篇》:“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7]553《原道篇》:“雕琢性情,組織辭令,木鐸啟而千里應”。[7]2《文賦序》:“譬偏弦之獨張,含清唱而靡應。”[11]1034
就心物關系而言,“以情應物”是“應”在六朝文論中的重要作用,也反應情物文之間的運動關系。《文心雕龍·物色篇》道:“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7]693“物色相召,人誰或安”,[7]693心或情被物色“相召”而不安,物色之動是自然而然的客觀存在,心或情則是相召而動,這種心或情的“動”則 是主動應和物色的運動變化。《明詩篇》又道:“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7]65“應物”便是物動心搖的過程,“感物”便是心物相和的過程,心物相和則“辭與情發”,自然為文。“以情應物”,“物”“情”是獨立的個體,“物色”的變化是客觀的,其引起了“情”的變化,“情”主動的與物相和,“相和”即如《物色篇》所言:“目既往還,心亦吐納。”[7]695心或情“往”是與物和,“還”是“吐納”為文;“情往似贈,興來如答。”這種贈答的關系便說明了“以 情應物”后,心物相和后所引起的創作興會。所以“應”字解釋了情、物、文的 這種運動變化,使心物關系更加明晰。《文賦序》也提到:“若夫應感之會,通塞 之紀。來不可遏,去不可止。”[11]1035文學創作的興會就是在“應感之會”時,是在 心物相和的過程中,而這個過程是自然而然的產生的。《詩品序》:“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14]598物色對性情的搖蕩即使性情主動與物色 相和的過程,相和的結果便是“形諸舞詠”。
“應”字強調了二元本體及其包含的相和運動變化,它的內涵很好地論證了“聲無哀樂”的論點,同時也很好的解釋了文論中的心物關系,實現了《聲無哀 樂論》與《文心雕龍》的會通。
三 、和聲無象與意之無形
嵇康在《聲無哀樂論》中提到了“和聲無象”的觀點:
“言比成詩,聲比成音。雜而詠之,聚而聽之,心動于和聲,情感于苦言。 嗟嘆未絕,而泣涕流漣矣。夫哀心藏于苦心內,遇和聲而后發。和聲無象,而哀 心有主。夫以有主之哀心,因乎無象之和聲,其所覺悟,唯哀而已。”[1]199
《尚書·虞書·舜典》載:“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 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15]70“和聲”即指聲律和諧的組織在一起而形成的樂音,嵇康所論及的“和聲”又與心相關聯,“心動于和聲”,心“遇和聲而后發”, 也就是說“和聲”由心激發而出,心激而聲成,心因“和聲”以自顯,聲激而心動。這種“和聲”和“心”的運動關系則有賴于“和聲”的一個特性,即“和聲 無象”。“無象”即沒有具體的形象,可感而不可觀。魏晉時期,“無象”具有濃 重的玄學意義,如:
“忘意非我意,意得非我懷。寄群籟乎無象,域萬殊于一歸。”[11]1290“因茲而言,佛經所以越名教、絕九流者,豈不以疏神達要,陶鑄靈丹,窮 源盡化,鏡萬象于無象者也?”[11]1775
從這兩段材料可見,無象存于萬象之中,萬象表現無象,萬象即群籟、萬殊,無象即一歸,魏晉時期所賦予“無象”的玄學內涵則是其在本體論上的意義,“有無之辨”是玄學的重要命題,何晏論曰:“夫道者惟無所有者也。自天地已來皆 有所有矣。然猶謂之道,以其能復用無所有也。故雖處有名之域而沒其無名之象。”[16]406“無所有”即指道,是“無”,是本體,而“有所有”是有,是指宇宙萬物。“無象”作為本體,是無,而萬象則是現象,是“有”。“和聲無象”,“和聲”作為“無象”之本體,因其“無”的本體論性質,所以哀樂之“心”作為“有”則可以通 過“無”來表現哀樂之情,嵇康也正是通過賦予“和聲”以本體論的性質,這才將哀樂賦予了“心”,賦予“有”,從而與無哀樂之“聲”進行區別,自然也就論 證了其“聲無哀樂”的觀點。
就“和聲無象”的涵義來說,《文心雕龍》中所論及的“意”頗有幾分玄學內涵。就創作論而言,《神思篇》論述了文章的構思,或者可以稱為“文思”,“文意”。其云:“神居胸臆,而志氣統其關鍵;”[7]493文意是由“志氣”所統,文意便是以一種無形的精神作為本體,又云:“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7]493文意的構思需要達到虛心寧靜的狀態,而文章作為一個客觀存在 的“有”只有通過虛心寧靜的狀態才能夠將無形的“文意”表現出來。“文思”“文意”又是極其玄妙的,構思文意要掌握這種玄妙才可使“神與物游”“物無 隱貌”。所謂“思表纖旨,文外曲致。”這里的“纖旨”“曲致”則指作為“有” 的文章之外的意旨和情趣,也就是無形本體之“文意”。《隱秀篇》云:“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以復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 “夫隱之為體,義生文外,秘響旁通,伏采潛發,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 玉也”。[7]632劉勰所謂的“隱”是“文外之重旨”,即在有形的文之外的一種“無形” 之“意”,是“以復意為工”,而這里的“復意”則是突出了“意”的含蓄無形的內涵。“秀”與“隱”相對,是在文章中可觀可感的,客觀存在的“有”,這種“有” 只有通過無形含蓄的文章之“意”之“隱”才可以使文章達到高妙的境界。可見劉勰在創作論中對無形之文意的肯定和論述,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了魏晉玄學里 “有無之論”的影響。
由此可見,嵇康在《聲無哀樂論》中所提出的“和聲無象”的觀點與劉勰所肯定的“意之無形”確實存在著魏晉玄學所帶來的相通之妙。
四、“不窮其變”與 折中之求
“和聲之美”是嵇康在《聲無哀樂論》中所論及的重要觀點,其特點除上述 的“和聲無象”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內涵,即“不窮其變”。《聲無哀樂論》中言:
“先王恐天下流而不反,故具其八音,不瀆其聲;絕其大和,不窮其變。捐窈窕之聲,使樂而不淫,猶大羹不和,不極勺藥之味也。”[1]225
“尚其所志,則群能肆之,樂其所習,則何以誅之?托于和聲,配而長之, 誠動于言,心感于和,風俗一成,因而名之。然所名之聲,無中于淫邪也。”[1]225
秦客發難:“古人慎靡靡之風,抑慆耳之聲。”古人抑制鄭衛之聲,認為這種音樂會使人心變惡,風俗變壞,嵇康認為“鄭衛之聲”的錯不在于音樂本身,善惡在于人心,所謂“淫之與正同乎心”,心被聲所感,善心則為正,惡心則為邪,聲音本身并不存在善惡的區別。嵇康進一步指出若使音樂能夠實現移風易俗的作用,就需要將人心與和聲相互結合,“托與和聲”“心感與和聲”,而這種和聲之美的關鍵就在于“不窮其變”。
聲律的變化組合便形成養耳之樂,但如果這種變化可以和諧地組合在一起,便可稱之為“和聲之美”,而這種美就體現在不窮盡聲律的這種變化,而是找到一個適合的變化度,這個變化度可以將聲律和諧組織在一起,不同聲律互不影響,但各自又能將最美的音色表現出來,這也就是嵇康所謂的“不窮其變”,這種聲 樂之美才能做到“樂而不淫”,起到移風易俗的作用。
“和聲”的美在于不窮盡聲律的變化,而“不窮其變”的深層含義便是將“和聲”推向一種“平”“正”“中”的層面。嵇康在《聲無哀樂論》中云:“口不盡味,樂不極音。揆終始之宜,度賢愚之中。……故鄉校庠塾亦隨之變,絲竹與俎豆并存,羽毛與揖讓俱用,正言與和聲同發。”[1]223這里的“正言”與“和聲”相應,終始之“宜”與賢愚之“中”,都體現了“不窮其變”的深層含義,即“平”“正”“中”。
先秦的典籍中,有關“和樂”“和聲”的論述中也多涉及到“平”“中”“正”之意。如《國語·周語》載:
“夫政象樂,樂從和,和從平。聲以和樂,律以平聲。金石以動之,絲竹以行之,詩以道之,歌以詠之,匏以宣之,瓦以贊之,革木以節之,物得其常曰樂極,極之所集曰聲,聲應相保曰和,細大不逾曰平。如是,而鑄之金,磨之石,系之絲木,越之匏竹,節之鼓而行之,以遂八風。于是乎氣無滯陰,亦無散陽,陰陽序次,風兩時至,嘉生繁祉,人民和利,物備而樂成,上下不罷,故曰樂正。 今細過其主妨于正,用物過度妨于財,正害財匱妨于樂,夫有和平之聲,則有蕃殖之財。于是乎道之以中德,詠之以中音,德音不愆, 以合神人,神是以寧,民是以聽。若夫匱財用,罷民力,以逞淫心,聽之不和,比之不度,無益于教,而離民怒神,非臣之所聞也。”[17]128
材料中說道“樂從和,和從平”,及“道之以中德,詠之以中音。”這些都將“和聲”賦予了“正”“中”“平”的含義,也只有這樣的“和聲”才可以合神寧神。這種有關“和聲”的觀點在魏晉時期,尤其是在劉勰的《文心雕龍》里面則表現為一種“折中之道”,追求“中”“正”“平”的文學之美,這與嵇康所言 “不窮其變”相得益彰。
《文心雕龍》的《樂府篇》中也追求一種“和樂”的精神,就劉勰的音樂觀來說,這里的“和樂”與嵇康的“和聲”之論有不同,但也有相合之處,不同之處則是就心樂關系而言,劉勰認為“樂本心術,故響浹肌髓,先王慎焉,務塞淫濫。敷訓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動八風。”[7]101音樂是根據人的性情而創作的,認為音樂可以感動天地、四時和人心,從而起到移風易俗的作用,嵇康則將善惡歸于人心,音樂僅僅是客觀的聲律組織排列而成的樂曲,和諧的樂曲可以啟發人的善心,從善心匯聚成風,便可以起到教化的作用,這是嵇康和劉勰音樂觀不同的一點,其相合之處,則是“和聲”之美中所存在的“不窮其變” 的內涵。劉勰《樂府篇》云:“雖摹《韶》、《夏》,而頗襲秦舊,中和之響,闃其不還。”[7]101劉勰肯定的是《韶》《夏》之樂,稱之為“中和之響”,與“中和”相對的則是“溺音”“淫樂”,是“淫濫”之曲,這種過度夸飾的樂曲的特點是“聲節哀急”,“職競新異”,聲音節奏過于凄厲而又十分急促,對新奇事物過度追求,而這種特點就是過度追求聲律的變化,窮盡其變化便出現了刺激耳目的新奇音樂,所以劉勰提倡“正音”“和樂”。
除劉勰的音樂觀以外,他在論述文章寫作時也體現了他這種“不窮其變”的“折中之道”,如《文心雕龍》在《宗經篇》中所言的宗經六原則:“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貞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7]23情感、風格、引事、意義、體制、文辭等六項,如果要毫無節制的肆意發揮變化,窮盡其變化,那么自然會造成詭、雜、誕、回、蕪、淫的不足和缺陷,所以要懂得節制,不要“窮盡其變”,采用“持兩用中”的折中的態度,用最適度的變化來實現最大的文章之美,這里的美自然就是“中和”之美所體現的“中”“正”“平”之美。《文心雕龍》的《辨騷》中也提到了“酌奇 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7]48劉勰肯定“奇”,肯定屈原的“變化”,但是 這種“奇”是建立在“不失正”的基礎上,由此可見,“正”“中”才是劉勰論文章寫作的標準,只不過劉勰在肯定“中”“正”的同時并不否定“奇”的存在,而是將“奇”進行了一定的限制,對“變化”進行一些舒服,也就自然和嵇康所謂的“不窮其變”有相合之處了。
總之,《聲無哀樂論》作為魏晉時期重要的樂論著作,它所包含的音樂思想與《文心雕龍》所論及的文學思想確有其相通之處,這也是本文重點討論的問題,自然之聲和自然之文是概況了文學和音樂在“自然觀”上的會通,“自然”便是一種自然而然,本然如此的狀態,是法天地而自生的,聲和文皆是如此,自其產生便有他們自然本然的屬性和特征,并非人力可為;以情“應”聲和以情“應”物是通過“應”字來探討了文論與樂論的相通之處,“應”字強調的二元本體及其包含的相和運動變化是二者相通的焦點,這個“應”字內涵很好地論證了“聲無哀樂”的論點,同時也很好的解釋了文論中的心物關系;和聲無象與意之無形是將樂論和文論放在玄學的層面進行會通研究,有無之辯是玄學的重要命題,《聲無哀樂論》和《文心雕龍》都不可避免的受到玄學的影響,哲學層面的有無,到聲樂中的“和聲無象”,再到文學里的虛實和隱秀,都是強調了“無”的本體論意義;“不窮其變”與 折中之求是就二者的美學追求而立論,中正、平和的音樂理想也正是文學領域的“中庸之道”。通過這四個方面的分析探討,我們可以看到《聲無哀樂論》和《文心雕龍》的相通的關系,文學與音樂本身便是密切相關的,這種會通關系,為我們研究大的文藝思想提供了重要途徑,樂論與文論相會通的地方也是文藝思想的重要內涵。
注釋:
①《昭明文選》,(唐)李善注,卷五十二。
參考文獻:
[1](魏)嵇康.嵇康集校注[M].戴明揚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2](漢)班固.漢書[M].顏師古注.中華書局,1962.
[3]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價[M].中華書局,1988.
[4]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下)[M].商務印書館,2012.
[5]黃暉.論衡校釋[M].中華書局,1997.
[6]張雙棣.淮南子校釋[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
[7](梁)劉勰.文心雕龍注[M].范文瀾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8](梁)沈約.宋書[M].中華書局,1974.
[9](梁)鍾嶸.詩品集注[M].曹旭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10]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M].中華書局,2002.
[11](清)嚴可均輯.全晉文[M].中華書局,1958.
[12](魏)王弼.周易注[M].樓宇烈校釋.中華書局,2011.
[13]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14](清)嚴可均輯.全梁文[M].中華書局,1958.
[15](清)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M].中華書局,1986.
[16](清)嚴可均輯.全三國文[M].中華書局,1958.
[17](春秋)左丘明.國語[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作者簡介:梁艷,女,南開大學文學院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楊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