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故事的詩學》可謂小說理論的一個新轉向,卻又暗含對學術的反思,其主旨在于反思理論親近生活。小說的藝術,就是生活的藝術;小說的詩學,就是故事的詩學,就是生活的詩學。雖然這是作者個人的學術轉型之作,但卻為當今中國高度學院化的理論寫作提供了一扇值得借鑒的窗口。
關鍵詞:《故事的詩學》;生活的詩學;小說的藝術;生活的藝術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乍看書名,可能會把讀者群縮減一半,那些對理論不感興趣的人也許不會關注了。其實這是極大的錯覺。這本《故事的詩學》(《故事的詩學》徐岱 著,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9月版)不是一本純粹的理論書,而是一本反思理論親近生活的有意思的書,一本可以讓人各取所需的書。熱衷理論的人可以看到別一樣的理論;喜歡小說的人,可以讀到很多感人至深的故事;喜歡歷史的人,可以從中讀到對中國幾千年歷史的文化反思……
《故事的詩學》不僅是作者對自己小說研究的一次更新,更從謀篇以及字里行間透露出他對現行理論的批判性反思,為學術的健康發展打開了一扇視野廣闊的窗戶。
一
多年以來,徐岱一直都在通過自己的課堂和著述,努力倡導一種可謂之“本真的學術精神”,即“超越知識論、解構理論主義”,“回歸生活世界、尊重藝術體驗”。所謂“本真”,是說這些精神能夠真正讓學術回歸到現實生活。眾所周知,生活是理論的源泉,也是理論的歸宿,但真正落實到實踐,卻并不容易。
簡單回顧一下,我們可以更加清楚此書出現的背景。徐岱整個學術園地可以大致分為三大塊,一塊是“小說的藝術”研究,一塊是藝術、美學(或可稱為文藝學)研究,另一塊是文學個案研究。上個世紀90年代早期他內心對于理論的建構意識還很濃,最為代表性的著作要數《小說形態學》(1992)和《小說敘事學》(1992),尤其是后者,已經成為研究當代小說敘事學的必讀書。在這個理論花樣翻新的世界里,作者像是一位滿懷深情的清道夫。作者總希望在理論的森林之中一方面將那些荊棘砍掉,一方面著力想引進新的種子。作者對理論的建構和梳理一直持續到新世紀之交。對美學的梳理集中在《美學新概念》(2001)和《批評美學》(2003),兩本書都滲透著一種對于理論的批判意識。《美學新概念》讓我們認識到,美學不再是純粹的“學”,而是一種生存智慧,讓我們投身生活熱愛生命并感悟存在。作者并沒有什么橫空出世的理論建構,他所做的只是與他所認為的虛妄理論進行細致入微又有情有意的“觀念的內戰”。《批評美學》從內容到形式都暗藏著對學院美學的反判。它的精魂就是不要迷戀浮華的理論,而要積極投入作品投入生活世界,用心品味,用心聆聽,感悟生活的智慧,而不僅僅是生活的知識!到《批評美學》為止,作者較為純粹地對理論的披荊斬棘告一段落。上述反思理論親近生活的學術理念,較為鮮明地體現在同時期的《邊緣敘事:20世紀中國女性小說個案批評》(2002)一書中。作為一本純粹的文學個案批評,此書卻貫穿對生命、生活的關懷以及對存在的感悟,像一股清風深入人心。
此后,我們看不到作者較為集中地對各種理論的戰斗,但卻看到了作者對于藝術問題的全盤梳理和總結,集中體現在《基礎詩學:后形而上學藝術原理》(2005)和《藝術新概念:消費時代的人文關懷》(2006)。這兩本書可謂姊妹篇,二者從篇章結構到核心思想都非常相似,不同之處在于前者偏向理性梳理,后者更加感性靈動。在藝術學領域,如此豐富、靈動又充滿睿智的著作,并不多見。當我看到《基礎詩學:后形而上學藝術原理》時,認為作者可能再也寫不出更好的不是理論又似理論的書了。說它不是理論,因為全書各章之間沒有緊密而必然的聯系,只是把對于藝術的22個話題分成九個部分。文字的表述往往形象生動,像是散文,隨處可見作者的切身感悟。說它像理論,因為就這22個藝術的話題,作者做了較為細致的梳理。書中也隨處可見各種各樣理論術語以及對于相似觀念的不厭其煩的辨析。而從頭至尾鋪天蓋地的各種引用讓人在流連忘返的同時也感到理論味十足。2006年《藝術新概念:消費時代的人文關懷》讓我眼睛一亮。個人認為是徐岱在作為整體性的“藝術”研究領域最好的一本書。它沒有宏大的體系,有的只是作者平時在藝術體驗中發現的22個大大小小的與藝術相關的話題。針對每一個話題,作者也不是要去編制什么理論,而是先從古往今來優秀的先輩們的書籍中摘取一些指導意見或者背景資料,再結合一些具體的藝術作品,讓讀者隨同他的思路,一道去分析去體味,最終達到某種見解的彼岸。在消費時代,在一切都商品化的時代,能夠耐得住寂寞,在自己的學術領地堅守人文關懷和批判意識,這是一種極其難能可貴的學術之道。因為它不是純粹的知識累積,而是在知識責任田中發掘智慧之根;它不是單純地做學問,而是在學問之中貫徹一種“道”,一種知識分子的道義使命。某種意義上,這種學問之道是一個試金石,它考量著每一個知識分子的學術良知!
2009年《俠士道:金庸小說與中國精神》,我認為是其文學個案研究目前最好的著作。《俠士道》是一本別具特色的“金學”著作,必將成為“金學”經典而流傳。因為它不僅僅是對金庸小說的文化內蘊做出了全新的解釋,即作為被遮蔽或扼殺的孔學傳統(俠士道)的載體,而且它還對孔子身上所蘊含的中國精神做出了全新的揭示,更因為作為一本學術著作,其中卻滲透著一股濃濃的激情,讀來讓人振奮。《俠士道》與金庸小說,可謂聲氣相應。它讓其他金庸論著相形見絀,因為作者立場本身就是作為一位文化大俠:為被正統抹殺的傳統正本清源!
而在作者情有獨鐘的“小說的藝術”領域,現在終于迎來了《故事的詩學》。這本新著可謂作者關于小說藝術的最為獨到的著作了,我認為也是作者幾十年來最能體現其學術精髓的著作。
二
《故事的詩學》有著很強的詩性(藝術性)。我們不能僅僅看它的表面,更要通過表面現象看到其背后的隱藏意義。
《故事的詩學》共五章,前面兩章可以說是在談理論,可以作為這本書的緒論。第一章“故事的哲學”,作者竭力把人們對小說的各種形式的研究轉向對于故事的研究。第二章“故事的經驗”,作者梳理了關于小說的10種本體論,可謂把關于小說的本質一網打盡(任何一種小說觀,都有一個最為基礎的觀念,比如語言、幽默、故事等等,可以稱作本質,但我覺得它其實起到本體的功能,因為小說的外在和內在的所有方面往往皆由此概念引發出來)。后三章的理論性越來越淡,第三章“故事的品質”關注小說與歷史之間的關系,還有不少論證的成分。第四章“故事的傳承”談的是小說的民族志,即“四大記”所暗含的民族文化內涵,還有不少引經據典。到了第五章“故事的德性”,作者結合具體的小說文本來呈現小說中的五種情感(鄉情、友情、愛情、親情和純情),幾乎沒有引證,有的只是對原著小說文本的激情講述。你根本感覺不到是在看一本“詩學”,倒像在聽作者講述一個個精彩的故事。
《故事的詩學》開頭是密密麻麻的引證、論述和辨析,結尾是深情呼喊讀者一起聆聽一個個純粹的故事。一開始我有些不太理解這種兩極之間的反差,認為開始時作者可以節制一些,沒必要那么把一個概念弄得那么透,沒必要引用那么多的說法。結尾部分,我最想聽到作者是如何解讀故事的時候,卻經常戛然而止,讓我掃興。現在想想,如此結構學術著作,是不是在暗含著一種思想:理論可以變得厚實但往往難以空靈,好的理論親近生活,最后退出生活,故事出現。一言以蔽之,從該書的結構來看,《故事的詩學》體現了故事的本體地位:“故事就是作為‘人類的我們的生活本身”(P58)。此乃本書結構部分的言在此而意在彼。
再來看看此書內容方面。無論是前兩章關于“故事的詩學”的理論,還是后三章分別歸為“小說歷史學”、“小說民族志”、“小說倫理學”中的各種故事。作者都是在不斷顛覆這本書作為一本學術著作的“學術性”,因為他把所有的理論和故事都統統引向了我們的生活世界。本來這本《故事的詩學》就是一本顛覆以往那些小說研究著作僅僅重視小說的形式特征以及理論建構的弊端,轉而關注作為好小說核心因素的好故事及敘事哲學。拿第一章小說藝術論為例,此書把小說與生命、生活密切相聯,其核心精神是:“創造杰作的奧秘在于領悟生命,理解藝術的途徑即是認識生活。”(P28)作者辨析了“理論”與“哲學”的不同,認為哲學是思想的原野,理論是思想的牢房。作者進而把對小說的敘事研究引向“敘事哲學”。而“敘事哲學”就是關于故事的小說詩學。再進一步進入故事的核心:“告訴我們,什么是一部好小說所需要的好故事;讓人們明白,這樣的故事究竟具有怎樣的意義。這就是‘關于故事的小說詩學必須履行的承諾”(P54)。在第一章結尾,作者的總結非常明顯地體現了作者的思路:“小說的重要性歸根到底取決于故事所蘊含的東西。……好故事的功能在于滋潤我們的人性,好小說的價值在于通過人性的培育與回歸,領略生命的意義。”(P59)作者這種通過故事把小說與生命、生活、存在勾連起來的思路也貫穿在第二章的各個部分。
如果說這是一本小說的詩學,還不如說是一本關于生活的詩學。小說與生活的水乳交融的關系,始終被暗含在整部書中。作者其實是通過解剖什么是好小說的藝術,來引導讀者過一種好生活。正是在這點上,我們接觸到這本書最為核心的隱藏。
首先,認清自己。這就是第三章和第四章的深層動機。第三章表面上作者是在探討小說與歷史之間的關系,并且分兩節通過一些具體的文本來解析什么是“具有歷史感的小說”,什么是“具有小說性的歷史”。然而你絕對不能僅僅停留在字面。除了少量如《兄弟連》關涉外國之外,其余大部分的文本無不是對我們曾經的慘痛歷史的呈現和反思。如果第三章還有些停留在中國現當代的歷史的解剖和反思。那么第四章則著眼于整個中國文化大背景。“四大記”各有側重。《石頭記》側重于大文化背景中的寶林之愛的精神性,突出《石頭記》作為人生百科群書的特征,而非人們通常所謂的封建社會的百科群書。這里再次可見作者把小說當做生活的藝術的整體思路。《西游記》側重于對專制體制的批判性反思。《金鎖記》從女性角度反思大文化。《鹿鼎記》從男性角度反思大文化。總之,第四章可謂是作者借助“四大記”讓我們更加認清深處一種大文化中的個體的我們的真實存在。
其次,做個擁有“五情”的人。這樣才是一個“好人”,這樣過的生活才是一種“好生活”。這是第五章內在靈魂所在。第五章是本書最為鮮活靈動的文字。作者滿懷深情地為讀者精心布置了一場理論著作中絕無僅有的故事盛宴。有時候,當你聽完故事之后,你難以容忍半個字的解讀。唯有故事本身就已足夠。一切的解讀都是狗尾續貂。也許,只有那些內心擁有生活熱情的人才能完全接受這種純粹的寫作——一種純粹分享故事的文字。一切都在故事的體驗之中。
總之,小說的藝術,就是生活的藝術;小說的詩學,就是故事的詩學,就是生活的詩學。然而,最主要的還是要銘記:小說不等于生活。真正重要的是讓小說之光燭照我們,進而讓我們的生活也營造成一個個的精彩故事。此乃本書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終極旨歸。
三
當今學術界的最大的問題何在?毫無疑問是理論主義。其最大的表現就是理論與生活的脫節,致使理論空洞乏味,片面地強調學理梳理以及理論引證,總結有余而思想含量嚴重不足,更別說對于生活有何意義了。《故事的詩學》可以作為一面學術的鏡子,折射出當今學術界的問題,而通過這面鏡子不同的鏡像,讀者也能透視到什么才是好學術。
眾所周知,在古希臘羅馬,哲學是理論,但更是生活的藝術。然而,哲學發展到黑格爾,達到一個頂峰,體系之完備,邏輯之嚴密,內容之博大精深,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然而,黑格爾卻陷進了辯證法三段式的模式之中無法突圍。黑格爾可能沒有意識到,生活永遠無法通過邏輯來推演,因為生活永遠充滿著意想不到的偶然。黑格爾沉迷于通過概念來演繹存在的做法,如今看來,真的有些本末倒置。現代社會以來,尼采向理論界扔了一個大炸彈。他說:“我們現在用藝術來反對知識:回到生命!控制知識沖動!加強道德和美學本能!”(《哲學和真理》上海社會科學院 出版社,1993,第49頁)尼采可謂最為猛烈的反理論主義者。他猛烈地攻擊那些教條的理論和陳腐的道德觀念,主張以藝術來拯救人類的求知沖動。毫無疑問,高懸在尼采心中的便是生命、生活。
《故事的詩學》希望通過故事作為中介,來恢復理論與生活之間的水乳交融的關系。故事能否擔當如此重任,故事能將人們的視線從理論移向生活嗎?完全可以。故事也是一種藝術的形式。羅伯特·麥基(Rober Mckee)在其《故事》一書中說得非常明確:“故事不是從現實逃離的飛機,而是裝載我們去尋找真實的車輛。故事是讓現實存在變得有意義的最好努力。”(David Boyle, Authenticity,London:Harper Perennial,2004,p123)可是故事僅僅就是說說而已嗎?要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從故事中聽出道理。故事是否需要闡釋?闡釋是否需要理論?麥基的言外之意非常明顯,故事的意義在故事之外,故事是讓我們用來尋找生活意義的工具。理論也是如此,理論也是讓我們認識生活追求意義的工具。然而意義往往并非像伊索寓言那樣明顯說出來。好故事往往是讓人聽后再三玩味的故事。好故事讓人渴望分享的不僅僅是故事本身,更是每個人對故事的理解,也就是每個人各自對故事的闡釋和解讀。
《故事的詩學》呈現了對故事的上述三種態度。第一種是用理論闡釋故事,第一章和第二章較為明顯地體現了這種,此處的“故事”僅僅是一個概念,這兩章是典型的學術寫作,概念的辨析,邏輯的推論,各種理論的引用等等,都是當今學術寫作的真實寫照。第二種態度是既說故事又加以闡釋,這在第三章第四章較為明顯。這里的故事都是精心選擇的、與中國的歷史與現實密切相關的故事,更有甚者,對這些故事的闡釋讓我們更加明白了那些故事的意義和價值。第三種態度是純粹說故事,這是最后一章內在動機。可是僅僅說一個好故事,雖然很讓人感動,可還是不免讓人覺得少了些什么。要讓故事轉化為行動,我們必須得有一個明確的理念。我們必須從好故事中提煉出一種信念來武裝自己。否則我們還是不能把故事的意義發揮到極致,我們還是停留在聽的層次上。
瑞恰慈說:“一部書是一臺藉以思維的機器。”(瑞恰慈《文學批評原理》,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7,前言)然而,并非所有的書都能讓人思維。學問也是如此。真正的學問理應是讓人思想、呼請對話的學問。《故事的詩學》中上述第一種和第三種寫作似乎都不具備這點。第一種理論被精密地組織出來,容不得辯駁。第三種幾乎沒有解讀,我們找不到靶子。唯有第二種,我們既可以通過作者的眼看故事,同時也會通過自己的眼來發現自己的感悟。如果把故事看作是生活的代碼,那么上述三種類型也意味著三種理論寫作,第一種是用理論來過濾生活,第二種理論與生活水乳交融相互映射,第三種則是停留在生活故事的復述上。
如果把“言在此而意在彼”作為藝術(詩)的一大特征,那么《故事的詩學》就不能作為純粹的理論著作了,而是一部具有潛在藝術性(詩性)的學術著作。雖然這是作者個人的學術轉型之作,但卻為當今中國高度學院化的理論寫作提供了一扇值得借鑒的窗口!它啟示我們,真正好的學術著作,應當用詩性的語言來寫,真正做到詩與思的交響,不要片面追求引經據典,而要盡情表達來自生活直擊心靈的真知灼見。
作者簡介:張公善(1971-),男,安徽巢湖人,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生活詩學與現當代文藝、國際文學獎作品。
(責任編輯:李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