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崇建



數年前,攜夫人東瀛度假,遇友人橫田君告之有批宋元瓷枕可觀。隨其往觀,在地若寸金的東京,一處斗室內滿堆錦盒,迭高等身。主人介紹,此批古枕達143件之眾。這哪是私家庋藏,實乃一小型博物館之庫存。
要在短時間內消化完如此之多的古枕內容實在有點兒難,好在夫人不僅不埋怨,還比我來勁,眼神里始終充滿著好奇:“真是古人睡臥時所用?”“為何如此之高?”問得雖然稚嫩,卻亦不無道理,因為坊間嘗傳古枕多為殉葬之具,且枕式如此之高,有害脊梁,不是說“低枕無恙”么?我正專注于品鑒,脫口便答:“高枕無憂!”此語既出,聞者齊贊:形象,貼切,極富文學色彩之妙喻也。我亦自感得意,于是這“高枕無憂”四字打那一刻起就如同命題般留在了我的腦海里。
所謂“高枕無憂”即指墊高枕頭入眠,無憂無慮,比喻平安無事。其語出《戰國策·齊策四》:“事秦,則楚韓必不敢動,無楚韓之患,則大王高枕而臥,國必無憂矣?!笔聦嵣?,古代用枕本來就高。然而,固執的人們依然不會相信這冰冷梆硬的瓷枕會是日常用具。1922年,考古學家在被黃河淹埋深達二丈的北宋巨鹿古城遺址中發現了許多瓷枕。據《巨鹿宋器叢錄》記載,從發掘現場看到,這些瓷枕大多安置于炕頭,或睡時平放,或閑時豎起,其中一方瓷枕還有“崇寧二年新婚”墨書銘款。至此,人們才恍悟其非“尸枕”,而是宋人寢榻上的必備臥具。
倘若僅就“枕”字本身而言,則應與木相關。人類在石器時代已懂得用天然之石作枕,湖北省江陵市馬山1號楚墓出土的木枕,是我國目前發現最早的枕頭實物。在以后千余年間,由石、木質地發展到玉、漆、皮、銅等不同品類硬質枕頭,間或絲織類軟質枕頭。隨著入唐后燒瓷工藝的成熟,瓷枕便逐漸成為床上臥具的主角,既有“清涼沁膚、爽身怡神”之功用,又能依形美化,甚至寄情抒懷,成為表達驅邪避惡、尋求太平、保佑吉祥等美化意愿的重要載體。
孩童枕趣
如果以宋元瓷枕最高成就論,當首推定窯孩兒枕。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定窯孩兒枕被視為古瓷枕的代言作品,傳世僅見其一,彌足珍貴。定窯之枕若孩兒狀者,又見美國亞洲藝術博物館所藏之北宋定窯白釉童子荷葉形座枕,即孩兒執荷葉仰臥于槢上,以傘展狀荷葉為枕面。如此優秀的造作,足以證明入宋后的瓷枕制作業已達到一個新的高度,甚至具有巔峰作用,后世無可企及。坊間以為,上述二器皆為絕品,無見復者。然如本文所示在日本所見之白釉刻花卷草紋童子執荷葉形座枕,與亞洲館所藏者無論形制尺寸、大小重量、制作手法,甚至釉色的純白度、胎體的厚薄度,都如出自同一匠人之手,究其傳流竟與前者同出于日本私家所藏。如此成對面世,豈不令人興奮!
從孩兒枕又聯想到了同時期在其他枕式上出現的有關孩兒的圖案,通常被稱為“嬰戲圖”。這是瓷枕圖案上最多見題材之一,此次在日本所見就有近20件之多,基本上是磁州窯及其窯系的北方各窯廠的作品。嬰戲圖案大致分兩類:一類是與蓮荷有關,取蓮花、荷葉,配以池塘、水景,其中的孩兒或執蓮、或采葉,形象多變生動。另一類是具有生活化的戲耍和逗樂圖樣,或踢毽子、或戲金蟾、或玩陀螺、或作垂釣,將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孩童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充滿生活的樂趣。這種極具民俗民風的圖樣表現,是對當時五大名窯規范化圖樣的一種充實和補給。如果說宋代的名窯精品撐起了一片晴空的話,那么磁州窯及其窯系的民品便達到了一通萬里的程度。
枕虎宜男
磁州窯瓷枕中有一種十分常見的創作題材和樣式就是虎形枕,基本分為全虎形和虎背帶裝飾畫兩種。這類虎枕造型比較夸張,裝飾亦簡略概括,作品中充滿著民間的審美情趣和迷信習俗。
上海博物館有一件墨書“大定二年六月廿六日”年款的白地黑彩鹡鸰紋虎枕,是虎背帶裝飾畫虎形枕的代表作,亦被認定能確定其年代的標準器。由題記表明,此類虎枕多產生于金代固然可信,但背上圖案所具有的宋畫趣味則讓人不得不有一番別樣的解讀,至少我是如此。因為年號的改稱和朝代的更替,不能代表傳統藝術創作的必須改頭換面,尤其是具有極深積淀的宋文化始終習慣地籠罩著遼金時期,像瓷枕這類早就進入千家萬戶的日用器皿是無法也來不及更改原貌的,盡管落款是新朝,但其骨子里仍充滿著舊制文化。因此,比較寬泛地定這類瓷枕為“宋金”要更有說服力些。
除了虎形枕外,以虎紋作為裝飾枕面的作品亦不在少數,尤其以金代磁州窯系山西地區所產三彩瓷枕上的“猛虎圖”最具特色。這些虎紋的刻畫往往是動態的和富有情景的,最常見的是猛虎噬啃樹枝的圖案,此外,還有熊爬樹、獅抱樹等圖案出現。如果說前面所述的虎形枕還有些許溫順馴服之感,可能包含更多的宜男成分的話,那么這些完全以猛獸作為主角勾勒的叢林圖案只有一種象征,那就是力量。然而力量的象征是否寓意威猛?震懾?辟邪?驅魔?只是猜測。但瓷枕畢竟是睡臥之具,把它理解為早得虎子(宜男)還是比較合符實際的。
花飾吉祥
作為日常必備的寢具,人們往往會用更多象征寓意吉祥、富貴的動物形圖案進行裝飾。比如鹿銜靈芝紋和鹿銜壽桃紋寓意富貴福祿、長壽成仙;魚藻紋和魚蓮紋寓意富余、富裕;雀鳥踏枝有喜上眉梢的吉祥意圖;而麒麟踩云則有麒麟送子、早生貴子的寓意。
總體上看,古瓷枕裝飾圖案的最大宗應該還是花卉題材,包括整器全用花卉紋裝飾和局部用花卉紋輔助裝飾二種?;ɑ芗y的品種以吉祥喜慶的牡丹花為最常見,亦是最具特色的。由于早期的白釉宋代瓷枕形制較小,枕面不大,一般多為單體牡丹花裝飾,采用的是剔刻工藝。這種圖案雖屬簡略,但大方、得體、明了。稍晚的單體牡丹紋樣逐漸變得繁復起來。
多體的牡丹花紋主要裝飾在體較大和面較寬的瓷枕上,有三朵、五朵、七朵樣式,少見偶數者。而且變折枝為纏枝,使整個畫面飽滿而極少留空隙,有的甚至加刻珍珠地。
除了牡丹花紋外,還有其他可以表達富足、寓意幸福的花卉圖案。如本文所示宋代白地褐彩石榴紋元寶形枕,其表面以白地褐彩裝飾,枕箱四面分飾纏枝花卉,枕面飾折枝石榴紋,三枚成熟的石榴居于畫面中央,兩側枝葉纏繞,紋樣繁密。褐色彩繪發色濃艷,與白色的底子形成鮮明對比,顯得富麗堂皇。石榴因多子,象征著多子多福,是很傳統的裝飾圖案。
書法小品
宋元瓷枕圖案的另一個常見題材就是以文字作為枕面裝飾。如一件金代黃釉黑彩虎形枕,虎背為枕面,留白,上書詩一首:“嘰喳林中鳥,野草走豺狼。云飛大風起,站立我為王?!弊x來雖不押韻和對仗,卻也朗朗上口,應該是民間流傳的詩歌實錄。
純粹以文字作為裝飾主體或主要裝飾手法的瓷枕相對出現較早,宋代早期的磁州窯就有較多此類產品,多施白釉,枕面配詩文、警言。文字的裝飾手法分硬器刻劃和黑彩書寫兩種,其中黑彩書寫的文字裝飾作品較前者為多。如本文所示宋代白地黑彩文字腰圓形枕,上書“父母無憂,子孝;夫無橫禍,為妻賢”這類富有人生常理的吉語,其字句的組合往往依枕面大小而作,不類詩對,亦不求韻同,隨意涂來,信手揮就,書體非草即行,若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不可謂不是一件民間書法小品。
隨著瓷枕制作日益成熟,瓷枕文字裝飾的內容也開始趨于文學化,從普通的吉語警句演變成唐宋詩詞的摘錄,使枕面裝飾富有詩情,充滿書卷氣息。
與文字書法枕相類似的是稍晚出現的人物故事枕。因其大多白地黑彩繪制,內容亦多取自文學典故,與文字書法相配,可謂姐妹篇。但這種題材的裝飾圖樣大多出現在金至元的大型瓷枕面上,其枕面的寬度設計一般不少于40厘米,這可能與故事情節的表達需要有關。
通過這百多件宋元和少量唐時古瓷枕的排列對比,我們不僅大致可以歸類出上述在裝飾圖案方面這幾大類紋樣特征和表現手法,還能夠從釉色的變化、形制的改觀上發現不同時期、不同窯廠的創作規律和審美取向。比如唐時的瓷枕形式簡單,基本呈長方形,四角微翹,枕面內凹,而且內凹的弧度符合人的頭形,實用性很強。釉面亦單調,更無甚裝飾。
宋初的枕式亦承唐風,形小而單調。由于定窯燒造的參與和推進,瓷枕制造業的發展無疑達到了耀眼的高度。那些精美絕倫的完全按雕塑藝術思維設計創造的孩兒枕自不待說,就連腰圓形枕亦不時散發出美的光芒。
緊跟名窯而來的是由草根技術發展壯大的磁州窯產品。這一北方民間窯廠的經典作坊及其體系,亦同樣在宋元文化大環境影響下不斷創新,精品層出不窮,而且數量巨大,堪稱土豪一族。像前面提到的孩兒形枕和虎形枕,完全是運用雕塑創作手法,打破固有的枕箱枕面那種四周一面的形式,以圓雕概念進行創作,達到既具實用性又具觀賞性的特殊效果。當然,這些都是稀見的磁州窯精品,其大多數造作還是比較通俗的,尤其是滲入了具有民俗民風的裝飾特征,使之更加貼近生活,充滿人情味。
金代的磁州窯及其窯系的瓷枕發生了多方位變化:一是其形制上除了承前而制的如意云頭形外,還出現了體積偏大的長方形和多邊形枕式;二是裝飾圖案豐富多彩,內容五花八門,繪制隨心所欲,全然民俗民風的真實寫照;三是以三彩為主,不僅周身滿釉,而且還加入了浮雕和鏤空等工藝。
如果說金代的磁州窯產品以繁麗、奢華而引人入勝的話,那么同時期出現的鈞窯產品則以典雅、沉穩把人帶入到一個新的境界。鈞窯作為入宋以來的五大名窯之一,自然有其獨到之處,尤其是天藍釉色中施加紫紅色釉而形成的塊塊不規則斑點,宛若蔚藍天空中一抹抹飄動的彩云,讓人喜愛又捉摸不透。本文所示的天藍釉紫斑長方形枕正是一件十分難得的金代鈞窯代表作,造型端莊大方,無加任何裝飾,極具官氣。整個釉面光滑潤澤,周身紫斑飄灑不均,富有虛化之感。
這真是一次有趣的美的巡禮,從純白如凈的定窯出發,到天青似云的鈞窯結束,而色彩斑斕的磁州窯夾于其中,這變幻,這起伏,這捉摸不透卻又不得不去解讀的千年遺存,時而令人興奮,時而讓人困惑,時而令人愉悅,時而讓人沉思……如此良多感受,自從獲得這批古瓷枕起,便一直圍繞交織在我的情感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