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山
這種平等、自愿的原則,恰是強調君臣父子等級差序的儒家最為缺失的,這也是中國人長期以來缺乏獨立精神與思考能力的最主要根源。
盡管遭到當時知識界猛烈的批判和抨擊,漢娜·阿倫特依然堅持質疑針對納粹戰犯艾希曼的“耶路撒冷審判”的權威性和公正性,并在當年引發了一場巨大的輿論風暴。
身為猶太裔哲學家和法學家,阿倫特并沒有因為自己的猶太人身份,就認為必須站在猶太民族甚至以色列政府的立場上思考和說話,而是保持了一個獨立知識分子的基本立場和品格,并由“耶路撒冷審判”的命題,延伸出了至今看來依然極其深刻而獨到的政治哲學思考。
阿倫特與整個西方知識界的這場戰爭,大約是發生在50年前西方社會的一幕文化景象,50年后,出現在中國社會的一道文化奇景,則是從幼兒園到小學甚至高校、從校園到社會突然盛行起來的跪拜禮,以此為背景的儒學熱、國學熱大行其道,閹割獨立人格、扼殺自由精神的行為和論調隨處可見,俯拾皆是,形形色色打著“新儒學”旗號的偽國學大師則懷著難以示人的企圖,進行著各種學術或其他不可告人的投機。
阿倫特當年充滿爭議的思考和言說,已為今天的西方知識界所普遍認同,西方知識分子已經在獨立思考、獨立人格的價值維度上走了這么遠,我們卻依然停留甚至是倒退到老祖宗那一套不明不白、三綱五常的禮教秩序之中,這不得不引起我們的高度警惕和深刻反思。
全體主義:走向暴力的根源
在今天,很多人已經將梁漱溟視為國學大師、一代大儒,他本人也確實是現代新儒學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但令很多人想不到的是,至少在早期,梁漱溟本人對傳統文化的態度竟然可以用深惡痛絕來形容。
梁漱溟曾回憶,他在北京上小學時僅讀教科書,根本未讀四書五經,到了中學,還是對傳統文化“無一不厭惡”。
盡管梁漱溟后來轉向對以儒學、佛學等為代表的傳統文化的研究,但其宗旨始終為革新儒學、革新傳統文化,而非守舊固本。
“西方文化是以意欲向前要求為根本精神的……中國文化是以意欲自為調和、持中為其根本精神的。印度文化是以意欲反身向后要求為其根本精神的。”
這三句表述出現在上世紀20年代梁漱溟著《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毫無疑問,梁漱溟本人對于東西文化差異有著相當清醒的認知,對西方文化尤其有著某種興趣和向往,對于傳統儒學,梁漱溟則有明確的批判:只有私德,沒有公德,而強調私德只因壓抑個體,沒有公德則因缺乏公共性。
有學者認為,東西文化最根本的差異,其實在于全體主義和個體主義的不同主張。東方文化主張全體即集體主義的價值觀,西方文化則更張揚個人的價值。
阿倫特關于“耶路撒冷審判”思考的一個重要結論是,雖然法西斯已經戰敗,但全體主義在西方并未壽終正寢,因此西方社會恐怖猶存,精神依舊處于緊張狀態,遠未從噩夢中醒來。在阿倫特看來,為希特勒種族主義獻身的人,恰恰不是那些從生命經驗出發,而是凡事都依據所謂國家或集體名義的“原則”、“計劃”去實行的人,所以走向暴力是必然歸宿。
著名學者袁偉時針對近期中國社會興起的偽儒學風潮,專門撰文《現在的某些儒學提倡者走的是歪道》,可謂是對那些打著所謂新儒學旗號的偽國學大師們的一次有力而及時的反擊。
“所謂國學不過是中國傳統文化不準確和不恰當的表達。學術無國界。日本人造出‘國學一詞,旨在壓抑外來的儒學和佛學影響,抬高本土的神道和武士道。中國人跟在他們屁股后面鼓噪,意欲何為?”袁偉時在文中這樣直斥道。
作為歷史學家、思想史家,袁偉時對儒學、對傳統文化其實有著非常深入的研究,對儒學某些合理的內核也并非一味排斥,他反對的只是當前某些學術投機者對儒學的無限推崇與上揚。
“數字后面是制度落后、文化落后。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是:承襲宗法專制制度的大清帝國沒有靠自己內生的力量轉型為現代社會。更令人痛心疾首的是,從1840年起計算,僅僅辯論是不是應該接受人類創造的先進文化就花了60年!義和團闖了彌天大禍,京師第二次被占領,賠了巨款,大清帝國才開始老老實實全面學西方。主要障礙是中國傳統文化和依據這個文化體系建構的社會制度……在儒家三綱六紀固化為制度后,人都成為等級差序格局下的臣民、子民,任何超出圣人和經典教導的行動都是不容許的。”袁偉時這樣說道。
而最令袁偉時痛心疾首的是,時至今天,“仍有自封或互相吹捧的儒家‘大師,信誓旦旦地斷言儒學可以醫治中國乃至世界的痼疾。他們故意回避17世紀至19世紀中國向現代社會轉型失敗的主要障礙就是儒學!”
真正的當代新儒學代表人物、美國人文社會科學院院士杜維明則對當前內地一些儒學“大師”借用官方力量推廣儒學的趨勢表示了擔憂。
據傳,在山東曲阜等地出現用金錢獎勵推行儒學的方式,有村民為5元錢的獎勵去聽所謂儒學課,就跟國家在海外推行孔子學院一樣,其金錢耗費的方式是令人匪夷所思的。
對此,杜維明表示:“我也有一些擔憂,因為儒學強調人的自主性,要民眾自愿去學。如果只從上而下強迫民眾學習.怕很難起到好的效果。儒學植根民生,生成民間,政府應該接受它的內在價值。儒學最好由民間推行,效果肯定比行政命令好。商人、學者、政府都不能把儒學當成手段與工具。”
契約精神:儒學的真正困境
對于儒學的未來,杜維明更是強調,要從更寬廣的視野和更長的時間來解讀,儒學必須更開放、多元和自省。
“儒學的包容、開放、多元化,有助于促進市民社會的出現。學術、媒體、企業、宗教等領域的權威,相對獨立,與政治權威可以平行對話,也可以抗衡,甚至批評,而后達成共識,以形成政策。這樣的社會就弄活了。”杜維明說。
學者許錫良最近所撰《中國人最缺乏契約精神》一文,可能最深刻地道出了儒家文化在現代視野下的困境。
許錫良認為,直到現在,中國人還是極其缺乏契約精神。對于什么是契約的認識簡直一塌糊涂。許多儒家學者把儒家文化解釋為契約文化,輕浮附會,隨心所欲地作出解釋,不講邏輯,不尊重歷史事實,不顧一切地美化儒家文化,不對契約精神與契約的內涵作起碼的界定,就說儒家文化是契約文化。
另一個常見甚至可以說在國人中根深蒂固的誤讀,就是將法治與中國傳統的法家統治混為一談。
其實中國的法家本身就是儒家的變種,或者說是儒家的另一個面孔,是儒家政治的一體兩翼之一。法家始祖本身也是儒家子弟,只不過中國的法家繼承了儒家性惡論一說,并且在人性惡的基礎上搞出的一套以法、術、勢為標志的統治系統,顯示了統治的殘酷性。法家的統治通常叫“霸道”,儒家的統治通常叫“王道”。
“霸道強硬一點,王道溫和一點,但是,都是主張槍桿子里出政權,都是維護帝王將相的根本利益,都不是建立在雙方自愿的基礎上的真正的契約關系。”許錫良寫道。
真正的契約關系永遠建立在雙方自愿的基礎上,這也是法治精神的根本。
生活于11世紀阿爾薩斯的一名僧侶,同時也是一名思想者的曼尼戈德,是西方社會契約論的古典源頭之一,他說過一段精辟的話:“沒有人能夠自立為皇帝或國王,人民提升某個人使之高于自己,就是要讓他依據正確的理性來統治和治理人民,給予每一個人他所有的,保護善良的人,懲罰邪惡的人,并使正義施行于每一個人。但是如果他妨礙或攪亂了人民建立他們所要確立的秩序,也就是違反了人民選擇他的契約,那么人民就可以正義而理性地解除服從他的義務。因為是他首先違背了將他們聯系在一起的信仰。”
這個契約精神簡單明了,說明統治與被統治的關系,實際上是管理與參加管理的關系。這種平等、自愿的原則,恰是強調君臣父子等級差序的儒家最為缺失的,這也是中國人長期以來缺乏獨立精神與思考能力的最主要根源。沒有獨立精神與思考能力的人當然就沒有契約精神。
(據《華夏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