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小說中的新舊商人形象

⊙吳效剛 王 蕊［南京信息工程大學， 南京 210044］

作 者：吳效剛，南京信息工程大學語言文化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代文學。

老舍小說中塑造了一種重要的人物形象——商人形象。根據這些商人形象在其所處的社會時代中表現出的思想性格的不同和在商業經營活動中的不同作為，我們可以將其劃分為舊式商人和新式商人。分析老舍小說中這兩類不同商人形象的思想觀念、心理性格和他們的商業經營活動狀態，可以從中觀照那一社會時代的商業發展和商業文化。過去人們從市民身份的角度來研究老舍小說人物形象的社會文化內涵，但從商人身份的角度來觀察，則可以發現老舍小說中人物形象包含著與當代社會具有最廣泛最密切聯系的商業經營和商業文化的重要內涵，這樣的思考將能夠拓展老舍小說研究的視野。

一、舊式商人形象

老說小說中的舊式商人，是指那些受到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影響、在商業活動和社會活動中呈現出封建社會舊商人思想性格特點的商人，如《二馬》中的馬則仁、《老字號》里的錢掌柜、《牛天賜傳》中的牛老者、《四世同堂》里的祁天佑等。舊式商人的主要思想性格特點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一）官本位思想

老舍小說中的有些舊式商人如馬則仁，具有濃厚的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思想，雖然是商人，卻具有傳統士商關系基本構架中的輕商思想。①馬則仁是個遠赴英國經商的“被動”商人，滿腦子重官輕商的陳腐思想，認為只有做官才能光宗耀祖，活著就是為了“高官厚祿，妻妾成群”，就是為了出人頭地和生活安逸舒適，這種心理幻空成“實”，以至于他在英國經常不由自主地這樣說：“我要是不上英國來，現在也許在國內做了官呢！”他打心眼里看不起做買賣的人，每次見到李子榮時，心里總會嘲一嘲他俗氣。當李子榮以辭職“要挾”他對經營采取措施時，他想的卻是“買賣賠錢，得想主意”“可是真正中國人，就不肯這么想”“我不懂得怎么做買賣，讀書的君子就不講做買賣”，在他的思維里好像中國人就從不想買賣的事，所以自他當上掌柜以后，他的經營就是“不經營”。像馬則仁這樣官本位思想深厚的人成為商人，對當時商業發展實際上是一種阻礙因素。②

（二）愛面子講人情

同樣是馬則仁，過分顧及自己的面子甚至把“有面子”當作一種人生追求。他與李子榮思想觀念的對立引發了一系列關于“買賣與人情”的沖突，產生了讓人啼笑皆非的結果。馬則仁一聽到顧客夸獎中國的商品，就將這商品白送給人家做人情，一聽到有人夸中國人好，就非要請人家吃飯。因為沒錢給溫都太太買戒指而去出演一部侮辱中國人的電影，以致險些被愛國的旅英華工砸了鋪子。③圣誕節時他給溫都太太的狗都買了禮物。他辭退李子榮也是因為被駁了面子。當他與馬威發生爭執的時候，總會說：“一點面子不給留啊？我是你爸爸！”這些細節都表現出了面子人情思想主導下的商人活動怎樣違背了商業邏輯，怎樣與現代商業思維格格不入。

（三）安于現狀

缺乏新的經濟思想、審時度勢的膽識、開拓市場的精神和積極進取的動力，心安理得地安于當下，這是舊式商人共有的思想性格特點。《老字號》里的錢掌柜，守著三合祥的老字號和老規矩不作為，失去了競爭力。在買主與賣主的關系上，他缺乏互動交流的意識，不懂得賣主應以足夠的尊重和熱情去吸引潛在消費者。當他重新回到三合祥綢緞店的時候，仍然“始終耷著眼皮”，堅持以前的“官樣”做派。這樣暮氣沉沉的消極狀態最終使三合祥落后于時代的步伐而倒閉。同樣，牛老者一生都在碰運氣，經營上隨心所欲，毫無遠見。馬則仁也是不思進取、不用心經營而最終以破產告終。時代在進步，商業在發展，而舊式商人的經營理念和經營活動卻落后于時代發展，當然會被淘汰。

（四）儒商精神

儒商精神是將傳統儒家道德和商業經營結合起來的一種商業精神。老舍小說中最能體現儒商精神的人物是《四世同堂》里的祁天佑。他是“安分守己的買賣人”“舉止言談都毫無掩飾地露出他的本色”，身上有種家傳的文雅純樸的商人氣質。他對店鋪經營具有強烈的責任感，也具有服務百姓的意識。在時局危難之時，越是城門緊閉，他越是守在鋪子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幾乎老在鋪子里，從來也沒討厭過他的生活與那些貨物”。他特別注重商人的信譽，注重信譽和誠信經營的品質是他作為商人的自尊。當清查貨物時一輩子公正的他被“看作詭計多端的慣賊”，他幾乎忘了規矩與客氣，很想用木尺敲那些清查人的嘴巴。后來他還是被訛詐了六十塊錢，只得賣了他過冬的狐皮袍補賬，他認為作為掌柜不能讓店鋪白賠了錢。被日本兵誣陷為奸商，這等于擊碎了他的自尊心，他最終投河自盡，這自殺正是他守護商人信譽的不屈精神的體現。祁天佑身上所表現的這些儒商精神是那個時代的商人對我國傳統商業文化精神的傳承，是值得肯定和延續的優秀商業文化。④

老舍小說中舊式商人形象表現出來的這些思想性格特點反映了當時商人思想精神的一個側面，也體現了當時影響商業發展的商人主體自身落后因素的一些方面。

二、新式商人形象

新式商人是在現代商業發展中成長起來的、具有開放進取與時俱進思想精神的一類商人。他們優于舊式商人的精神品質⑤，主要表現為：

（一）主動營銷的觀念

在老舍的小說中，新式商人接受了現代商業文化的影響，在商業經營思想方面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主要表現為一種主動營銷的觀念和由此而來的主動營銷的姿態。他們能夠揣摩顧客的需求與心理變化，及時捕獲市場信息，把握時機，做出靈活適時的銷售策劃。《老字號》里的周掌柜與錢掌柜的被動和不作為相比，他更注重與顧客的積極交流，迎合顧客的心理，營造一種輕松愉快的交易氛圍。當店內缺少顧客指定的布料時，他會不露聲色地推薦其他布料，這種主動的態度有效地引導了顧客的消費需求，減少了顧客的流失。《二馬》中的李子榮是一位較為穩健的新式商人，也有這種主動營銷的意識，表現在他對客人需求的了解和主動滿足。例如，他有意識地了解顧客西門爵士的身份地位、職業和家庭信息，知道了西門爵士因為興趣和研究的原因，會不定期購買中國的茶壺瓷器等，于是，就把西門爵士列為老主顧，像朋友一樣相處，千方百計讓他更愿意在這里消費。李子榮還會抓住圣誕節這樣的節日機遇，進行古玩店的商品推廣。這些做法都表現了新式商人更為積極主動的經營思想和營銷姿態。

（二）秩序和法制思維

秩序和法制思維是指在商業管理和經營中，具有秩序和規矩、法律和法規的觀念，能夠自覺地維護經營秩序，自覺地遵守法律規范。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李子榮。他在管理上奉行一絲不茍的公事公辦原則。馬則仁第一次去古玩店就擺出老板的架子，讓李子榮給他沏茶；沒有茶壺茶碗，李子榮讓他到外面買茶喝，馬則仁很不滿意。李子榮回應：“喝茶是個人的事，不能以公賬開銷。”他在馬則仁剛上任時完全按照相關的制度流程進行經營事務的交接。他具有自覺的法律意識和行為習慣，處理店鋪的賬目，認為“公賬由律師簽字，政府好收稅”。老馬因羞愧而辭退他時，他據理力爭：“論法律呢，我當初和你哥哥定的是：不論誰辭誰，都得兩個禮拜以前給信。好了，馬先生，我還在這兒做十四天的事，從今天算起。”后來在英國華工來砸鋪子的時候，他適時報警，運用法律力量來保護私人財產。這些都是新式商人的法制思想在商業活動和權利保護中的體現。

（三）強烈的市場競爭意識

市場競爭是一個優勝劣汰的過程。商業經營要求商人具備強烈的市場競爭意識，采取靈活適宜的商業經營策略，力求最大限度地獲得更多的市場資源。新式商人具備這種競爭意識并將其化為自己的商業經營實踐，主要表現為推廣競爭、服務競爭。推廣競爭是以廣告和促銷行為來吸引顧客的注意力，服務競爭是提高服務質量、留住顧客、獲取更多的市場。《老字號》里的周掌柜實行大減價，“洋鼓洋號，從天亮吹到三更”，是為了吸引人們的注意，將潛在顧客的覆蓋面擴大；專派“徒弟給客人送煙遞茶”“和客人隨便說笑”；有時“買一尺饒一尺”“贈送洋娃娃”；專門買了兩輛自行車送貨上門。所有這些在服務上抓住顧客的辦法，使得三合祥的競爭力高于同行業的競爭對手。三合祥對門的正香村的掌柜也有類似的措施，如減價是常事，“買過兩元的東西，老板便親自讓客人吃塊酥糖”。李子榮在街道口用電燈做廣告，圣誕節時進行減價活動，附贈彩印說明書等，也是為了提高競爭力。新式商人的競爭意識使得他們能夠采取適合時代社會風潮的靈活多樣的經營手段提高自我競爭力，實現利潤的擴大。

三、新舊商人形象的社會文化意義

老舍小說中描寫的舊式商人和新式商人形象包含著豐富的社會文化意義。我們從這些商人形象中可以發現那一時代商業發展的狀況：首先，商業經營活動的活躍。商人的活動地點和活動范圍大致代表了商業的發展方向和發展規模。老舍小說中的商人多為城市里的商人，他們在城市中的商業活動顯示了當時城市商品流通的活躍，他們在城鄉之間或者世界范圍內的流動，如老張在城鄉之間的走動、老馬父子的海外經商活動，表明了當時我國商人商業經營活動范圍的廣闊。這些商業經營活動的描寫再現了當時商業發展的狀況。其次，商業思想的新進。新式商人具備了先進的商業思想，具備了強烈的市場意識，達到了商業思想觀念的新潮與先進。小說中的隱性商人現象，像《駱駝祥子》中仆人高媽的放貸行為，《新韓穆烈德》中學生田烈德的商業觀察與思考、丁約翰的商業投機行為等，還顯示出商業意識和市場意識已經滲透到普通人的思想觀念中。當然，像馬則仁這樣的舊式商人也顯示出傳統文化對現代商業發展的制約作用。

老舍小說中的商人形象也包含著那一社會時代重要的商業文化意義。從這些商人的商業思想、商業經營活動、商業交往關系以及他們立身其中的商業環境等方面，我們可以概括出那一時代的商業文化。一方面是重利重欲的文化價值取向，像老張那樣，把“錢本位”奉為人生哲學，對人對己極為吝嗇，鉆營取巧，為獲得金錢利益而無所不為；還有如周掌柜的投機倒把行為、抗日戰爭時期一些大商號的存貨居奇以獲取暴利的行為、丁約翰一類人出賣良知的買賣行為等，都表現了那一社會時代重利重欲的商業文化。另一方面是許多商人身上體現出了敢于投資冒險和勇于開拓市場的魄力、誠信經營的品質、秩序和法制思維以及服務社會國家的責任感，這些又是那一時代社會具有現代性的先進商業文化。

① 邵毅平：《中國文學中的商人世界》，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40—148頁。

②③ 李振杰：《從古玩店到樹華農場》，見崔恩卿、高玉琨著《走進老舍》，京華出版社2002年版，第354—363頁，第354—363頁。

④ 戢斗勇：《儒商精神》，經濟日報出版社2001年版，第7—11頁。

⑤ 朱英：《近代中國商人與社會》，湖北教育出版社年2001年版，第22—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