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彬[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山東 青島 166100]
作 者:李彬,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2013級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甫躍輝的文學創作開始于對童年記憶和鄉村生活的追憶。對這些寫作成果甫躍輝是非常珍視的,“因為它所寫的某些東西,現在再也不可能去碰了”,當他的視野轉向了更加廣闊的世界之后,他“試圖描寫超越城市與鄉村的世界,甚至不再局限于人,而是指向人所處的整個天地”①。甫躍輝以沉穩的姿態描寫日益遠去的鄉土生活并極力捕捉“城鄉對立”這一現代性難題在當下中國復雜曖昧的現狀。他在城市和鄉土兩種文化的影響下做出自覺選擇,他的思想超脫了青春文學中的稚嫩,而更加在意社會的尖銳沖突和人的生存困境。
甫躍輝的文學創作有城市和鄉村兩種完全不同的路徑,以《巨象》為代表,城市題材的小說描述了青年人青春期的沖動、迷茫和精神焦慮;而他描寫農村生活的作品如《初歲》《魚王》等則深入到中國鄉土文化的根本之中。這兩種題材的寫作并不是對立的,而是互為依憑,城市與鄉村的交融使得甫躍輝對“城市生活殘酷性的描寫中,隱約帶有對中國鄉土的守望情結;而對于鄉土生活的描述,又好像與對城市的渴望糾纏在一起”②。
自中國的現代化進程開始以來,中國的鄉村世界就面臨著現代文明的沖擊。文學中的鄉村也就成為一個“未開化之地”而必須接受“啟蒙”。城市,在農村人的眼里儼然成為一種誘惑,“他”成為金錢和成功的代名詞,“他”吸引著越來越多的農民工懷揣著希望和力量投向城市的鋼筋鐵骨之中。甫躍輝的小說中太多的人面臨這樣的誘惑,如《魚王》和《暖雪》中的亮子,他們近乎盲目地離開孕育和長養自己的鄉土和父母的懷抱,在進入城市和回到鄉村的兩條道路中迷茫。在都市生活中碰壁的經歷帶給甫躍輝筆下進入城市的青年人的不僅是失落和茫然的絕望體驗,它更將無知的青年人引向現代都市生活的無底洞,甚至使他們誤認為自己真正進入了城市,成為了渴望已久的“城市人”。甫躍輝筆下的農村子弟對“進入城市”的這種畸形渴望不得不讓我們反思,為什么作家們筆下的那個缺乏溫情和愛意的都市仍然吸引著無數外來者?由此看來,甫躍輝的文學創作同時受到鄉土和城市兩種文化結構的影響,城鄉二元社會生活的背景不僅為他提供了豐富的寫作素材,也使他有了深刻的現實觀照,建構了由“鄉村—鄉鎮—城市③”的社會風向標和文學立場。一方面,甫躍輝在紀錄真正的鄉土文化風情,另一方面,他又將來自現代文明的焦慮和無助安放在小說主人公身上,形成故事發生的背景和人物自始至終難以擺脫的隱憂。傳統與現代、農村與城市,這兩種文化結構對甫躍輝的創作形成了顯而易見的不同影響,與鄉土文學中甫躍輝對真善美的理想追求相比,城市題材的作品則更加偏重于體現現代文明對人類的異化。如果說“鄉土文學”題材作品中體現了內在的母性力量,那么通過都市題材作品,作者想向我們展示的則是城市的外在對原初人性的強力侵蝕。由此形成了小說中兩種不同的人物——鄉土文化背景下的溫情人物和城市中的“愛無力”人物。
甫躍輝擅長捕捉和描寫人物豐富的內心世界,由細膩生動的心理描寫直擊現實困境中的一個個內心澄凈的主人公。甫躍輝筆下的人物大多具有鄉村背景,鄉村文化的養成作用使得他們普遍擁有溫和善良的情感。同時,從傳統民間文化和傳說中成長起來的甫躍輝也擅長在真實與虛幻之間展現人性美。他的作品中不乏對樸實平凡的現實生活的描寫,它們構成了人物生活和存在的基本面向,而那些奇異詭譎的異質存在才是使故事富有經典意義的傳奇色彩。
《暖雪》中的主人公少年“亮子”的朦朧愛情和淡淡的哀傷給人以清新自然的感覺,但是甫躍輝的小說中并不是只有少年的青澀往事,與“亮子”的祖父一同逝去的是那個為父輩們津津樂道的崢嶸歲月。隨著那一代人的離去,后代們只能憑借幼年的朦朧記憶來追敘那些不為人知的平凡與偉大。亮子的“祖父”是附近村寨的最后一個“獵人”,他靠自己微弱的力量守護著整個寨子的安全,“老人”口中所謂的“豺、狼”在山林中若隱若現不就如城市對“亮子”們來說一樣,它們都以神秘而冷酷的印象示人,讓不諳世事的少年們不知所措,去城市打工還是留在村子里繼續堅守“老人”的崗位?這個問題在“亮子”的心里反復糾結,然而鄉村的生活畢竟封閉,就連“亮子”喜歡的女孩子也去城里打工了,“亮子”不得不做出那個意料之中的選擇。
在甫躍輝的小說中從來不乏溫暖人心的人物。《魚王》中的“海天”因為自己“外來者”的身份和內向的性格而寡言少語,青澀而羞怯時常讓他的臉色變得緋紅。然而作者就是讓這樣一個弱小少年的形象與“堅韌”“頑強”“冷酷”這樣的詞聯系在一起。在“魚王”父親憂郁的心事下翻騰奔涌的是整個村子與“海天”父子二人的矛盾,更是人性與欲望的無聲較量。隨著整個村子的人陷入“喪心病狂”的狀態搶奪湖中的魚,人性的善惡與湖中真正的“魚王(巨魚)”一同暴露無遺,貪婪與自私的人們激發了“海天”內心的堅韌與殘酷,他以最無力的反抗震撼了迷狂的人們。隨著“魚王”的腐爛,人們在自己所制造的“惡臭”中痛苦不已,而“海天”卻一直守在“魚王”身邊不允許任何人靠近。對于“魚王”的堅守也許是“海天”對人性的最后一絲信任了,因此當“海天”父子離開村子的時候,“我”猜到了“海天”手中拿著的其實是“魚王”的一根骨頭。當一直以來被賦予神性和作為信仰的“魚王”都朽成了一副骨架,那么還有什么是值得信仰的?擁有多么善良純潔的內心才能在遭遇了如此的不公之后仍然對人性充滿善意?
不管是“亮子”“海天”,還是過著庸常日子的普通農民,盡管他們都保有原初的人性和溫情,卻不得不去面對被利益和欲望挑撥起來的丑惡,當財富成為衡量一切的標準之時,故鄉固然不值得堅守,與“鄉土”和故鄉的自然環境一同逝去的是記憶中的純真、善良和美好。
在甫躍輝的城市題材和農村題材創作中有著非常不同的感性體驗和價值追求。都市“夢魘”中的“海漂”傷痛是甫躍輝與他小說中人物的共同經歷。當對城市的想象由美好的幻想變成現實的沖擊之后,小說中的人物在城市中碰壁時,常懷念鄉村生活的恬靜美好。隨著自然生態和社會生態的雙雙惡化,人們開始反思現代都市文明帶給現代人的不只是日益優越的生活,它更給人類帶來了精神困境。人與人之間的聯系看似日益密切,但是心靈上的溝通和理解的障礙卻構成了現代人孤獨無助的本質。
小說集《動物園》中的“顧零洲”一類人物可以成為出身于農村卻試圖植根于城市的代表,他們義無反顧地逃離農村,卻迷失于城市生活錯綜復雜而疏于心靈溝通的社交網絡,如《丟失者》中丟了手機的主人公,他們與城市人有著根本的不同,如《動物園》中因為開關窗而斷絕的、極其脆弱的戀愛關系,似乎對城市歸屬感的缺失注定成為本地人與“顧零洲”們之間無形而巨大的隔膜。當“顧零洲”們面對著充滿五光十色誘惑的城市世界時,他們原本純潔的內心世界已面目全非,他們盲目地選擇不再把持自己的“初心”,如《蘇州夜》里的主人公在與妓女合歡后又對純潔美好的少年愛情追悔莫及。只是不知道,在偷得一次禁果后由對自身的唾棄所引發的人性和原則的回歸能固守心防多長時日。因此我們也在甫躍輝的小說里看到了“李生”這樣的人物,盡管他一次次地質問自己“我還是好人嗎?”卻也義無反顧地吼出“他要強奸這個城市,就像這個城市強奸他”的不滿,最終他一步步將同樣來自農村的“小彥”推向了死亡。由此可見,甫躍輝從本能出發對人性真善美的追求使他在城市文化的背景中成為現代社會中解剖現代人心靈污點的心理癥狀分析師。他筆下的“顧零洲”們在一步步接近城市文化中心的過程中,無一例外地以“顧影自憐”的姿態處于由內而外的“異化”的過程中。
無論是農村題材小說中的溫情人物還是城市題材小說中的迷茫青年,他們都處于各自的困境之中。這種“困境”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小說中所表現的“斷裂”造成的,在看似密切聯系的城鄉關系背后其實隱藏著更加深刻的、精神上的“斷裂”。城市的紙醉金迷與相對原始的農村之間,是現代化的跨越式發展留給農業社會的不可逾越的鴻溝。當農村成為都市正在遠去的記憶時,城鄉二元文化之間的“斷裂”就不言而喻了。于是,在物質的“斷裂”面前,沒有了政治限制的農村人,可以自由地、不自覺地向往城市的繁華。向城市高樓大廈的攀登,意味著鄉村人口與鄉土社會的自覺“斷裂”。然而,現代化的都市不僅對于鄉村人民來說是一個繁雜的未知世界,即使對于身處都市的人來說也是那么的不可捉摸,只不過這種逃離城市的愿望還沒有那么強烈,只是在現代人的心中形成一種焦慮與躁動。甫躍輝筆下的人物正是處于這樣一種尷尬的境地,心地善良的少年不斷地在城市與鄉村、傳統與現代之間徘徊,在現代人的審美和批判意識中,處于弱勢地位的鄉村并不值得留戀,大多數人選擇了城市;而像“顧零洲”那樣能在城市中謀得一席之地的人已屬幸運,但是“顧零洲”們并沒有因此滿足,因為不管是當下還是將來,在城市中尋求心理和身份認同的過程中也是人不斷被“物化”和“異化”的過程,他們始終念念不忘的竟是年幼時的戀情和記憶中的家鄉。
① 甫躍輝:《兩千零兩夜(創作談)》,《西湖》2011年第12期。
②金理:《當下寫作的多樣性——80后學者三人談(之六)》,《南方文壇》2012年6月。
③甫躍輝:《成長的隱痛——讀徐則臣〈水邊書〉的一些隨想》,《南方文壇》2011年1月。
[1] 康凌,金理.甫躍輝的創作流變[J].創作與評論,2013(1).
[2]邵燕君.當“鄉土”進入“底層”——由賈平凹《高興》談“底層”與“鄉土”寫作的當下困境[J].上海文學,20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