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永升


2014年,隨著北京文藝座談會的召開,各大媒介紛紛推出標題駭人的文章,對文化界的不良現象進行質疑與解讀,使許多已故的或健在的大師、名人躺著中槍,其中以齊白石、傅抱石、吳冠中、文懷沙、范曾、黃永玉、趙本山等成為亮點。這其中,關于文化體制改革方面的話題,尤以吳冠中先生批判“美協畫院是一群不下蛋的雞”回響最大。
吳冠中先生雖于2010年仙世,但在他死后,他發表的《筆墨等于零》及批評“美協畫院是一群不下蛋的雞”,使他無可非議地成為中國藝術界最具爭議的人物之一。
最初的爭議源于1992年《香港明報周刊》的《筆墨等于零》,這篇文章說“脫離了具體畫面的孤立的筆墨,其價值等于零”。此文一出,引起學界一片嘩然。許多批評者說:“吳冠中分明沒有對國畫下過大功夫,卻堅持自己‘大量臨摹過近代水墨畫’,對中國筆墨認識不夠,卻信口雌黃,盲目批判中國的水墨國粹”。
此言論一石激起千層浪,論戰聲經久不絕,把吳冠中推向輿論潮頭,其中以張仃《守住中國畫的底線》最是著名。張仃在文中批駁道:“我想,一個畫家要證明‘筆墨等于零’的辦法可能只有一個,那就是完全不碰筆墨,這樣,筆墨于他就等于零。只要一碰,哪怕是輕輕一碰,筆墨于他就或者是正數,或者是負數,反正不會等于零。”
有人說:“張仃作為書畫界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完全無視吳先生‘脫離了具體畫面的孤立的筆墨’的前提條件,這樣的批駁可以說是嘩眾取寵。并且,他的反駁之語,用‘可能’、‘或者’詞組,也不敢肯定,而是試探,這是否是一種純粹的治學精神?”
有人說:“吳老挑戰水墨的精神是可嘉的,但他否定中國畫的根本形式‘筆墨’是欠智欠妥的?;蛘f吳老是言‘筆墨不組成國畫就等于零’。那么,文字不組成文章不也就等于零嘛!尚且不言其對錯,即就是白話,也是人所共知的,這又何須出口呢?就性格而言,也有‘王婆賣瓜’邀人注視之嫌。當然,這不能掩蓋吳老‘江南風景畫’的創新。”
這是上世紀90年代初美術界的一大事件,那時有許多美術家處于一種矛盾、困惑、迷茫之中,在為自己的藝術尋找出路。其時西風鼎盛,不可遏制,吳冠中也不可避免地陷入其中。他在國民政府執政時期公費留法多年,對西方繪畫有著狂熱追求,1950年歸國之后,一直在中央美術學院、清華大學建筑系、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等任教,郁郁不得其志。后值“文革”噤若寒蟬。但在藝術上不懈努力,早期探索東西繪畫兩種藝術語言的不同美學觀念,堅韌不拔地實踐“油畫民族化”、“中國畫現代化”的創作理念,形成了鮮明的藝術特色。
其時,藝術評論家賈方舟告訴記者:“上世紀80年代中國美術界還比較禁錮,但吳冠中敢言,毫不顧慮地說出自己的革新之言,應是中國現代藝術的啟蒙者?!眳枪谥姓f:“只求作品表達作者心意,一切技法都是奴隸。”應該是他對自己理論的最好注腳。
第二件事,2008年1月,《南方周末》以“著名畫家吳冠中炮轟中國美協、畫院”為標題,說“美協和畫院是一群不下蛋的雞,建議取消美協和畫院”,再次把吳冠中推向輿論之巔。
針對《南方周末》的采訪,吳冠中談了自己對藝術界的深刻認識,他在采訪中表達了如下一些觀點:“教學評估檢查是個勞民傷財的活動;美協和畫院就是一個衙門,養了許多官僚;藝術活動就跟妓院一樣了;觀念之爭全是站在自己飯碗上;藝術市場,很多沙子將會沉下去;中國當代美術水準落后于非洲。”
采訪中,吳冠中講述了自己早年的求學、從藝、創作歷程,對中國文化給予深刻的思考。針對吳冠中的言論,相關機構紛紛反擊,尤以時任中國國家畫院院長龍瑞為最。龍瑞的意思是:“國家畫院承擔著弘揚民族藝術和落實國家重大題材創作的任務,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p>
關于藝術創作,有人認為:“真正有思想的藝術家及作品是野生的,藝術家的要害在個性,拒絕豢養,自生自滅,餓死首陽才能不失風骨。如果他們被豢養,難免會出現迎合主人媚俗之作,這樣的作品很難產生思想和力量?!狈喢佬g史,大多在藝術上成就巨大的前輩,大抵如此。且不說遠去的歷史,單表明清的徐謂、八大家、石濤,近現代的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等,哪一個是豢養出身?因此,吳冠中批判“美協畫院是一群不下蛋的雞”,自然有著他的理論根據。但在現有體制下,客觀的說,美協畫院的調節作用不可忽視,這些機構有著組織、協調的功能,如果完全以創作方面來認同吳老,而無視美協畫院的功用,則有失偏頗。
其時,藝術評論家李小山說:“看到吳冠中老先生對畫院的意見,深感老先生的誠實和正直。再看看我們的國家畫院院長龍瑞理不直氣不壯的反駁,覺得驢唇不對馬嘴。我曾對很多同行和朋友說過,一百個吳冠中的對手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吳冠中一個。我指的是,除老先生的創作實踐外,他在不同時期發表的不同觀點,皆能夠切中要害,引起大家的反省和思考,也激起既得利益者的恐慌和鼓噪。龍院長聲稱國家畫院承擔著弘揚民族藝術和落實國家重大題材創作了不起的任務,帽子確實夠大夠嚇人的,但這頂帽子是否只是一個幻覺呢?是否只是那些吃皇糧的人的自我吹噓和自我標榜呢?……”
由于《南方周末》大篇幅深度關注介入,使這個話題引起了中國文藝界的大思考。一時草根高興,官員怨懟,吳老先生以九十高齡,坐看云起,自是不懼。
有評論說:“再好的建議,在他們眼中,都不會影響他們變的更加專制和壟斷,這是土壤之殤?!钡豢晒懒康氖?,此言論使普通美術工作者對體制產生失望和抵觸,也對其更加崇拜。于是,各路文化精英不惜花巨資躋身各大美術院校、畫院、美協領導職務,許多官員熱心下嫁,以晉身美術類機構的主席、副主席為榮。
吳冠中的言論,一直在美術界回響,直到這次北京文藝座談會的召開,使許多塵封的記憶再度被打開。會后,不斷有文說“中央將對書畫界進行清理,對官商勾結的藝術家進行打擊”的言論不絕于耳。這得益于習近平主席對文藝圈的強力制約,倒逼官商勾結的藝術家有所收斂。但有評論認為,“讓藝術家收斂的并不是體制改革,而是與官商勾結的腐敗源頭被逐漸扎緊,且讓藝術品價格一落千丈,這才是各位書畫大佬不得不收斂的結果。”
無疑,吳冠中作為一個智者,一個清醒者,一個對體制有著深刻認識的藝術家,使他的憂患意識和文化使命,潛滋暗長,并在自己足夠強大時發出聲音。他無疑從一個藝術家,進入到一個思想者和啟蒙者的角色轉換。但是,關于他是否能成為大師,是否理性溫和,卻不是一時半會能厘清的。
有識之士認為:“吳的《筆墨等于零》是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斷章取義的結果。但到底要不要取消美協畫院,卻是一個偽命題。試想,如果沒有一個文化管理部門,那么中國的藝術家便會流于散漫,因此,美協畫院以它們的調控功能應該保存。但美協畫院是民間組織,政府派駐官員,多多少少使美協畫院呈現出官場化,為結幫拉派、裙帶關系等不良之風提供了場所,使藝術家無心創作,把心思用在了旁門左道之上。所以,吳先生說美協的權力太大,如果沒有美協的制約,那么畫家就可能畫出更多好作品當不是偽命題了。”
在藝術上,吳冠中晉入大師之列沒有多少懸念。因為他的作品首先有強力的資本支撐和廣泛的群眾基礎,很受歡迎。尤其是他晚年以清醒的頭腦,對體制的反思和文化的憂慮,決定了他品性的無可爭議。而他的作品,更以獨特的藝術形式,營造了江南獨有的清新格調,以創造性的點線面,生發出傳統繪畫沒有的面貌,鏈接著過去,開啟著未來。因此,沒有懸念的他將成為中國當代繪畫的一座高峰,屹立在中國畫壇的大師之列。即使有人質疑,那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因為資本才是決定藝術品價格的最終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