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是童話——也談娜拉為什么要出走

□徐 蕓

幾乎每個女人內心都有著一種“童話情結”，或幻想自己是高貴的公主，有一天，騎著白馬的王子會歷經艱辛千里迢迢來將自己找尋;或遐想自己是美麗的天使，偶爾降落凡塵，為了體驗一番人世間轟轟烈烈的愛情。于是，在戲劇作品里，也會寫到這一類患有“幻想癥”的女人，易卜生《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就是其中之一。劇本一開始，娜拉就是以一個幸福的小女人的形象出現。她和女傭愛倫快活地購物回家，頑皮地偷吃了2塊杏仁餅干(因為海爾茂怕把牙齒吃壞不允許她吃)，然后踮著腳去去海爾茂書房門口聽動靜，嘴里還快樂地哼著。海爾茂也打趣道:“我的小鳥兒又唱起來了?”“小松鼠又在淘氣了?”看到這里，我們不由會心地笑了，多么可愛的娜拉，就像跌落人間的天使;多么溫馨的場景，就像童話中的樂園。

但是，緊接著，我們就看到娜拉并非是個不諳世事的女孩兒，她出身在一個中小資產階級家庭里，她的父親是個“不信宗教，不講道德，沒有責任心”的人，“錢一到手，不知怎么又從手指縫里漏出去了”。在那種家庭環境長大的娜拉，并非過著養尊處優、錦衣玉食的生活，因此，娜拉嫁給海爾茂之后，她懂得滿足，覺得自己是幸福的。盡管海爾茂最初只是個小職員，并不富有，但娜拉深信他是無比愛她的，正是這種深信使娜拉變得果敢而堅強。“你們都以為在這煩惱世界里，我沒經過什么煩惱事?”其實不然，她也有“煩惱事”，因為瞞著丈夫借錢為他治病，想盡辦法節衣縮食偷偷還債，她對林丹太太說“你要知道我的心血費得很不少。按時準期付款不是開玩笑……因此我就只能東拼西湊，到處想辦法，家用里頭省不出多少錢，我當然不能讓托伐過日子受委屈，我也不能讓孩子們穿得太不像樣……”于是，娜拉只有委屈自己，買最簡單、最便宜的衣服穿，為了補貼家用，她做針織、繡花以及抄寫之類的工作，雖然有時“累得不得了”，但她“心里很痛快”，因為她憑借個人的力量，籌到了4，800克朗巨款，救了丈夫托伐的命，并且一直在自己償還這筆借債，這對娜拉來說，是一件“又得意又高興”的事情。現在，海爾茂即將當上合資股份銀行的經理了，收入會大大增加，苦日子就要熬到頭了，怎不叫娜拉欣喜若狂。然而，就在我們為娜拉苦盡甘來感到高興的時候，突然冒出個銀行職員柯洛克斯泰，他是娜拉的債主，也是海爾茂手下即將被解聘的員工，最關鍵的是，他手上握有娜拉假冒父親簽名的借據，事情就這樣急轉直下。柯洛克斯泰威脅娜拉如果海爾茂解雇了他，他就會拿著借據去法院告發他們，那樣不僅娜拉處境危險，而且海爾茂也將聲譽掃地，職位不保。

看到這里，我們心里不免有個疑問，娜拉為什么不把借錢的事情告訴海爾茂，這不本該是夫妻倆共同分擔的事情嗎?何況，她借錢是為了給海爾茂治病，是出于對丈夫的愛，即使事先不能說明，事后也可以找個恰當的時機解釋啊，這樣，娜拉就不會那么小心隱瞞著，那么辛苦地硬撐著。其實，娜拉之所以沒有告訴海爾茂，一是因為海爾茂最恨跟人家借錢，二是為了男人的面子。“像托伐那么好勝、要面子的男子漢，要是知道受了我的恩惠，那得多慚愧、多難受呀!我們倆的感情就會冷淡，我們的美滿快樂的家庭就會改樣子。”善良的娜拉想法就是這么單純，她愛一個人也是如此簡單和執著。接下來就是娜拉在痛苦和焦慮中受著煎熬了，她就像一個被置入油鍋的螞蟻，明知大禍臨頭，卻抓不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唯有把自己的苦悶向林丹太太傾訴，并千方百計地阻止丈夫去郵箱取那封柯洛克斯泰寫來的信。在這個時候，娜拉內心還是充滿了幻想，她想象自己的丈夫在看了信之后，會對柯洛克斯泰說，盡管宣布吧，而且還會像個男子漢那樣“挺身出來，把全部責任擔在自己肩膀上，對大家說，‘事情都是我干的。’”為了不連累丈夫和孩子，娜拉，這個柔弱而堅強的小女子，甚至做好了自殺的準備。該來的遲早會來，只是結果遠不是娜拉所期望的那樣。海爾茂看了信后，氣急敗壞地斥責娜拉“你把我一生幸福全都葬送了。我的前途也讓你斷送了。喔，想起來真可怕!現在我讓一個壞蛋抓在手心里，他要我怎么樣我就得怎么樣，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他可以隨便擺布我，我不能不依他，我這場大禍都是一個下賤女人惹出來的!”海爾茂的一番話如一瓢涼水從頭澆到腳，讓娜拉徹底清醒了。這就是那個她全副身心愛了8年并為他生了3個孩子的男人，這就是那個親昵地喚她作“小鳥兒”、“小松鼠”的男人，這就是那個她忍辱負重借錢治病的男人，這一刻，這個男人的面目是那么的陌生，他越是咆哮責罵，娜拉反而越是冷靜清醒。她終于明白，自己只是海爾茂的“玩偶老婆”，正如以前是父親的“玩偶女兒”一樣，他們從未真正了解過自己。盡管柯洛克斯泰的第二封來信很快化解了這場風波，海爾茂也轉而向娜拉討好哄勸，表示寬恕，但娜拉內心卻已經翻江倒海，難以平息。

如此一來，最后的結局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因為娜拉的美滿生活全部來自于自己的幻想，她理想中的丈夫是虛幻的，她的愛情是虛幻，她的幸福是虛幻的，作為海爾茂心愛的一個玩偶，她早已失去了自我。“跟你在一塊兒，事情都歸你安排，你愛什么我也愛什么，或者假裝愛什么——我不知道是真還是假——也許有時候真，有時候假。現在我回頭想一想，這些年我在這兒簡直像個要飯的叫花子，要一口，吃一口。托伐，我靠著給你耍把戲過日子……”娜拉等待了8年，等待奇跡的發生，等待理想中的那個男人出現，然而等待的結果卻是她終于看清了海爾茂的真面目，他何嘗愛過自己，他只是拿自己消遣。如夢初醒的娜拉在這個家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于是，為了維護作為一個女性的尊嚴，娜拉絕決地走了。

我們曾探討過這樣的話題:海爾茂是否愛著娜拉，如果你是娜拉，你會作出怎樣的抉擇?學生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筆者以為，海爾茂是愛娜拉的。8年來，他像孩子一樣寵著她，娜拉是他生活中的開心果，是他工作的動力和源泉，他甚至相信自己愿意為娜拉付出一切。他曾說:“娜拉，你知不知道，我常常盼望著有樁危險事情威脅你，好讓我拼著命，犧牲一切去救你。”娜拉享受著這種被愛的感覺，一度認為自己是幸福的。只是這種愛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不能以犧牲名譽為代價。正如海爾茂所說:“娜拉，我愿意為你日夜工作，我愿意為你受窮受苦。可是男人不能為他愛的女人犧牲自己的名譽。”可見，“愛情誠可貴，家庭價更高，若為名譽故，二者皆可拋。”在這里，名譽和前程是等同的。

人終歸到底是自私的，即使是在高貴的愛情面前。不僅僅是海爾茂，世上大多數的男人皆如此，而他們拼命工作、苦心鉆營的目的，不也是為了讓家人衣食無憂，生活富足么?我們又有什么權利、什么理由去譴責海爾茂呢?只能說，海爾茂愛自己勝過愛娜拉。相比之下，那個默默愛著娜拉，在臨終前才向娜拉表白心跡的阮克醫生是令人同情和尊敬的。

至于娜拉走后會怎樣，或許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從事理上推想起來?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也或許，海爾茂和娜拉能等到“奇跡中的奇跡”發生，兩個人重新走到一起，像真正的夫妻一塊兒過日子。只不過，這比童話更像一個童話。筆者認為，如果我是娜拉，我會選擇寬恕自己的愛人，并且攜手度過日后的風雨。因為“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現實會粉碎女人們曾經懷有的許許多多天真的夢想，也會讓傳說中的天使悄悄收起自己的羽衣，選擇柴米油鹽的平淡生活。畢竟，生活不是童話，日子終將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