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松長
(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正在整理的岳麓秦簡中,出現(xiàn)了好些比較少見、或容易引起誤解的官名(包括官署名),對這些官名的分析和解讀,或?qū)⒂兄谖覀儗η卮毠僦贫鹊倪M一步認識和了解。因此,不揣淺陋,試做考略,以請教于大家。
“執(zhí)灋”這個官名在《睡虎地秦簡》、《里耶秦簡》(壹)中都沒有出現(xiàn),但在岳麓秦簡中卻多次出現(xiàn),如:
1872:· 御史、丞相、執(zhí)灋以下有發(fā)征及為它事皆封其書,毋以徼(檄)。不從令,貲一甲。·卒令乙八·令辛
1689:[律]曰:□□□發(fā),必官吏及丞相、御史、執(zhí)灋發(fā),卒史以下到縣官佐使,皆毋敢名發(fā)。其發(fā)治獄者,官必遣
這兩條律文中出現(xiàn)的“執(zhí)灋”都與“丞相、御史”并列,很顯然,“執(zhí)灋”當是與“丞相”、“御史”職位或職級相同的官名。這種用法,同樣見于傳世文獻,如《史記·滑稽列傳》:“執(zhí)灋在旁,御史在后。”這里的“執(zhí)灋”也是與“御史”并列者,再如《戰(zhàn)國策·魏策四》:“秦自四境之內(nèi),執(zhí)灋以下至于長挽者,故畢曰:‘與嫪氏乎?與呂氏乎?’雖至于門閭之下,廊廟之上,猶之如是也。”這里所謂的“廟堂之上”,說的是其官位之高,這也就是說,“執(zhí)灋”是位居朝廷之上的高官。岳麓秦簡中的“執(zhí)灋”與“丞相”、“御史”并列,或正可與傳世文獻記載相印證。
但岳麓秦簡中除了上述兩條簡文之外,還有不少簡文中出現(xiàn)的“執(zhí)灋”并不是與“丞相”、“御史”并列者,如:
1781:一牒,署初獄及斷日,輒上屬所執(zhí)灋,執(zhí)灋輒上丞相,以郵行,且以□□□□及弗以為事,當論。而留弗亟
1612:· 廿一年十二月己丑以來,縣官田田徒有論毄及諸它缺不備獲時,其縣官求助徒獲者,各言屬所執(zhí)灋、執(zhí)灋輒
1611:為調(diào)發(fā)。書到,執(zhí)灋而留弗發(fā),留盈一日,執(zhí)灋、執(zhí)灋丞、吏主者,貲各一甲,過一日到二日,貲各二甲,過二日[到三]
這兩條簡文中的“執(zhí)灋”顯然不是與“丞相”并列的朝廷命官,而是“丞相”之下的專屬灋官。前面有一個“屬所”的定語,說明這“執(zhí)灋”不是朝廷灋官,而是“屬所執(zhí)灋”。
簡1612中更是明言,“其縣官求助徒獲時”,“各言屬所執(zhí)灋”,可見這“屬所執(zhí)灋”是比“縣官”更具“調(diào)發(fā)”力和權威的官或官署。既然是比“縣官”的權威和職能要大,那么,這屬所也就可能是郡或縣的特殊“屬所”,它可能更負有特定的使命。
我們在岳麓秦簡中發(fā)現(xiàn),這里的所謂“屬所”或當是“獄屬所”的省稱。岳麓秦簡1973中有“咸陽及郡、都縣恒以計時上不仁邑里及官者數(shù)獄屬所執(zhí)灋,縣道官別之”的記載,或可證明這“屬所”當是郡或縣的“獄屬所”,即郡縣中專司獄事的機構。如果這種推斷成立的話,那么,所謂的“屬所執(zhí)灋”也就是郡縣內(nèi)專司法律事務的官名或官署名。也許正因為是郡縣的“屬所執(zhí)灋“,故有關獄案的情況要由“執(zhí)灋”上報“丞相”。
作為郡或縣的“執(zhí)灋”,它有獨立的官署和下屬的吏員,其官署或稱“府”,如岳麓秦簡0346上就記載:“勿令兵計,皆識射其執(zhí)灋府”,其下屬的吏員有“丞”、“吏主”、“卒史主”之類,例見上引秦簡1611上就明確云:“執(zhí)灋、執(zhí)灋丞、吏主者貲各一甲”。由此可知,“執(zhí)灋”是有丞為其輔佐的,所謂的“執(zhí)灋丞”多少可與文獻中常見的“縣丞”相模擬。
在岳麓秦簡中,“執(zhí)灋”常與“縣官”發(fā)生關系,上引1612簡上記載的是縣官在收獲季節(jié)缺少勞力時,要報請“執(zhí)灋”去協(xié)調(diào)調(diào)發(fā),說明“執(zhí)灋”比“縣官”的職權大。同時,我們也看到“執(zhí)灋”又常與“縣官”并列,如簡1034上記載:“·諸執(zhí)灋、縣官所治而當,上奏當者。”又如簡1304上記載:“□會獄治,詣所,縣官、屬所執(zhí)灋即亟遣為質(zhì),日□行日,日行六十里。”可見“執(zhí)灋”或“屬所執(zhí)灋”是常與“縣官”相提并論的。這多少也說明,“執(zhí)灋”是不同于“縣官”的一個由朝廷直接派遣和管控的專司獄狀的法官。
綜上所述,我們或許可以大致歸納如下幾點:
1.“執(zhí)灋”在秦代是一個常見的官名或官署名。
2.“執(zhí)灋”既可以是朝廷法官,與丞相和御史并列,又可以是郡或縣里專管獄狀的灋官。
3.“執(zhí)灋”的職權范圍大于縣官,它有專門的官署和屬吏。
“屬”或稱為“屬官”、“屬吏”,在漢代是很常見的一個泛指官稱。如《漢書·百官公卿表》:“少府,秦官,掌山海池澤之稅,以給共養(yǎng),有六丞。屬官有尚書、符節(jié)、太醫(yī)、太官、湯官、導官、樂府、若盧、考工室、左弋、居室、甘泉居室、左右司空、東織、西織、東園匠十六官令丞”。有關于漢代郡縣的屬官制度,早在臺灣嚴耕望先生的《秦漢地方行政制度》①嚴耕望《秦漢地方行政制度》臺北史語所專刊之45,1961年版。中做過詳細的分析。后來北京社科院歷史所的謝桂華先生結合出土的尹灣漢墓簡牘的研究,也對西漢地方行政制度中的屬吏進行過細致的探討。②謝桂華《尹灣漢墓簡牘和西漢地方行政制度》,載《文物》1997年第1期。在此基礎上,臺灣的廖伯源先生更做過很細密的研究,③廖伯源《漢代郡縣屬吏制度補論》,載《簡牘與制度》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應該說,關于漢代的屬官制度,在他們的論著中多已闡釋得很清楚了。這里,我們之所以再將“屬”專門提出來討論,是因為在秦代簡牘中反復出現(xiàn)的“屬”的使用,我們不能簡單地都理解為泛指的“屬官”或“屬吏”,它還是一個經(jīng)常專指的官稱。如:
岳麓秦簡0782:“佐弋隸臣陽家臣,免為士五,屬、佐弋而亡者,論之,比寺車府、內(nèi)官、中官隸臣。”
我們知道,“佐弋”是一個特定的官名。《漢書·百官公卿表》曰:“秦時少府有佐弋,漢武帝改為佽飛,掌弋射者。”可見“佐弋”本身就是少府中掌管弋射的屬官之一,因此,簡文中的“屬”就不可能是“佐弋”的屬官,而應是與“佐弋”并列的一種特指的官名。
與此相類似者亦見于岳麓簡0559:
·獄史、令史、有秩吏、及屬、尉佐以上,二歲以來新為人贅壻者免之。
又見于簡1866:
諸吏為詐,以免去吏者,卒史、丞、尉以上上御史,屬、尉佐及乘車以下上丞相。
兩條簡文中的“屬”都與“尉佐”并列,“尉佐”本來就是尉的屬官,自然“尉佐”本身不會再配屬官,所以,這里的“屬”也不是“尉佐”的屬官,而應是特定的官名。
關于“屬”這種官稱,在尹灣漢簡中排列得更加清楚:
《尹灣漢簡》一正:“(東海郡)大守一人,丞一人,卒史九人,屬五人,書佐十人,嗇夫一人,凡廿七人。”
這里很明確,“屬”是相對于“卒史”、“書佐”而單列的官名。
秦簡中值得注意的是,“屬”并不與“卒史”并列,而是與“尉佐”并列,可見它的級別要略低與“卒史”。
至于“屬”的職掌范圍到底如何?這可能不太好具體落實。《史記·儒林列傳》記載:“文學掌故補郡屬。”蘇林注曰:“屬亦曹史,今縣令文書解言屬某甲也。”既然類似于曹史,那職掌的范圍就會比較寬泛,它可能是專司某一方面的曹史,或類似于今天的專門助理。但從簡文中所并列的那些官名如“佐弋”、“尉佐”、“書佐”來推斷,它又應該是跟“尉佐”、“書佐”相類的所謂“少吏”①《漢書·百官公卿表》:“百石之下有斗食、佐史之秩,是為少吏。”。
準此,我們可以大致判斷,“屬”在秦代即可泛指,即所謂“屬官”、“屬吏”之類;也可以特指,即是與“斗食、佐史”相類似的一類曹史。當然,雖然同是“屬”或“屬官”,也有朝廷公卿府屬、郡屬和縣屬的差別。上引《漢書·百官公卿表》的屬官是少府的屬官,是朝廷公卿府的“屬”,《尹灣漢簡》中的“屬”是東海郡太守、丞下面的佐官,是郡屬,這也與上引《史記·儒林列傳》的記載正可相印證。而縣屬的名稱,亦見于岳麓秦簡中,如
1404:縣屬而有所之,必謁于尉,尉聽,可許者為期日。
關于郡屬和縣屬的具體官名如何?嚴耕望先生曾指出:“大抵秦及漢初常統(tǒng)稱一切屬吏曰史,郡府屬吏曰卒史,縣丞尉屬吏曰丞史、尉史,縣令屬吏則曰令史也。”②嚴耕望《秦漢地方行政制度》第45頁,臺北史語所專刊之45,1961年版。
其實,嚴先生的推論當只是概論之而已,因為郡和縣的屬官遠不是“史”所能包括代替者,僅就尹灣漢墓所出的《東海郡吏員簿》所統(tǒng)計的郡縣屬吏名目就有:卒史、屬、書佐、用算作、小府嗇夫、官有秩、鄉(xiāng)有秩、令史、獄史、官嗇夫、鄉(xiāng)嗇夫、游徼、牢監(jiān)、尉史、官佐、鄉(xiāng)佐、郵佐、佐、亭長等。③廖伯源《漢代郡縣屬吏制度補論》,載《簡牘與制度》第53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至于郡屬和縣屬的秩祿差別如何?我們暫時只能根據(jù)“卒史”這類官稱的秩祿來做些推斷。
《史記·儒林列傳》:“比百石已下,補郡太守卒史。”《漢書·兒寬傳》:“以射策為掌故,功次,補廷尉文學卒史。”顏師古 注引 臣瓚 曰:“《漢注》:卒史秩百石。”嚴耕望先生曾指出:“西漢郡國皆有百石卒史”,又曰:“丞以下之大吏曰卒史。”④嚴耕望《秦漢地方行政制度》第108-109頁,臺北史語所專刊之45,1961年版。可見卒史是郡吏級別之最高者,既然“卒史”其秩百石,那么,與“卒史”并列的郡屬就當是秩百石以下。至于縣屬就應該是百石以下的所謂“斗食、佐史”之類的曹史了。
“別離內(nèi)佐”不見與傳世文獻中,岳麓秦簡中首見,其簡文曰:
·延陵言:佐角坐縣官田殿,貲二甲,貧不能入,角擇除為別離內(nèi)佐,謁移角貲署所。署所令先居之延陵,(簡1858)
據(jù)簡文可知,佐角因為在縣官田的考課中排在最后,要罰“貲二甲”,角因家貧,不能交付貲罰的錢,所以角選擇減免為別離內(nèi)佐,并謁告移其貲錢于署所。
從簡文判斷,“別離內(nèi)佐”或許是比一般的“佐”級別更低的佐史。秦漢時期的“佐史”數(shù)量眾多,如岳麓秦簡中就多次出現(xiàn)了“冗佐史”,這多少說明當時還有許多空有“佐史”之名,但無實職的佐史。這里的“別離內(nèi)佐”或為這眾多“冗佐史”中的一種。
“別離”或當理解為同義復詞。《玉篇·另部》:“別,離也。”別有辨別、治理之義。《方言》卷三:“別,治也。”戴震疏證:“辨別不淆紊,故為治之義。”《荀子·宥坐》:“有父子訟者,孔子拘之,三月不別。”楊勍注::“別,猶決也,謂不辨別其子之罪。”準此,“別離”或為治獄之官稱。
“內(nèi)佐”亦見于岳麓秦簡1149,其全稱為“獄史內(nèi)佐”。我們知道,“獄史”本來就是縣的屬官,上引尹灣漢簡的郡縣屬吏名中,“獄史”就是位于“令史”之后的屬官,照理,它應該不會再配屬官。但也許是秦代的官獄事務繁雜,所以在“獄史”之下,還配有“內(nèi)佐”,所謂內(nèi)佐,或為輔佐內(nèi)務的小吏,而“獄史內(nèi)佐”當就是協(xié)助獄史處理內(nèi)務的佐官,其秩級當更是低于“斗食”之下。
如果以上的分析可以成立的話,那么這里的所謂“別離內(nèi)佐”或就是類同于“獄史內(nèi)佐”一類的最底層的小吏。
“里人”是一個最容易被忽視的官名,在已出的秦漢簡牘文獻中,“里人”還從沒享受過被注釋的待遇,因此也常常被誤解為同里之人。
在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置后律》中有“里人”的記載:諸當拜爵后者,令典若正、伍里人毋下五人任占。
整理小組在釋文時就將“里人”與“伍”連讀,其意思可能認為是伍里之人,所以沒有出注。僅注:“任、保。占,登記。”后來朱紅林作集釋時,一仍其舊。①朱紅林:《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集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
正在整理的岳麓秦簡第四卷中兩次出現(xiàn)了“里人”,其一是:
0634:·里人令軍人得爵受賜者出錢酒肉飲食之,及予錢酒肉者,皆貲戍各一歲。
此處的“里人”有指令軍人的職權,那么,它肯定不是一般的所謂同里之人的泛指。
其二是:
0443:廿年二月辛酉內(nèi)史言:里人及少吏有治里中,數(shù)晝閉門不出入。
這里的“里人”與“少吏”并列,且能“治里中”。故知“里人”是與“少吏”一樣的基層官吏。
其實,里人作為官名的解讀,在傳世文獻中就有,《國語·魯語上》:“若罪也,則請納祿與車服而違署,唯里人之所命次。”注曰:里人:里宰,猶里長也。
據(jù)此,我們知道,岳麓秦簡中的這兩個“里人”都是官稱,即里宰或里長。準此,再反觀《二年律令·置后律》中的簡文,其句讀或許應作如下調(diào)整:
諸當拜爵后者,令典若正、伍、里人毋下五人任占。
簡文中的典或即里典、田典,正即里正,伍即士伍、里人即里宰,他們都是并列的里一級的小吏,律文規(guī)定是這樣的小吏不能少于五人才能取擔保登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