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蓮,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北京 100872
?
來自尊嚴的正義
——試析基本可行能力清單
于蓮,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北京 100872
兩位政治哲學家阿瑪蒂亞·森和瑪莎·納斯鮑姆各自構建了有差異的可行能力進路版本,本文主要對納斯鮑姆版本的基本可行能力清單內容進行了詳細的闡釋,對基本可行能力清單的思想來源和脈絡進行梳理,對于一些常見的質疑和批評進行了回應。了解這兩個有差異的版本既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可行能力進路的全貌,也幫助我們看到可行能力進路未來的可能性。
可行能力;納斯鮑姆版本;基本可行能力清單
羅爾斯《正義論》的出版引發了政治哲學對平等和正義問題的關注,許多學者針對羅爾斯“作為平等的正義”提出批評并試圖構建新的平等或者正義理論。其中,阿瑪蒂亞·森提出了“可行能力平等”。森由對“什么的平等”的思考,將平等理論劃分為兩類:以主觀標準衡量平等的理論和以客觀標準衡量平等的理論。森將人們追求好生活所涉及的因素分為以下不同階段和層次:物資(commodity )、能力(capability/to function) 、實現(functioning) ——效用(utility) ,將平等的標準設在能力層次,對以其他層次為平等標準的理論進行了批評,提出了“可行能力進路”。可行能力進路最重要的兩位學者是阿瑪蒂亞·森和瑪莎·納斯鮑姆*對“Capabilities Approach”目前中文“可行能力理論”、“能力法”、“可行能力進路”“能力方法”等譯法,但本文不采用“理論”這一譯法,因為“Capabilities Approach”(CA)是目前通用的英文名稱,在《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商務印書館,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A·S.Hornby著,英漢雙解版總顧問陸谷孫,2004年,第六版)中有以下義項(動詞義項略):1.問題,任務;2.接近;3.建議,要求;4.小徑,道路,5.飛機;6.相似事物。我們可以看到,最為接近的義項是“道路”。而且,森和納斯鮑姆始終堅持使用這個詞而不用“theory”,并不是他們對于自己的思想沒有自信,不認為這是一種理論,而在于可行能力是一個新的視角、新的路徑、新的衡量生活質量的標準,對貧困和發展新的理解,對正義問題新的理解和回答。同時,它又不僅僅是一種方法,尤其是到后期,森和納斯鮑姆圍繞可行能力這一概念構造了各自的正義理論,同時,CA已經成為一個專有名詞,森和納斯鮑姆仍然用它來稱呼自己的正義理論,因此,僅僅稱之為“方法”無法全面傳達它所囊括的內容。因此,這里選取“可行能力進路”這一譯法。,他們的作品構造了可行能力進路的基本觀點和內容。可行能力的核心含義就是:一個人是怎樣的,可以做什么(what is one person can do and can be)*Martha Craven Nussbaum, 1947- ,芝加哥法學院厄內斯特·弗洛因德杰出教授。。例如一個饑荒中的人和齋戒中的人可能處于相同的生理狀態——饑餓,但是前者沒有吃飽的可行能力,而后者有,只是她或他選擇不將這種能力變為現實。
“客觀標準派”的主張者羅爾斯將“基本善”作為平等的對象。森批評羅爾斯的基本善平等存在“拜物教”、“沒有彈性”的問題。由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情況,同樣的資源對不同的人意味著不同的結果。森舉例,懷孕的婦女需要更多的營養,和一般人一樣的食物無法使她們達到同樣的健康水平。誠然,羅爾斯所提出的基本善并不僅僅包含資源,羅爾斯非常強調政治權利的平等,但森對這一點也提出了批評:森作為關注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學家和政治哲學家,認為如羅爾斯那樣絕對地將政治自由置于詞典式序列的最重要位置并不符合實際,經濟能力和自由同樣對人們的生存來說至關重要。森并不是不重視物資的重要性,而是反對將物資的平等等同于人的平等。即使是政治自由,羅爾斯的衡量標準也是客觀標準——機會平等,而不是森所強調的“人們實際可以做什么”的“可行能力”平等。因此,森對于羅爾斯的兩個批評看似矛盾,實質內在統一:如果人們僅僅有物資,并不一定能夠擁有真正的平等;人們僅僅有同樣的政治機會也不一定能夠擁有真正的平等。森的著眼點正是:每個人實際能夠干什么。而資源和機會平等則將人們的情況抽象統一,通過這樣的“統一”完成“平等”的許諾,卻由于現實情況的千差萬別造成了不平等。因此,伊麗莎白·安德森總結說,森對資源主義最大的批評就是它忽略了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同時,可行能力進路并不要求客觀結果(實現或者福利)平等,因為這樣會將人們的主觀努力、資質差異和選擇自由全部抹去。
至于主觀標準,可行能力進路學者認為其無法回避“調整的偏好”(adaptive Preference)問題。人們可能根本不知道還有更好的生活,從而對現在的生活十分滿意;或者即使人們知道更好的生活,卻被告知追求那些是錯誤的、糟糕的,人們就不會再去追求,而滿足于現在的生活。或者人們即使去追求了,但由于困難太大、代價太高,人們終于疲憊地放棄,像伊索寓言“酸葡萄”里的狐貍一樣,告訴自己和他人,自己沒吃到的葡萄其實是酸的。一方面,這樣的生活對個人來說很難說是好的;另一方面,如果這種狀態值得追求,那么政府和社會就可以甚至應該采取一些手段,通過調控人們的心理,增強人們的滿足感和幸福感,盡管他們可能連一些最基本的生存條件都缺乏。
隨著森和納斯鮑姆的不斷寫作以及其他學者研究的拓展、闡釋和運用可行能力進路,可行能力進路如今已不僅僅是一種平等理論,而是一種關于發展、自由和正義的理論。同時它也產生了巨大的實踐影響,聯合國1990年開始出臺《人類發展報告》*http://hdr.undp.org/en/content/human-development-index-hdi.,在此報告中使用了森和經濟學家哈克共同創制的“人類發展指數”*http://hdr.undp.org/en.; 2004年“人類發展與可行能力協會”成立,森任第一任會長,納斯鮑姆是第二任會長。這一協會每年召開年度大會,并有自己的有學術雜志《人類發展與可行能力》雜志( Journal of Human Development and Capabilities)*此雜志由著名的學術出版集團泰勒和弗朗西斯集團(Taylor & Francis Group)出版發行。,已經形成了可行能力進路學術研究和實踐發展的國際平臺。納斯鮑姆和森的可行能力理論基本觀點相同,整體理論卻存在一定差異。因此,無論是森和納斯鮑姆自己,還是其他可行能力研究學者,都將可行能力進路分為“森版本”和“納斯鮑姆版本”。探究他們思想的差異有三個意義:第一,幫助我們更深刻、更準確、也更全面地理解可行能力進路;第二,更好地理解一些圍繞可行能力進路的批評和回應(許多批評針對的是其中一個版本,或者圍繞二人理論的不同),在當代政治哲學的交流與爭論中理解可行能力進路及其發展;第三,幫助我們在不同觀點之間加以判斷和選擇。
納斯鮑姆版本獨特的貢獻有:把可行能力分為內在可行能力(internal capability)、結合的可行能力(combined capability)以及基本/核心可行能力(basic/central capability)。內在可行能力是一個人的特征,例如性格特征、智力和情感能力、身體健康狀態、感知和活動能力;人們可能擁有不同的內在可行能力,經過訓練和培養,與社會、家庭經濟和政治環境交流,內在可行能力就可能變為結合的能力。內在可行能力所有人都擁有,是結合的可行能力的基礎。相應的,結合的可行能力則是與外在環境結合后的能力,例如教育和培養以后人們的技能和狀態。結合的可行能力仍然只是“能力”,而不是“實現”(functioning),例如一個人本來有數學天賦,這屬于內在可行能力,如果她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擁有了許多數學知識和很強的解決數學問題的能力,那么她的數學天賦就成了現實的能力,但這并不等同于她實際運用數學能力解決問題的狀態和結果。“實現”是指發揮能力的結果。
而“基本可行能力”是指“門檻”(threshold),即人的基本尊嚴——如果不擁有某種程度的某些能力,就不能稱之為人類的生活。基本可行能力和內在可行能力、結合的可行能力并非并列的范疇,而是重要性和基本程度上具有特殊性的可行能力。一般而言,基本可行能力屬于結合的可行能力。受亞里士多德的影響,納斯鮑姆認為什么樣的生活與人的尊嚴相匹配應當具有實質性內容,而不是只給出純形式的規定。基于這樣的思想,納斯鮑姆提供了一個“基本可行能力清單”。納斯鮑姆提出的基本可行能力清單包含以下十項內容。(1)生命:正常長度的預期壽命;(2)身體健康:良好的健康,充分的營養、體面的居所;(3)身體健全:遷徙的自由、免于暴力攻擊(包括性騷擾和家庭暴力)的安全、性的滿足以及在生育事務上的選擇機會;(4)感覺、想象和思考:大眾基礎教育、言論自由、宗教自由;(5)情感:有能力去愛、有能力去痛,在沒有恐懼和焦慮的狀態下發展情感;(6)實踐理性:有能力形成自己的價值理念,進行有關人生規劃的批判性思考;(7)歸屬:生活在所歸屬的團體內,發生各種形式的互動,表達相互之間的尊重,不存在基于種族、性別、性傾向和宗教信仰的歧視;(8)生物多樣性:人與動物、植物、自然界和諧相處;(9)娛樂:閑暇、娛樂、享受休閑活動;(10)對環境的控制:政治意義上的參與權,質意義上的財產權和工作權[1][2][3]。
納斯鮑姆反對在基本可行能力清單中再進行重要性或優先性排序。盡管實踐理性對人來說是最“屬人”的機能,實踐理性也是最屬人的可行能力,但無論是亞里士多德還是納斯鮑姆都沒有忽略和排斥生物性的機能,更不貶低生物性機能的重要性。他們只是認為,僅僅認識到和滿足這些機能是不夠的。而納斯鮑姆和亞里士多德的不同在于,亞里士多德認為人的目的就是實現靈魂中最高的德性部分,這也是最幸福的生活,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沒有區分“正當”與“善”,而納斯鮑姆的政治哲學并不這樣宣告,她的理論并不尋求也不規定最高的價值和善觀念,而只是尋求“正義”——即作為“門檻”的基本可行能力。可以看出,基本可行能力并不等于“基本生存條件”,基本可行能力清單所含的比“生存必須”的最起碼條件要多得多。也有一些學者對于將諸如“娛樂”、“性滿足”這樣的項目列入不以為然,但納斯鮑姆堅持這樣做,正是要表明:如果一個人僅僅活著,有空氣、水和食物,這并不是“人的生活”,那樣的生活沒有“人的尊嚴”。可行能力進路研究學者薩賓娜·阿爾克里用1912年婦女運動的口號表達可行能力進路的要求:“要面包,也要玫瑰!”*Sabina Alkire,The Capability Approach to the Quality of Life. 此文未在正式出版物中發表。
對于拒絕排列重要性等級,人們可能質疑:“難道生命和娛樂一樣重要嗎”,但這樣問就還沒有理解“基本可行的能力”的含義及其思想基礎。確實,如果讓人們做二選一的抉擇,大概人們都會選擇生命。但迫使他人做這種選擇是殘酷的、不人道的,正是因為這些能力對人來說都是基本的,放棄任何一項都是悲劇性的。更何況一個人雖然可以生存但沒有娛樂或者社會聯系這些基本可行能力而換得生命,這時候的生命是屈辱的、殘缺的。就像《象棋的故事》中的主人公,雖然保留了生命,卻被剝奪了與社會的聯系和一切娛樂消遣,這對人來說是極為殘酷的折磨[4]*這是茨威格生前發表的最后一部中篇小說。小說表面上講述了一條從紐約開往南美的輪般上一位業余國際象棋手擊敗了國際象棋世界冠軍的故事,實際上傾訴了納粹法西斯對人心靈的折磨及摧殘:這位象棋手曾經被捕,在監獄里關押的時候,審訊者沒有采取嚴刑拷打等方式,而是盡可能地剝奪他可能接觸的一切信息,也沒有任何交往和娛樂,這使他的精神幾乎崩潰,在絕望中他偷了一本象棋棋譜,在沒有其他任何信息的情況下他只能把所有的精神放在象棋棋譜上,從而成了象棋絕頂高手,但是一下棋就會陷入精神錯亂。在船上他起先展露出了極高的棋力,隨后果然精神崩潰了。。
此外,納斯鮑姆還主張在各項基本可行能力之間不能“置換”(trade-off),即不能通過提供很多一項可行能力來代替另一項,例如提供許多食物來代替自由,或者提供許多娛樂代替政治參與。各項基本可行能力是不可通約的,更是不可克減的,它們就是必須不打折扣地保障的最基本的人的尊嚴。
在納斯鮑姆接觸可行能力進路之前,她在古典研究中已經提出了后來成為可行能力進路的“納斯鮑姆版本”的一些重要觀點。納斯鮑姆寫作于1978年的《羞恥感,獨立性和政治共同體:亞里士多德對柏拉圖的批評》論述了她對獨立性、自尊、實踐理性以及發揮機能的理解,盡管是對亞里士多德觀點的闡釋,但文章結合了羅爾斯對自尊的理解,也反映了納斯鮑姆自己的觀點[5]395-435。她批駁了柏拉圖將個人幸福服從于政治共同體的觀點和論證,支持了亞里士多德的觀點:“和柏拉圖一樣,亞里士多德可能相信,好生活對于所有人是一樣的——或者至少對于充分反思和考慮了各種選擇的所有理性主體都會同意最好生活的規劃。但他會堅持,盡管善是客觀的——或者主體間性看起來更準確一些——好的選擇必須從內部發出,而不會是從外部而來的命令。所有思慮的人可能會選擇相同的好生活,但是,使得一個人成為好人的是:他是做選擇的那個人。而且,除非是自己實踐理性起作用而選擇的生活,其他不能算作好生活:進入好生活具體化的核心是意愿。”[5]395-435可行能力進路與亞里士多德思想的吻合之處對于森來說是巧合,而納斯鮑姆則在接觸了森的可行能力進路的前后有著一貫的理論,亞里士多德的理論是其啟示和淵源。
1993年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出版以前,與羅爾斯在《正義論》里提出的“薄的善理論”相對,納斯鮑姆使用“厚的、模糊的善理論”論述她十項核心可行能力清單的來源[6]。 “厚的”是因為納斯鮑姆的善理論關乎目的而非程序性的規定,涵蓋面寬泛而完整;“模糊的”是因為其中范疇和用語的使用都有意十分模糊和抽象,為具體的歷史、文化、社會環境和個人選擇提供了空間。
納斯鮑姆提出了十項人類生活形式的樣態,這十項樣態是:(1)生命有限。所有人都會死。(2)人類身體。這是許多生理性需求和欲望,以及活動能力趨樂避苦能力的來源。(3)認知能力:感受、想象和思考。(4)早期嬰幼兒發展。所有人都由極端依賴的早期嬰兒期長大,并從這個時期獲得了情感經歷,例如痛苦,愛和憤怒,這也是后來每個人自我認知差異的主要來源。(5)實踐理性。評價、管理和規劃他們生活的能力。(6)和其他人的聯系。(7)與其他物種和自然的聯系。(8)幽默和娛樂。(9)獨立性。“一個人只算一個”,每個人都只能感受自己的苦樂。責任、愛和意愿都不能改變這一點。(10)強獨立性[6]。如果說第九點是生理性的獨立,那么第十點就是第九點的結果:社會性的獨立。個人的一切發展不能在整體中計算,不能像柏拉圖那樣用“我們的”代替“我的”。
以此為基礎,納斯鮑姆提出了“厚的、模糊的善理論”的第二層次,即十條基本人類機能的可行能力(basic human functional capabilities):(1)盡可能地度過完整的人類生命,而不早死,或者在還沒度過值得度過的生活之前死去。(2)能夠擁有良好健康狀況,得到充足營養,住處,性滿足的機會,以及能夠移動或遷徙。(3)能夠避免不必要的痛苦,體驗快樂。(4)能夠使用五種感官,能夠想象、思考和推理。(5)能夠和其他人建立聯系,去愛愛我們關懷我們的人,為他們的離去而悲痛;渴望和感謝。(6)能夠構建善的觀念,用批評的反思規劃自己的生活。(7)能夠為他人生活和與他人一起生活,表達對他人的關懷,擁有各種家庭的和社會的交往關系。(8)能夠生活在對動物、植物和自然世界的關切中。(9)能夠笑、玩耍,享受娛樂活動。(10)能夠在自己的生活環境和社會背景中過自己的生活。這十條人的“機能”是規范的可行能力的來源,因為人有著這些規定性,所以人們有相應的能力和尊嚴,不具備這些能力的生活不能稱之為與人的尊嚴相匹配的生活。如納斯鮑姆自己所說,機能決定的尊嚴“是亞里士多德式(基于對人的生活內容全面的實質性的認識)而非康德式(基于實踐理性自律能力)的”[2],但另一方面,我們也能看出,這些對人的生活樣態以及機能的歸納并非邏輯上的推導,沒有多少形而上學和認識論的色彩,而是經驗性的總結;不涉及抽象觀念和信念。亞里士多德對人的理解帶有形而上學的基礎*例如關于亞里士多德對于人的目的的理解,人在整個目的論體系中的地位和意義。無論是森還是納斯鮑姆對可行能力的理解都與亞里士多德的哲學有深刻的相似之處,這確實是納斯鮑姆對可行能力進路產生興趣并且介入研究的原因,但納斯鮑姆自己的理論并不全然和亞里士多德一致,沒有采用亞里士多德以形而上學為基礎的倫理學體系。,但納斯鮑姆即使在這個時期的文章中也沒有將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學說作為對人的理解的基礎以及可行能力清單的基礎,而只是借用了亞里士多德式的“人的概念”,不把人抽象為理性能力,而是從經驗的層面認識人,并沒有涉及人的目的和人的位置。
納斯鮑姆常常提到的思想來源除了亞里士多德,還有馬克思。她的“尊嚴”概念一方面來自于亞里士多德的人的機能決定目的和尊嚴的思路,一方面來自于馬克思“全面的人”的觀念。納斯鮑姆舉例說,如果一個人被迫過所有活動只為了食物的生活,我們會有一種“悲劇感”。但如果一只烏龜過著這樣的生活,我們就不會有這樣的感覺。這種悲哀感來自和機能的不相匹配:當然,烏龜也擁有一些能力,如果它被迫過著與其能力也不相配的生活(例如挨餓和遭受不必要的痛苦),我們也會有難過的感覺*動物到底具有哪些機能,人們的研究可以不斷擴展我們的認識;我們并不能一概而論地認為動物具有或不具有哪些機能,因而也就不能一概而論地認為動物享有或不享有哪些尊嚴。按照可行能力進路,尊嚴來自機能,有多少機能也就應當享有多少尊嚴,也就應當享有多少可行能力,當可行能力受到剝奪時,就會產生悲劇感。例如素食主義者對動物作為食物被喂養、被殺戮的情況會有“悲劇感”,但即使他們也不會對植物有同樣的感覺,因為無論是科學知識還是直覺都告訴我們,植物的機能例如感知痛苦和動物的機能大不相同。這里和功利主義的觀點并不相同,著眼點并不是減少痛苦,而是因為動物有感知痛苦的能力,那么不遭受額外的痛苦就應當是它們的尊嚴;當動物還具有其他能力(例如情感)時,僅僅將他們作為食物,就是沒有充分尊重它們的可行能力,和將人僅僅作為工具一樣,也沒有充分尊重它們的尊嚴。。這也是納斯鮑姆強調動物可行能力的思想基礎。馬克思說,一個處于極度饑餓的人并不能以“完全人類的方式”使用食物[7]108。但人不僅擁有許多動物根本沒有的機能,例如社會聯系,當然人類也有許多看似和動物一樣的機能,而且人類實現的方式與動物的方式有本質的不同,即有其社會內容。
納斯鮑姆的可行能力版本的目的是不是人人都最大限度地實現能力呢?既然人過著能力沒有充分發揮的生活會讓人產生“悲劇感”,那么人不實現自己的能力,是否也會讓其他人產生“悲劇感”呢?答案是否定的。
我們首先要區分能力與實現。一個人擁有充分的能力但可以選擇不實現,這是為了保障人們的自由。自由在納斯鮑姆版本中并非和在森版本中一樣是最高價值、惟一價值,而是包含在“實踐理性”之中的實踐理性能力,本身就屬于基本可行能力,屬于尊嚴的一部分。即使是在選擇過程中出現了錯誤和修正,同樣是人們追尋自己好生活觀念的過程,這個過程不能由任何人來代替、規定。在擁有可行能力情況下,人們做出選擇不實現自己的能力,也許他人會感到遺憾,但必須保護這種選擇的自由。這反映了我們是選擇將人作為目的還是手段:只要我們尊重個人,而不是把客觀福利(無論是個人還是社會)作為價值尺度,把人自身的全面發展(自主當然是其中重要的部分)而不是其社會效用作為目的,就不會對他人的自由選擇產生“悲劇感”。
在羅爾斯的《政治自由主義》出版以后,納斯鮑姆的思想出現了“政治自由主義轉向”,她強調清單的內容不是全面的(comprehensive)的,而是政治的(political)*羅爾斯將政治理論分為兩類,一類是“全面的”政治理論,指必須包含形而上學的/認識論的/哲學的/宗教的/道德的基礎的政治理論;另一類是“政治的”政治理論,即僅僅局限于公共領域,基于重疊共識形成的政治理論。;她對可行能力進路進行了修正,試圖提供一種不依賴于任何全面性觀點的正義理論。
在《正義的疆界》里,納斯鮑姆提出斯坎倫的倫理學可以為她的可行能力進路提供支持:正義也就是我們無法合理地拒絕他人的事。斯坎倫采取的是比康德和羅爾斯更為形式化的構造,而納斯鮑姆則為這種形式提供了內容:她的基本能力清單。納斯鮑姆認為,很明顯我們都承認十項基本可行能力是有尊嚴的生活所必需的,我們無法“合理地拒絕”他人擁有這些可行能力。納斯鮑姆試圖用這一理論取代契約論,為她的正義理論提供更為現代、更為“政治自由主義”的基礎:從“厚的,模糊的善觀念”到比傳統契約論和現代契約論都更“薄”的理論解讀可行能力進路。這種契約論強調“可接受性(acceptability)”,將“相互性(reciprocity)”放在人們行動背后的善觀念之前,沒有傳統契約論和現代契約論的要求[2]*“斯坎倫的契約論,就像我們看到的,是這樣的:相互性的觀念在先,斯坎倫希望他能夠盡從這一觀念出比較完整的倫理學說,不需要對善的理念進行獨立的闡述(盡管他從來沒有拒斥對于人類及其生活什么是有價值的學說形成最弱意義的合意)。”,從兩個方面滿足了擴大可行能力進路適用范圍的要求:一方面滿足了跨文化和個人信念的要求,一方面可以涵蓋更多主體的正義訴求。
“政治自由主義轉向”之后納斯鮑姆沒有在論文中再提到“厚的,模糊的善理論”,但這個“轉向”并不意味著納斯鮑姆的理論有了重大調整或者方向性變化。在“轉向”以前,納斯鮑姆同樣強調,作為可行能力進路的基礎的亞里士多德式本質主義并非認識論和形而上學的本質主義[6]。 “轉向”以后納斯鮑姆繼續堅持“政治的客觀性”立場[8]*基本可行能力清單的合理性建立在她對“政治的客觀性”的論證,即不是在完備的意義上,而是在政治的(political)領域內,也有客觀性存在。這是納斯鮑姆整體的立場:她反對相對主義,包括文化相對主義和一些解構性的后現代理論。在On Moral Progress: A Response to Richard Rorty 一文中,她也反對道德上的相對主義。在不同領域內對納斯鮑姆的客觀性立場有著不同回應評價,例如她出于同樣的客觀性立場對朱迪斯·巴特勒進行了嚴厲的批評(The professor of parody, http://perso.uclouvain.be/mylene.botbol/Recherche/GenreBioethique/Nussbaum_NRO.htm),她的客觀主義立場引起女性主義研究者很大爭議(例如Would Martha Nussbaum have signed the Janette’s manifesto. http://translatingtheprintempserable.tumblr.com/post/68007604735/would-martha-nussbaum-have-signed-the-janettes).,認為可行能力應該具有實質內容,政治自由主義允許有客觀性存在,堅持需要基本可行能力清單,清單的內容沒有變化[2]*Martha Nussbaum提到可行能力清單的內容都與“政治自由主義”轉向之前所提的沒有變化。,亞里士多德式的“機能(functioning)——尊嚴(dignity)——尊重(respect)——基本可行能力(basic capabilities)”也仍然是解釋基本可行能力清單的機制*在2006年出版的《正義的疆界》一書中納斯鮑姆集中討論了契約論和她可行能力進路基礎之間的關系,在此書中,她仍然堅持“亞里士多德式而非康德式的尊嚴”概念。。只是她強調,這種對人的認識不同于也不需要對人形而上學的和認識論層面的認識。其后提出的斯坎倫和巴里的理論支持是為基本可行能力清單和整個正義理論做完善和支持,而非修正和變更。
更重要的是,納斯鮑姆反復強調基本可行能力清單的內容應當由重疊共識來組成。首先,納斯鮑姆沒有在任何地方說過她的版本是確定版本,相反,她強調這是一個謙卑的、開放的清單[9]。其次,基本可行能力清單并不是納斯鮑姆揭示客觀真理的努力,也不是哲學家決定政治事務(類似柏拉圖的“哲學王”嘗試)——納斯鮑姆沒有在任何地方有這種傾向*事實上正好相反,納斯鮑姆在她對施特勞斯派及其激烈的批評中表達了強烈的反精英主義和支持民主的立場,1987年11月5日她在紐約時報書評上發表了《不民主的前景》(Undemocratic Vistas)批評阿蘭·布魯姆的《美國精神的終結》。與她對施特勞斯派的批評也相關聯的是,她的研究工作中另外一個重要部分就是公民教育,她全部的哲學工作一直致力于面向大眾。。納斯鮑姆作品中的十項內容只是在形成重疊共識過程中他提出的意見。如果有人對此清單做出修改,只要給出合理的證明,就會得到納斯鮑姆的承認以及更多人的承認。同樣,無論是密爾的“不傷害原則”還是康德的“只能將他人作為目的而不可僅僅作為手段”原則,納斯鮑姆都是把它們作為已經為現代社會廣泛采納了的重疊共識納入可行能力進路,而不是采用了密爾和康德的形而上學/道德理論;納斯鮑姆確實提出了基本可行能力清單的十項具體內容,但這只是她的個人意見,她作為可行能力進路的提出者自然可以甚至應該提出自己的意見,任何人如果愿意都可以提出自己的修改或反對意見,也可以提出新的內容。納斯鮑姆提出個人意見和基本可行能力清單由重疊共識形成并不矛盾。
森始終拒絕提供或者支持確定的可行能力清單,他的理由是:什么是重要的可行能力,這應該由公共理性和重疊共識來決定,不同的價值在不同的文化中,對于不同的主體來說可能具有不同的位置。但當可行能力進路進入應用層面,必然需要實質性內容和細化、具體化的指標。納斯鮑姆已經論證了基本可行能力的普適性,作為政治自由主義的可行能力進路的納斯鮑姆版本也不會和具體的文化和情境發生沖突。森一直拒絕提供或承認具體可行能力的清單,這會造成可行能力進路應用困難[10]。如果森只是鑒于自己的地位,為了避免干擾氣氛,希望達到更加開放的討論,他也并不需要回避自己的意見:即使是森本人提出的清單,同樣至多是形成重疊共識過程中的“專家意見”,并不會讓人們認為這就是不可變更的真理。森拒絕提出或認可清單,是他對可行能力根本的理解(如前文所述,他將可行能力理解為自由的保障和手段,可行能力在森這里以實質自由的條件,而在納斯鮑姆那里,基本可行能力就是人的基本尊嚴)、他的可行能力進路的目的,以及作為一種全面的自由主義理論,甚至帶有一定自由主義的完善主義色彩的整體理論決定的。森強調自由至高的價值甚至惟一的價值,不認可自由以外的任何固定的、實質性的價值。
由于納斯鮑姆版本中有基本可行能力清單而森則堅持不給出能力清單,看起來森版本留出了更大的空間,更為自由和民主。實質上,森版本無論是自身的理論推導還是實現條件都是自由的信念,它對自由的強調導致森版本的可行能力進路只適用于接受自由主義的國家,或者有著自由主義信念的人,屬于一種“全面的”觀點。納斯鮑姆給出了基本能力清單,看似規定得更多更細致,但實質是通過在所強調的價值上退后一步,從諸如自由這樣的價值退到更為普遍更為基礎的價值中立的能力,諸如生命、生物多樣性、實踐理性、對環境的控制的能力、娛樂、人際關系;這些已經是現代文明社會的重疊共識了;如果有人認為這些還不是重疊共識,清單內容也很可以討論、刪改或者補充。
盡管可行能力進路在許多地方對羅爾斯的平等和正義理論提出了批評,但森和納斯鮑姆都強調羅爾斯對他們的影響和啟示,肯定羅爾斯理論的重要性。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說,森更多地繼承了對政治自由優先性的強調和平等與自由的程序性理解,而納斯鮑姆更多地繼承了羅爾斯對基本善清單的強調和政治自由主義的視角。森版本和納斯鮑姆版本存在一定張力,但從政治自由主義相對于全面的自由主義的優越性,以及對人類基本尊嚴的保護方面,納斯鮑姆版本更易得到接受,應用范圍更廣,也更能夠避免缺乏實質性標準造成的危險。關于基本可行能力清單中的一些具體項目的內容和涵義還有待具體和細化,例如“結構性基本可行能力”與其他基本可行能力的關系,可行能力進路與現行社會制度(法律制度、經濟制度和其他制度等)的關系。無論是張力還是某些空白,都向我們昭示了可行能力進路的研究和實踐前景。
[1]Martha Nussbaum.WomenandHumanDevelopment,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2] Martha Nussbaum.FrontiersofJustice,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Belknap Press,2006.
[3] Martha Nussbaum.CreatingCapabilitie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4](奧) 斯臺芬·茨威格:《象棋的故事》, 張玉書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
[5]“Shame, separateness, and political unity: Aristotle’s criticism of Plato”,Martha C. Nussbaum,In Amélie Oksenberg Rorty (ed.),EssaysonAristotle’sEthics, 1980,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6]Martha Nussbaum. “Social Justice and Universalism: In Defense of an Aristotelian Account of Human Functioning, Modern Philology,Vol. 90, Supplement, May, 1993,Published , 1993, pp46-73;“Aristotle, feminism and needs for functioning”, Texas Law Review, 1992,pp1019-1028;“Aristotle, politics and human functioning, Ethics”, Vol. 111, No. 1, 2000, pp102-140,“Human Functioning and Social Justice: In defense of Aristotelian Essentialism”, Political Theory, Vol.20, No.2, 1992. pp.202-246.
[7]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8]“Political Objectivity”, Martha Nussbaum, New Literary, volume 32, Number 4, Autumn 2001, pp.883-906.
[9]“Perfectionist Liberalism and Political Liberalism”, Martha Nussbuam, 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 39, 2011, No.1.
[10] Sabina Alkire.“Dimensions of Human Development”,World Development, Vol. 30, No.2,2002,pp.181-205.
責任編輯 吳蘭麗
Basic Capabilities List——A Comparison between Two Versions of Capabilities Approach
YU Lian
(SchoolofPhilosophy,RenminUniversity,Beijing100872,China)
Amatya Sen and Martha Nussbaum, two important capabilities theorists, created their own version of Capabilities Approach. It is Nussbaum’s version discussed mainly in this article. Basic capabilities list is the most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 of Nussbaum’s version.Here I explain the content of basic capabilities list, illustrate its source and development and respond to some usual challenges and criticisms. Knowing the difference and similarity between two versions in detail can help us to get the whole picture of capabilities approach and achieve more possibilities for capabilities approach in future.
capability approach; nussbaum’s version; basic capabilities list
于蓮,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博士生,研究方向為倫理學、政治哲學。
2014-10-21
B712.6
A
1671-7023(2015)04-002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