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俊,江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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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制度進路辯護
——反駁科恩對羅爾斯的一個批評
任俊,江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羅爾斯主張社會基本結構是正義的首要主題。實現社會正義,需要尋求恰當的正義原則規范社會制度,而個人的正義責任僅僅在于服從和維護這種正義的制度。科恩對制度進路提出批評,認為規范社會制度的原則同時也適用于個人行為,就促進社會正義而言,制度并不占據特殊地位。然而,科恩的反駁并沒有削弱制度進路的合理性。通過分析和回應這個批評,我們可以更加充分地理解制度、行為和社會正義之間的關系。
制度;行為;社會正義
羅爾斯在《正義論》中寫道,“正義的首要主題是社會基本結構,或更準確地說,是主要的社會制度分配基本權利和責任,劃分社會合作產生的利益的方式。”[1]6他認為就分配正義而言,社會制度和個人行為屬于不同的規范性領域。制度安排的正義原則不適用于評價個人的日常行為和選擇。個人的正義責任,主要就是建立、服從和維護正義的制度。在正義制度確立之前,我們無法知道個人應該如何行動以推動社會正義。探討社會正義的問題,制度安排優先于個人行為。這種以制度為首要切入點發展正義理論的方式被稱為“制度進路”(institutional approach)。
以科恩(G. A. Cohen)為代表的哲學家對制度進路提出了強烈的質疑。在科恩看來,就促進社會正義而言,制度并不占據特殊地位,規范制度安排的正義原則對制度內部的個人行為同樣適用。本文首先介紹科恩對羅爾斯的批評,然后對科恩的幾個關鍵論點依次展開分析,看它們是否對制度進路構成了致命的反駁。這番討論將有助于我們理解制度、行為和正義之間的關系。
作為制度進路最有影響力的批評者,科恩要挑戰的不是社會基本制度的道德重要性,也不是兩個正義原則的內容,而是羅爾斯在規范基本結構的正義原則和規范個人行為的正義原則之間所做的區分。
科恩的反駁從羅爾斯對不平等的刺激論證(incentive argument)開始。羅爾斯認為一定的經濟不平等是可以接受的,因為給有才華的人更高的收入回報,可以刺激他們充分挖掘自身潛力,更加努力地工作,創造出更多的財富,這些財富中的一部分可以用來改善社會上最不幸者的生活處境。根據差別原則,如果一種經濟上的不平等對改善最不利者的處境是必要的,它就是正義的。羅爾斯的刺激論證似乎假定,那些有天賦的經濟活動的參與者們是自私自利的,他們只會為了自己獲得更豐厚的回報而努力工作,而在沒有物質刺激的情況下就拒絕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
在科恩看來,刺激論證不可接受,因為它的假定和一個真正的正義社會是不相符的。在一個正義的社會中,不僅社會基本制度是由正義原則規范的,而且生活在基本制度之下的公民也發自內心地認可正義原則,并訴諸這個原則來考量自己的日常行為和選擇。正義社會的公民不像刺激論證所假定的那么貪婪,他們會將那些基于物質刺激考慮而提供的額外收入視為不正義,因為這對改善最不幸者的境況并非必要。對于有正義感的公民來說,即便沒有很高的收入,也愿意選擇最適合發揮自己才能的崗位,并且百分之百地投入,從而為促進社會上每一個人的福祉做出貢獻。科恩指出,“如果差別原則像羅爾斯本人所建議的那樣調控一個社會的事務,并且這個社會的成員接受了這一原則,那么,幾乎沒有任何嚴重的不平等滿足差別原則提出的要求。”[2]119反過來說,如果社會成員不在經濟活動中貫徹差別原則的要求,不以處境最差的人們的利益為重,就會導致嚴重的經濟不平等和不正義。
通過對刺激論證的質疑,科恩試圖表達這樣一個主張:一個社會的正義,不僅取決于社會結構、法律制度,也取決于人們在這些規則框架內做出的選擇。正義的社會,不僅要求正義的制度,也要求正義的風尚。“缺少這樣一種風尚,對改善處境最差者的境況毫無必要的不平等就會蔓延開來。這種風尚的存在,會促進比純粹經濟游戲規則所能保證的更為正義的分配。”[2]123
科恩設想羅爾斯的支持者會提出這樣一個反駁:正義社會的公民接受差別原則,不意味著將差別原則作為個人在經濟生活中的行動指南。只要公民遵從和支持按照差別原則建立起來的制度,他們就可以被視為真心誠意地接受了差別原則。差別原則只適用于社會基本結構,它支配的是制度本身的選擇,而不是個人在制度框架內部的選擇。在遵守正義制度的前提下,個人在工作和報酬問題上所做出的選擇對分配正義沒有任何影響。科恩將這個反駁稱為“基本結構反駁”(basic structure objection)。
針對“基本結構反駁”,科恩指出,關于哪些制度屬于社會基本結構,羅爾斯的界定很模糊。有時,羅爾斯把基本結構限定于明文規定的法律制度。但這種限定有隨意之嫌。將基本結構視為正義首要主題的一個重要理由是:它對個人的影響十分深刻且自始至終。問題在于,非強制性的結構也能夠產生這樣的影響,一個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家庭。“如果支配社會生活基本框架的價值決定我們生存的基礎,那么支配家庭養育和經營的價值也同樣決定我們的生存基礎。”[2]136因此,有必要將包括家庭在內的非強制結構納入到社會基本結構中,使之成為正義的主題。
然而,一旦家庭成為基本結構的一部分,又會帶來另外的問題。一般來說,強制性結構的產生獨立于人們的日常選擇,它的形態和特征是由那些專業立法人員的選擇塑造的。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清楚區分建立結構的選擇和在結構內部做出的選擇。而諸如家庭這樣的非強制性結構,其特征是由成員的日常選擇造就的,在這里,普通個人的選擇對結構是構成性的。維持非強制性結構的壓力來源不是法庭、監獄這樣的暴力機器,而是個人以如此這般方式行事時所表現出來的意向。當一個人選擇遵從一項流行的習俗,另一個人這么做的壓力就會增加;當沒有人選擇遵從這個習俗時,壓力就不會存在,習俗本身就瓦解了。結構和選擇的關系是如此緊密,以至于在正義問題上,我們不能對它們區別看待。如果我們希望用某個正義原則規范非強制結構,那么,非強制結構下的個人選擇也必須受到這個原則的制約。因此,說“正義的首要主題是社會基本結構”是不恰當的。社會正義不僅是如何安排基本結構的問題,它同樣取決于人們在基本結構內部做出的選擇和行為。
科恩的批評比較復雜,除去一些對羅爾斯文本細節的解讀,他的關鍵論點可以總結如下:(1)制度進路會允許經濟上嚴重的不平等;(2)制度進路難以達到正義社會的要求,個人按照差別原則進行經濟活動對于促進社會正義是不可缺少的;(3)社會基本結構的概念含混不清,導致制度進路陷入邏輯困境。筆者將重點針對以上問題展開論述。
假設有A和B兩個社會:在A社會中,最有利者的收入是600,最不利者的收入是500;在B社會中,最有利者的收入是60 000,最不利者的收入是501。根據科恩的設想,羅爾斯的理論會導向B社會,盡管那里存在我們無法接受的貧富懸殊。現在的問題是,羅爾斯的制度進路是否容納B社會這樣一種可能性?如果將差別原則運用于社會基本結構而不同時運用于個人行為,是否真的會出現科恩所擔憂的那種嚴重的經濟不平等?
羅爾斯與科恩的分歧不在于正義社會的公民是否擁有一種正義感,而在于對這種正義感的理解。科恩認為,公民的正義感不僅要求服從正義的制度安排,而且要求在制度之下的日常選擇和行為中直接貫徹正義原則的要求,比如在經濟選擇中運用差別原則,關注處境最差者的利益,以促進他們的利益為己任。而在羅爾斯那里,正義感主要體現在公民服從和支持符合正義原則的社會制度。在制度允許的范圍內,公民個人可以自由追求各種目標的實現。
首先要指出的是,盡管在羅爾斯式的社會中,公民會出于自利的理由做出經濟選擇,但他們并不一定像科恩設想的那么自私貪婪、惟利是圖。追求自我利益與正義的品格并非不相容。除了遵守和維護正義的制度以外,有正義感的公民還懂得履行相互尊重的責任。他們考慮自己的行動對他人福祉的影響,不利用他人的不幸為自己謀利。在不需要付出太大成本的情況下,他們也愿意對貧困者施以援手。這些傾向雖然無法保證實現社會成員之間的經濟平等,但至少有助于減少貧富差距的程度。科恩低估了人類動機的復雜性,他忽視了這樣一個事實:在純粹利己和純粹利他之間有一片廣闊的人性空間。個人在經濟生活中不以差別原則為行動指南、不以改善最不利者的處境為直接目標,并不意味著他就走向了惟利是圖的極端。
此外,值得強調的一點是,制度進路的一個重要特征是“正義原則的相互依賴”[3]338。也就是說,所有運用于社會基本結構的正義原則都是相互配合、共同發揮作用的,這就要求我們在評價制度進路時,應該把它所提出的若干正義原則當做一個整體來看待。一條原則的運用會產生什么樣的分配結果,必須放在所有其他原則都得到滿足的背景下進行考察。
具體到羅爾斯的理論,差別原則只在制度層面運用,是否會容許貧富懸殊的情況發生呢?我們應該看到:在羅爾斯式的社會中,規范社會基本結構的正義原則除了有差別原則,還包括了平等的基本自由原則和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相對于差別原則,后兩條原則具有優先性。只有在基本自由原則和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已經發揮作用時,才能運用差別原則制定相關的經濟制度。人類社會之所以出現嚴重的貧富差距,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缺乏一個有效的社會階層上升通道和公平競爭的機會。少數人壟斷了教育、醫療等社會資源,把持高收入、高回報的職位和地位。而下層民眾缺少改變命運所必需的資源和條件,只能從事技術含量低、經濟回報低的工作。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的運用有助于這種局面的改變,它不僅要求形式上所有職位向所有社會成員開放,而且要求所有人無論何種社會出身,都能獲得良好的教育和訓練,從而有實質意義上的平等機會去爭取一個理想職位。這樣,知識、技術、管理能力不再是那么稀缺的資源,少數人的壟斷地位被打破了。同樣受過良好教育和培訓的人們之間展開有效競爭的社會,收入差距仍然存在(畢竟人的天賦和努力有差異),但不會大到我們無法接受的程度。因此,公平的機會平等原則能夠起到一個限制收入不平等的作用。鑒于這幾個正義原則對社會基本結構的共同約束和規范,一個羅爾斯式的社會不會容納嚴重的經濟不平等。科恩的錯誤在于脫離其他正義原則的作用,孤立地考察差別原則運用于基本結構的情形,而沒有看到“正義原則的相互依賴性”這一制度進路的重要特征。
如前所述,科恩的矛頭所指向的不是差別原則本身的有效性,而是將它加以應用的場域。科恩認為,如果差別原則是一個恰當的制度設計原則,那么我們也應該用它來規范制度下面的個人行為,只有這樣,才能建立一個正義的社會。在科恩式的社會中,個人不僅服從和支持正義的制度,而且按照規范這些制度的正義原則行事,比如在經濟生活中根據差別原則做出決策,始終把最貧困者的利益納入考慮。可以肯定的是,科恩式的社會要比羅爾斯式的社會擁有更大程度的經濟平等。然而,經濟平等是一回事,經濟正義是另一回事。假設一個社會上的所有成員都擁有相同的收入,我們也不能推斷說這是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科恩沒有論證:為什么差別原則在制度和個人層面的雙重運用,會帶來一個更為正義的分配。
要討論制度進路是否吻合分配正義的要求,首先要考慮一個一般性的問題:分配正義究竟意味著什么。雖然正義和平等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但不可否認,正義和平等之間存在某種觀念上的聯系。關鍵是搞清楚,正義要求何種平等(拒斥何種不平等)?正義拒斥何種平等(要求何種不平等)?
我們關于正義的核心直覺涉及境況(circumstance)和選擇的區分。一方面,在一個正義的社會中,人的生活前景不應受制于自己無法選擇的境況(例如自然稟賦、家庭出身)。如果一個人因為出身貧寒,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贏得體面的生活,那么我們就很難說他所處的社會是正義的。天賦或出身的不平等是不可避免的事實,本身無所謂正義還是不正義,但是否放任這個事實去決定人們的生活前景,就產生正義與否的問題了。正義的社會應該盡可能地緩和這種基于境況而產生的社會經濟的不平等。另一方面,人應當為自己的選擇承擔責任,社會資源的分配應當反映人們的選擇。由于選擇、志向、努力程度的不同而造成的不平等是公平的。假設有這樣一種情形:其他條件相似,一個人靠自己的選擇和奮斗獲得了比別人多的財富,另一個人因為懶惰而陷于貧困,在這種情況下,以正義的名義要求前者用自己通過辛勤勞動獲得的收入去補貼后者的生活,以消除兩者之間的收入差距,顯然與我們的正義直覺相沖突。總之,分配正義就是要最大限度地減少基于境況的不平等,而保留基于選擇的不平等。借用德沃金的術語加以描述,社會資源的分配應該“鈍于稟賦”(endowment-insensitive)而“敏于志向”(ambition-sensitive)[4]139。由于自然天賦、社會出身都是人們無法掌控的純粹運氣因素,政治哲學上把這種觀點稱為“運氣平等主義”(luck egalitarianism)。當代主流的分配正義理論都可以歸入運氣平等主義的陣營。
什么會使自然和社會稟賦成為影響人們生活前景的關鍵因素?什么會剝奪出身卑微的人改變命運的機會?答案與其說是某個擁有權勢的統治者或統治集團,還不如說是他們依附于其中的社會制度。制度對人影響重大,構成了人們追求各種目標和理想的背景條件。而且,這種影響是從生到死、自始至終,貫穿于人的一生。要實現“鈍于稟賦”的理想,惟一的途徑就是運用恰當的正義原則規范社會制度,從而防止純粹的運氣的因素主宰個人的命運。我們對教育、醫療、稅收制度的改革,都應表現為在“鈍于稟賦”這個方向上的努力。
恰當的制度安排不僅能夠緩和天賦與出身對分配的影響,而且可以為個人選擇和責任留下空間,達到“敏于志向”的目標。制度進路只要求個人服從和支持正義的制度,而無需直接按照促進經濟正義的那些原則(例如差別原則)行事。只要是不違反制度的行為,都是被允許的。在正義的制度框架下,個人自由追求各種合理的目標和利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收入不平等,非但沒有違反正義,反而恰恰體現了正義。科恩要求個人在日常的經濟選擇中也參照差別原則,直接促進社會上貧困人群的利益,這樣做盡管有助于促進收入更加平等,但同時也意味著一部分人要為另一部分人的選擇承擔責任,從而偏離了“敏于志向”的正義理想。在基于境況的不平等已經被社會基本制度有效限制的前提下,為了進一步促進經濟平等而刻意約束個人在制度體系內部的經濟行為,對于分配正義而言就顯得多此一舉。
此外,正義概念只在一定條件下才適用。正義的條件分為客觀條件和主觀條件。就主觀條件而言,正如休謨所說,如果“人類的心靈被如此擴展并如此充滿友誼和慷慨,以致人人都極端溫情地對待每一個人,像關心自己的利益一樣關心同胞的利益;則看起來很顯然,在這種情況下,正義的用途將被這樣一種廣博的仁愛所中止。”[5]36只有當每個人都對自我利益有特殊關注時,分配正義才成為一個值得認真對待的問題。然而,科恩強調的正是一種以最不幸者的利益為優先考慮的“風尚”。形成這種風尚的社會是一個超越正義的社會,正義的概念對這樣的社會并不適用。
當然,人們有時出于善良或慷慨,可以在經濟活動中優先考慮最不幸者的利益,但問題是我們不能以正義的名義強迫人們這樣去做。當我們面臨是陪伴家人還是加班加點的選擇時,是否需要考慮最不幸者的利益?如果加班獲得額外收入,繳納更多稅款可以有利于最不幸者,難道這就意味著我們必須選擇拼命加班嗎?如果我們出于對家庭的重視和依戀而選擇陪伴家人,難道就該從道德上加以批判嗎?顯然不是。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美德,是制度選擇的核心價值,這一點毋庸置疑。不過個人選擇和制度選擇在價值取向上有所不同。在個人選擇的領域中,正義只是值得追求的眾多價值之一,而且正義本身并不與其他價值沖突。對于一個有意義的人生而言,事業、家庭、友誼、愛情都是不能輕易放棄的。不是所有的個人選擇都要以正義為價值依據和評價標準。當我們計劃如何安排自己的閑暇時間、購買什么樣的消費品時,正義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個無關的概念。這不是說我們對社會正義不負有責任,而是說我們通過選擇和維護特定的社會制度,就已經履行了正義的責任。承擔正義的責任是重要的,但不是我們生活的全部。
總結一下,科恩將差別原則同時運用于個人行為的主張,主要存在兩個問題:其一,這樣做試圖消除基于選擇的不平等,從而違反了“敏于志向”的正義理想;其二,將正義作為個人選擇的主導價值,不恰當地限制了個人對其他價值的合理追求,無視價值多元性的現實。相比而言,制度進路不但契合運氣平等主義的正義理念,而且尊重了私人領域價值多元的現實,為個人的選擇和追求留下了空間。
科恩把社會結構劃分為強制性的結構和非強制性的結構。他認為,在是否把非強制結構也納入到基本結構,進而使之成為正義的首要主題這個問題上,羅爾斯表現得猶豫不決。科恩以家庭為例論證說,在羅爾斯那里,家庭有時被視為基本結構的一個組成部分,有時卻似乎被排除出基本結構,而無論怎么做,都會使制度進路不可避免地陷入困境。
需要立即指出,科恩將家庭視為一種非強制的結構,這一點值得商榷。科恩之所以持這個觀點,可能是因為他想到了家庭分工之類的實踐。我們很少聽說法律會對夫妻在家庭中的角色和分工做出明確規定。所謂“女主內,男主外”的說法,反映的只是特定社會的風俗習慣,而這些風俗習慣沒有國家機器作為支撐,毫無疑問是非強制性的。然而,家庭除了包含非強制性的方面以外,同時也包含了強制性的方面。任何文明社會都存在著一系列與家庭有關的法律制度,規定夫妻雙方的權利和義務、兒童的福利、父母的撫養責任、女性的平等權利等。當羅爾斯把家庭也納入到基本結構中去的時候,我們最好把他所說的家庭理解成和家庭有關的那些強制性的法律制度。至于家庭結構中非強制性的方面,則不屬于社會基本結構。一旦將基本結構限定于強制性的法律制度,同時明確個人行為對法律制度不具有構成性,制度進路就不會導向科恩的觀點,即適用于基本結構的正義原則同時也適用于制度之下的個人行為。
這里又引出另外一個問題:將社會基本結構限定于強制性結構,是否像科恩所認為的是隨意之舉?按照科恩的看法,既然非強制性結構和強制性結構一樣能對個人產生自始至終的影響,就沒有理由認為強制性結構更為“基本”,是正義的“首要”主題。
對這個問題可以做兩點評論。首先,羅爾斯對社會基本結構的道德重要性的論證訴諸了兩個理由:基本結構深刻影響個人的生活前景和維持背景正義。這其實也交代了基本結構之為基本結構的兩個顯著特征。顯然,科恩只注意到了前一個特征而忽視了后一個特征。要捍衛非強制結構也可納入基本結構的結論,除了表明它對個人生活的影響外,還必須令人信服地指出非強制結構對維護背景正義的意義。這里,科恩回避了他的“舉證責任”。事實上,很難想象一種習俗可以像以國家強制力量為基礎的稅收制度那樣,有效地限制由于自然天賦和社會出身所導致的經濟不平等,從而發揮促進背景正義的作用。緩解貧富懸殊的問題,改革稅收制度比呼吁慈善更為有效。
其次,強制性結構比非強制性結構更能有效地促進背景正義,這是從正面論證它更為“基本”。美國哲學家塞繆爾·謝弗勒(Samuel Scheffler)還提供了一個反面的論證,他富有洞見地指出:“強制總是要求辯護,在國家的強制性政治權力方面,這個要求格外迫切。”[6]154一個不正義的、得不到辯護的社會安排,如果由國家運用強制手段實施,就會產生極為糟糕的后果。比起同樣不正義但沒有國家機器支持的社會安排,不正義的強制性結構可能帶來更為嚴重而可怕的惡,這主要是從糾正不正義的困難程度說的。面對不正義的非強制的行為模式,少數道德先鋒或開明人士可能會較早意識到這個行為模式的道德缺陷,并開始糾正自身的行為,同時,他們的行為也會影響其他人。久而久之,這個不正義的行為模式在人們日常生活的過程中就瓦解了。然而一旦涉及強制性的結構,事情就不那么容易了。法律制度的產生獨立于人們的日常選擇,它是由專門的立法者制定的。就算認識到某種法律的不正義,要想改變立法者的決策也是十分困難的事情,尤其在觸動立法者及其支持者利益的情況下更是如此。考慮強制性結構的不正義比非強制結構的不正義更難糾正、危害更大,我們有理由將前者而非后者納入到作為正義首要主題的社會基本結構中去。
綜上所述,科恩的批評與其說是削弱了制度進路的合理性,不如說是提供了一個反思的機會,使我們能夠更加充分地理解制度進路的特征及其優點,理解制度、行為和正義三者之間的關系。在制度得到普遍遵守和支持的前提下,制度正義不但是社會正義的必要條件,同時也是充分條件。在一個正義的社會中,個人所要做的,就是遵從和維護正義的制度,而沒有必要直接依據制度安排背后的原則行事。這意味著,我們對正義問題的思考首先聚焦在制度層面。為了落實公平正義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我們有必要對制度的設計和改革予以更多的關注。
[1]John Rawls.ATheoryofJustice,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2]G. A. Cohen.RescuingJusticeandEquality,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3]Kok-Chor Tan. “Justice and Personal Pursuits”,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 101, No. 7 (Jul., 2004).
[4](加)威爾·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劉莘譯,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版。
[5](英)休謨:《道德原則研究》,曾曉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
[6]Samuel Scheffler.EqualityandTradit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責任編輯 吳蘭麗
Defending Institutional Approach——Rejecting Cohen’s Critique Against Rawls
REN Jun
(SchoolofMarxism,JiangnanUniversity,Wuxi214122,China)
Rawls claims that social basic structure is the primary subject of justice. In order to achieve social justice, appropriate principles of justice must be found to regulate social institutions. Principles for individuals are only to comply with and support just institutions. Institutional approach is criticized by G. A. Cohen who believed that principles regulating social institutions should also be applied to individual conduct. According to Cohen, institutions need not be attached any special importance in respect of promoting social justice. However, Cohen’s objection cannot successfully undermine institutional approach. We can fully understand the relation between institution and social justice by analyzing and replying to this line of criticism.
institution; action; social justice
任俊,哲學博士,江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校聘副教授,研究方向為道德哲學和政治哲學。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JUSRP11477)
2015-01-03
B82-06
A
1671-7023(2015)04-003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