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榮昌
(楚雄師范學院黨委辦公室,云南 楚雄 675000)
吉狄馬加是中國新時期文學發展進程中成長起來的彝族詩人,在三十余年的詩歌創作歷程中,寫出了大量底蘊深厚、個性突出的優秀作品,集中表現了一位少數民族寫作者對自身文化傳統的沉醉與迷戀。他又是一位有著開闊文化眼界的詩人,常能站在時代的制高點上審視民族傳統與現代精神的交織互搏,表達自己復雜的現代性情感。他的詩歌以對自然消亡、文化斷裂和人類生存困境的滿腔悲憫,流溢出深切的憂患意識,并以直抒胸臆的方式表情達意,構成明快簡潔又沉郁頓挫的詩歌風格,具有較強的感染力,為當代彝族漢語詩歌發展作出了積極貢獻。
1961年,吉狄馬加出生于四川大涼山。在這塊蒼涼曠遠的土地上,彝風薈萃,神話傳說層出不窮,就連火塘邊都“擠滿眾神的影子”。在他的文化習得過程中,來自民族傳統的濡染產生著決定性的影響,尤其是畢摩的講經授法、占卜祭祀,更是將這個民族最為深奧而隱秘的文化記憶向他全方位敞開:“你聽見他的時候/他就在夢幻之上/如同一縷淡淡的青煙/為什么群山在這樣的時候/才充滿著永恒的寂靜/這是誰的聲音?它漂浮在人鬼之間/似乎已經遠離了人的軀體/然而它卻在真實與虛無中/同時用人和神的口說出了/生命與死亡的贊歌/當它呼喊太陽、星辰、河流和英雄的祖先/召喚神靈與超現實的力量/死去的生命便開始了復活!”[1](P126)民俗儀式的神秘性與文化指向的模糊性,誘發了少年吉狄馬加對生命世界的探知欲望,也孕育了他對這片土地的深沉情感。千里彝山常見的自然物象,如蒼鷹、蕎麥、巖羊、索瑪花、土豆、口弦等,在他的詩歌中俯拾皆是。詩人經過藝術化的手法,將這些物象提煉成一種具有文化鄉愁意義的詩歌意象,表達對故鄉大涼山崇山峻嶺和江河之水的熱愛與依戀,以及對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渴望。可惜隨著現代性的強勢直入,故鄉那些充滿詩意的物象在漸漸消失,最突出的表現便是山林毀棄,河水斷流,久遠的狩獵傳統讓人與自然之間形成了赤裸裸的剝奪與被剝奪關系。詩人自小在畢摩的口傳教育中便知道萬物是有靈的,動植物在自然界出現,一定有其存活下去的理由,破壞了這種生態,就意味著毀掉了人類生存的家園。由此,他心中的黯然難以言說,于是不自覺地以詩歌噴發憤火,如《敬畏生命》和《獐哨》等,以珍稀野生動物藏羚羊和獐子被屠殺為觸媒,表達出對人類殘忍野蠻行徑的深深憤恨,對那些為了一己私欲而將毒手伸向可愛的生靈的貪婪者表達出強烈的譴責。這種珍視大自然一草一木、蟲魚鳥獸的生態意識,體現了質樸的自然倫理,具有生態寫作最鮮明的藝術特質。從故鄉啟程到放眼世界,詩人關注的領域在不斷擴大,思索的問題也逐漸深刻而理性,如在《獻給世界的河流》中,他清醒地看到,人類的母親河正被自己所創造的科技成果污染,這意味著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正在一步步走向破敗甚至消亡。這種憂心忡忡,體現了一位寫作者最可貴的生態自覺,也表現出為全人類所遭遇的困境憂患的擔當精神。
同時,我們也看到,除了表達對人類野蠻與無知的憤怒,吉狄馬加的詩歌還有一種潛在的建構意識。在《一個獵人孩子的自白》中,詩人以孩子的口吻,先是描繪森林的美景:“一條紫紅色的小溪/正從蟋蟀的嘴里流出/預示著盛夏的陰涼/那塊柔軟的森林草地/是姐姐的手帕/是妹妹的衣裳/野兔從這里走過,眼里充滿了/寂靜的月亮,小星星準備/甜蜜地躲藏/于是最美的鳥在空氣里織網/綠衣的青蛙進行最綠的歌唱/當那只皇后般的母鹿出現/它全身披著金黃的瀑布/上面升起無數顆水性的太陽/樹因為它而閃光/搖動著和諧的舞蹈/滿地的三葉草開始自由地飄揚”。[2](P96-98)在這近乎天堂的美景中,本應沒有仇恨,沒有殺戮,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天地萬物相容共生。于是,對祖輩沿襲下來的狩獵傳統,在詩人的心中也激起一種本能的拒斥意識,從而堅持自己“不愿開槍”的立場。作為彝人之子,他絕非怯懦,身上依然流淌著父輩的血脈,承繼著他們血性張揚的性格和剛毅堅卓的品質,因為“要是你真的要我開槍/除非有一天/我遇見一只狼/那時我會瞄準它/擊中桃形的心臟”。然而當面對“這篇安徒生為我構思的森林童話”時,他毅然發出決絕的吶喊:“爸爸/我——不——能/——開——槍”。這既是孩子對成人世界的背叛,也是新一代的“自然之子”對父輩的背叛,這種背叛把生態系統整體利益視為最高目標,以對現代性的反思批判人類中心主義,體現了眾生平等的價值觀。在過度追求科學理性主義,致使人文精神慘遭解構的當下,這種價值追求對于重新尋回一種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重構山河大地的生態倫理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回溯吉狄馬加的詩歌創作,《自畫像》應是一個標志性的起點。在這首詩中,年輕的詩人向世界發出了“我是彝人”的自豪宣言:“我是這片土地上用彝文寫下的歷史/是一個剪不斷臍帶的女人的嬰兒/……我是一千次死去/永遠朝著左睡的男人/我是一千次死去/永遠朝著右睡的女人/我是一千次葬禮開始后/那來自遠方的友情/我是一千次葬禮的高潮時/母親喉頭發顫的輔音。這一切雖然都包含了我/其實我是千百年來/正義和邪惡的抗爭/其實我是千百年來/愛情和夢幻的兒孫/其實我是千百年來/一次沒有完的婚禮/其實我是千百年來/一切背叛/一切忠誠/一切生/一切死/啊,世界,請聽我回答/我——是——彝——人”。[2](P1—3)詩歌開頭便創設了強大的抒情氣場,串聯起一個民族的歷史與現實、神話與傳說,將滄桑凝重的歷史軌跡與健旺奔放的文化心理融為一體。隨著語氣的愈發急切,抒情主體的形象呼之欲出,直到最后喊出那石破天驚的四個字,漲溢的情感之水沖開閘門,將一個民族飽滿的生命活力噴薄而出。幾乎任何一位研究吉狄馬加詩歌的評論家都不會繞開這首詩,它從本源上觸及了詩歌最具核心的藝術元素,那是關于歷史的、文化的、心理的雜糅體,形塑了詩人幾乎所有創作的歷史母本。毫不夸張地說,“我是彝人”聚合的是一種精神和力量,成為這個民族最具標志性的文化符碼,影響著他之后無數的彝族詩人對自身文化的強烈認同。
這種對民族身份標識的自豪感,充分體現了一位優秀詩人所必須具備的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尤其在強勢文化的沖擊中,這份堅守愈發顯得難能可貴: “有人失落過身份/而我沒有/我的名字叫吉狄馬加/我曾這樣背誦過族譜/…吉狄-吉姆-吉日-阿伙…/…瓦史-各各-木體 -牛牛…/因此,我確信/《勒俄特依》是真實的/在這部史詩誕生之前的土地/神鷹的血滴,注定/來自沉默的天空/而那一條,屬于靈魂的路/同樣能讓我們,在記憶的黑暗中/尋找到回家的方向/難怪有人告訴我/在這個有人失落身份的世界上/我是幸運的,因為/我仍然知道/我的民族那來自血液的歷史/我仍然會唱/我的祖先傳唱至今的歌謠。”[1](P392—394)在彝族人的倫理觀念中,族譜是最重要的情感聚集體。一部族譜是一個家族另類的歷史表述,它能使離散的族人找到延續血脈的線索,使迷路之人找到回家的方向,從分支繁多的家族史延展開去,就能夠找到這個民族漫長而充滿磨難的遷徙史。然而詩人不無憂傷地意識到,在現代性進程中,自己引以為自豪的身份標識已日漸模糊:“有時我也充滿著驚恐/那是因為我的母語/正背離我的嘴唇/詞根的葬禮如同一道火焰/是的,每當這樣的時候/達爾維什,我親愛的兄弟/我就會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傷/我為失去家園的人們/祈求過公平和正義/這絕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還因為,那些失落了身份的漂泊者/他們為之守望的精神故鄉/已經遭到了毀滅!”[1](P394—396)語言是文明的載體,是族群溝通最有效的方式,它承載了一個民族最豐富的情感,如果語言消亡了,身份模糊了,對這個民族來說,不啻遭遇一場最嚴重的災難。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任何一種古老語言的消失,都是全人類不可彌補的損失,也是人類共同的悲哀和不幸。尤其在城鄉界限日益模糊、民族身份逐漸漫漶的當下,越來越多的人“母語背離嘴唇” “詞根迎接葬禮”,族譜幾近散佚,面臨著身份失落、精神故鄉蕩然無存的困境。吉狄馬加的詩歌密集地呈現了彝族文化心理結構中的民族觀、歷史觀、文化觀和倫理觀,以多重藝術表達呈示了這個民族豐饒的精神世界,同時也警醒世人:如果一個民族的文化斷裂或消亡,意味著這個民族已然退化甚至已遭遇了生存絕境。
這份對民族傳統和故鄉的守望,奠定了吉狄馬加深沉厚重的情感基調。故鄉在他心中盡管留下了許多難以磨滅的痛苦記憶,如血腥的械斗,送去抵命的親人,然而隨著時光流逝,時間之水汰洗了那些漂浮在表面的雜質,沉淀下來的更多是迷人的“瓦板屋頂”,是浮囂褪去留下的靜謐與凝重,是人世間那些可堪珍重的美好瞬間。因此,無論他身處何方,無論在俗常意義上已達到了多么高的人生高度,在其內心深處,依然不忘故鄉,依然執著地守望這塊精神的“血地”: “縱然有一天我到了富麗堂皇的石姆姆哈/我也要哭著喊著回到她 (達基沙洛)的懷中”。[1](P234)從故鄉出發,詩人思索自己民族的現狀和未來,內心深處顯現出一種矛盾與猶疑的兩難情狀,表現出先知先覺般的憂慮:“在滾動的車輪聲中//當你吮吸貧血的陽光/卻陷入了/從未有過的迷惘”,[1](P164)畢摩消隱的午后,“傳統似乎已經被割裂,史詩的音符變得冰涼”。[1](P122)這種被時代割裂的痛感,對于一位優秀的詩人來說,是他抒發文化關懷最原初的動力:“我寫詩是因為在現代文明與古老傳統的反差中,我們靈魂中的陣痛是任何一個所謂文明人永遠無法體會得到的。我寫詩,是因為我站在鋼筋和水泥的陰影之間,我被分成兩半。我寫詩是因為我在城市喧囂的舞廳中想找回我失去的口弦。”[3](P237)物質的貧困尚且能夠解決,精神的迷惘卻是觸及內核、致命性的,這種從物質到精神、從表層到內里的貧困,是一種從根部告急的困境。在這種困境面前,詩人的赤子之心顯露無遺:“那塊生我養我的土地在我的軀體上和靈魂中都打下了很深的文化記憶,所以說那塊土地上的河流、群山,甚至一只小鳥,都會讓我的雙眼含滿淚水。”[4](P76)吉狄馬加的詩歌中多次出現 “淚水”,它也許沒有多深的隱喻特征,卻是一個詩人內心情感最坦率的裸露。
吉狄馬加是一位優秀的民族抒情歌手,力圖用詩歌表現自己民族的歷史和生活,傾情書寫他們的疼痛與歡樂,以對本民族歷史命運的深度揭示,表達對和平的熱愛,對不同文化的尊重,以及對人的權利神圣不可侵犯原則的堅守。同時他有著開闊的文化眼光,書寫了一系列抒發對國際上偉大詩人隔代仰望之情的詩作,如《面具——致塞薩爾·巴列霍》《祖國——致巴波羅·聶魯達》《臉龐——致米斯特拉爾》《真相——致胡安·赫爾曼》等。解讀經典,親炙大師精神芳澤,是他吮吸世界一流文化的重要方式。從這些先賢深邃的思想和優美的辭章中,既可尋求一種跨越時空的文化對話,蕩滌自己日愈蒙垢的靈魂,又能通過他們的詩作透視寫作個體背后那塊堅挺的民族豐碑,那是集中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最豐沛的情感聚合體。對歷史的回望,其實是為了更好地認識當下的現實,進而探求為何曾經創造了偉大物質財富與精神財富的人類卻在今天陷入了戰爭頻仍、相互殘殺的境地。吉狄馬加把表現和張揚人道主義精神作為神圣職責,尋求在多元文化共存的世界中每一種文化都有倔強而生的機會,體現了為人類寫作的雄心。如《在絕望與希望之間》:“我不知道/能否用悲傷去丈量/生命與死亡的天平/因為在耶路撒冷的每一寸土地/這一切都習以為常/但盡管這樣,我從未停止過/對暴力的控訴/以及對和平的渴望/我原以為子彈能永遠/停留在昨天的時辰/然而在隔離墻外,就在今天/鮮紅的血跡/濕透了孩子們的吶喊/為此,我不再相信至高無上的創造力/那是因為暴力的輪回/把我們一千次的希望/又變成了唯一的絕望”。[1](P314)受地緣政治的影響,世界上的一些地區曾長久地處于戰火、暗殺、暴恐的陰霾之下,人類辛勤創造出來的巨大財富頃刻間毀于一旦,一代又一代的人從出生開始心靈便被蒙上陰影,詩歌表達出對這種民族之間不可化解的仇恨的深刻痛心以及對精神迷亂、價值坍塌的人類的深深憂慮。在《有人問》《回望二十世紀》《我聽說》等詩中,他甚至坦言“人類已經成為一切罪惡的來源”。這份憂患經由情感的發酵、精神的砥礪,逐漸轉化為一種擔負責任的文化自覺:“我們將以詩的名義反對暴力和戰爭,扼制災難和死亡,締造人類多樣化的和諧共存,從而維護人的尊嚴。我們將致力于構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文化、人與人之間的詩意和諧。”[4](P90)這種沒有囿于狹隘民族觀念的人類意識,是吉狄馬加區別于很多少數民族寫作者的重要特征。2014年10月,吉狄馬加榮獲南非“2014姆基瓦人道主義獎”。在接受采訪時,他說道:“作家和詩人在任何時代都是民族的代言人,同樣也是他所屬民族文化精神的代言人。今天,有責任感、使命感的作家和詩人應該站在這個時代政治的、文化的最前沿,隨時發出正義的聲音,成為推動人類社會不斷進步和發展的最重要的力量之一。”[5]他的詩歌創作可視為這種價值重建的努力。
吉狄馬加是一位真正把故鄉托在頭頂,把世界置于手心的詩人。他向往彝族圖騰的山鷹,盤旋于蒼穹,對故土、母族有一種近乎宗教般的迷戀。從故鄉大涼山出發,他遙望聳立的峰巒,以向下的寫作視角書寫著這片土地上的神奇與悲愴,民族性與地域性的藝術元素在詩歌中交融互滲,抒情表現出大開大合的特點。隨著遠行之足走遍了世界的多個角落,使他獲得了不斷發展變化的身份與閱歷,詩歌也跳出了對故鄉具體物象的描摹,擁有更為闊大的抒情場域,內傾式的自我沉思與外迸式的情感抒發構成了他看似矛盾實則統一的詩歌藝術世界。
[1]吉狄馬加.吉狄馬加的詩 [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2.
[2]吉狄馬加.身份 [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1.
[3]吉狄馬加.吉狄馬加詩選 [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92.
[4]吉狄馬加.吉狄馬加演講集 [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1.
[5]吉狄馬加.詩人有責任推動社會發展[N].光明日報,2014-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