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盼紅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200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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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擬巫術視角下東亞儺文化研究
劉盼紅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200234)
[摘要]儺是一種請神逐鬼、祈福免災的文化現象,是中國非常古老的原始文明,亦是一種世界性的文化現象。儺濫觴于殷商時代,進而傳到越南、朝鮮、日本等東亞國家。模擬巫術即運用巫術的相似性,通過模仿達到想要的效果。中國、越南、朝鮮、日本之儺的產生與發展與模擬巫術關涉甚多,以模擬巫術為視角,進一步分析東亞儺文化,有利于探討儺文化的巫術本質。
[關鍵詞]模擬巫術;東亞;儺文化
儺是最早產生于中國,主要是用來驅鬼神、迎福興。儺祭是最早的儺文化,并不斷發展有儺儀、儺舞、儺曲、儺戲、儺藝、儺技、儺俗,等等。儺文化是中國一種非常古老的原始文明,亦是一種世界性的文化現象。儺是怎樣從中國傳到周邊東亞各國的呢?在東亞各國又是怎樣傳承的呢?儺文化的本質到底又是什么?弗雷澤通過大量的實地考察研究,把巫術分為兩種:“順勢巫術”和“接觸巫術”。“順勢巫術”也叫做“模擬巫術”,所依賴的原則是“相似律”,即“同類相生”或果必同因,也就是說人們僅僅通過模仿就能夠有達成他的愿望。兩個物體之間存在某個“以太”的東西,將二者聯系起來,以達到某種效果[1]19-20。本文以中國、越南、朝鮮、日本儺文化為例,用弗雷澤在《金枝》一書中使用的“模擬巫術”原則來探討東亞儺文化的巫術本質。
饒宗頤早在1993年就認為儺肇于殷,本為殷禮,于宮室驅除疫氣[2]。一般我們認為,儺最早見于殷商時代。進而傳播到越南、朝鮮、日本,甚至在世界各地都出現過儺文化的痕跡,儺文化是一種世界性文化現象。
西周儺祭記載較為詳細,尤其是《周禮·夏官·方相氏》及《禮記·月令》中多次記載儺祭,學者們早有研究,筆者在這里不再贅述,總體而言包括儺面具的使用,相關工具的使用,及相關人員的配備,還包括等級秩序的規定,如“九門磔攘”。儺融入了道教陰陽五行思想和儒家禮制,講究行儺的等級秩序和天人感應。《后漢書·禮儀志》中更是強調了儺祭的人員使用、工具使用的規范性和有序性。除了方相氏,增加了侲子和其他逐鬼者,且有年齡、顏色、物品要求,體現一種整齊有序的制度性。隋朝侲子數目又增加了一倍,且隊伍更加龐大了,更加井然有序了。到了唐代,規模不斷擴大,儺祭由官方開始轉向民間,出現了代替方相氏的儺公、儺母[3]。宋代,儺祭逐漸向儺舞和儺戲過渡,世俗化,娛神化,儺祭的象征意義越來越凸顯。
古代中國在經濟、政治制度、文化等方面比越南、朝鮮、日本要相對先進,對東亞影響深遠,比如漢字、政治制度、宗教、習俗等,但是儺文化因為其本身巫術色彩濃厚,往往傳播相對較晚,且容易被忽略。儺在東亞的傳播,最早為越南,其次朝鮮,最后日本。這方面越南和朝鮮的資料十分有限,國內只有錢茀先生做過較為系統的研究,但也不得不承認資料的缺乏。
越南儺,東漢末由漢官推廣。漢武帝元豐一年,中央政府開始向南越九郡派遣地方官員。東漢末,蒼梧廣信(今廣西梧州人)人士燮(137-226),在漢靈帝中平四(187)年任交趾太守,治七郡,凡四十年。他系統全面地推行了儒學漢制[4]。錢茀先生認為儺禮也是在漢代禮制中一起被傳入的,且越南早期儺制與東漢后期宮廷儺制相似。北屬時期大體使用中國東漢時期的儺制。自主時代中期,儺與佛、道結合,由僧道驅儺。晚古時期,又使用漢朝儺制,由于漢字復雜難懂,在抄錄過程中出現錯誤,也是儺傳到別國后出現變化的原因之一。
朝鮮儺,三國時代中期,372年高句麗始建太學之時傳入。崔致遠(857~?)所寫《鄉樂雜韻》五首,亦即儺禮中表演的儺戲——“五伎”[4]101。高麗至李朝末期,基本沿襲唐朝儺制。靖宗六年(1040年)末宮中舉行的“季冬大儺儀”,與漢儺大體相同,且講究序列的統一,如“二十四人為一隊”;“六人作一行”;“執事者十二人”;“工人二十二人”;“執旗四人”;“吹角四人”;“執鼓十二人”,只有侲子的年齡有些不同,“十二以上、十六以下”。且與當地的“處容”結合,加入了朝鮮本土特色,朝鮮儺也日益世俗化,娛樂化。這種序列性和世俗性,即是一種模擬巫術本質下的形式表現,是所有儺文化的巫術共性與形式個性的有機統一。儺祭的應用性漸漸被娛樂性取代,象征意義不斷加強。
日本儺,飛鳥時代,由伊吉博德于701年寫入《大寶律令》,706年第一次舉行儺禮。與中、越、朝其他國家不同的是,日本儺的鬼是有形的。相對中國的“索儺”,日本稱為“追儺”。鐮倉——安土桃山時代,方相消失,與當地的大袚同時進行,出現神社、寺院追儺、“豆打”。儺傳到日本,兇神惡煞的方相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有形的鬼神,方相氏的驅鬼作用反過來成了被驅逐的對象。筆者認為這一方面是適應本土的結果,另一方面存在訛傳的可能,方相氏面目猙獰,本是為了震懾鬼神,在傳入日本的過程中,誤以為方相氏即鬼神。江戶時代,日本流行其他形式的儺文化,如神社;寺廟儺;“豆打”等[4]。
以上所述中國及其他東亞國家之儺,其形式在縱向上都在發生著變化,無論是人數、工具、還是儺的應用性及象征性,都隨著時代不斷變更;橫向上也具有同樣的變動,中國傳入其他東亞各國,被各國本身的文化內涵所融合貫通,形成自身的文化特色,可能是誤傳導致的結果,也可能是為了適應本土文化,適應本國人民心理接受程度,總之與中國儺文化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又表現為文化的本土化。儺文化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那我們還怎么能斷定儺文化在后期發展中還是那個所謂的“請神逐鬼,祈福免災”的儺呢?有些學者也說過不能將儺文化過度夸大,而應該有個限度。筆者認為儺文化的判定標準就是儺文化的模擬巫術本質,自始自終都沒有變化,具有相對穩定性。
古代人們敬畏鬼神,把一切人類無法抗拒的自然力看成是惡鬼在作惡,他們就讓戴著假面、兇神惡煞的方相氏扮演驅儺者,表演驅儺過程,最后將儺趕走,他們認為這樣惡鬼就真的被趕走了,即模擬巫術。而侲子和其他逐鬼者,服飾,工具等都只是外在形式,不同時期、地域可以存在差異。尤其是西周以后驅儺隊伍越來越復雜而有序,筆者認為儺禮也有相似的特點,聲勢龐大,隊伍工整,天人感應,陰陽結合,這些均為外在形式,而內在本質應為模擬巫術。
由儺祭發展而來的各種儺文化,增添了許多內容,如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子孫繁衍、家族和睦等,模擬巫術的本質更加顯而易見。
據王兆乾田野調查發現,正月十三日是柯、金、曹三姓共同朝社的日子,社樹下有一石臼為社石,象征母性。三村的朝社隊伍,在長輩率領下來到社樹下,燃香燭、獻醴牲,行叩拜禮,然后由兩戴面具者舞動神傘和古老錢,做意在天地相交而生云雨的表演。在社樹下獲得五色傘的紙條,置于新婚夫婦的被褥下,求得兒子后,第二年皆自愿扎制一燈籠傘酬神還愿[5]。據筆者親身經歷,男女結婚當天,男方需要安排一位未婚小伙子挑一個“馬桶包”到女方家里,里面要放幾個紅雞蛋,并且澆上童子尿。雞蛋又稱“子”,再澆上小男孩的童子尿,求子象征顯而易見。安徽南部宗族觀念非常強,生兒子以繼承香火是一個宗族的頭等大事,通過這種模擬巫術,以達到人們的求子愿望,實用性很強。這種巫術一直延續到現在,說明儺文化在偏僻的農村具有很強的穩定性。不過隨著科學知識的普及和人們智力的增強,這種模擬巫術變成一種象征,只是圖個吉利。
不僅中國南方儺文化興盛,北方亦如此,如黃河三峽地區。石林生采集當地的財寶神曲五首,儺曲中也反映出模擬巫術的特征。“噢噢,北海里(將)出(啊)世(哎),兩狼山(喲)行,馬漢(門將)下(啊)干(者)送太(呀)平。噢噢,您清香(嘛)明燈(啊)點了(哎),滿堂了(噢)紅,不由的(個)活(呀)財神落風(呀)塵。”即是模擬出一幅太平祥和、財神送錢的喜慶場景。“手拿了個草把(者)敲木(了嗬)鐘(啊);成哩嘛(可)不成是說兩(了嗬)聲(啊);左肩上(嘛)擔的是一擔(了嗬)金(啊);右肩上(嘛)擔的是一擔(了嗬)銀(啊);十八輛的大車(嘛)隨后(了嗬)跟(啊);碌碡大的元寶(嘛)往前(了嗬)滾(啊);小財神可進(呀)門是空不(了嗬)進,萬年的(個)福(呀)分(哈)帶進(呀)門。(哎)帶進(哎)門(哎),(哎)帶進(呀)門”[6]。這兩首儺曲模擬了懷揣寶物的毛老僧給千家萬戶送財,人們迎接財神的場面。左肩擔金、右肩擔銀、十八輛大車裝著金銀財寶、元寶往前滾,表達了當地人民多么美好的祈求多金多銀,生活富裕的愿望啊。
越南文化受中國文化影響頗深,儺文化也不例外。越南流行“舂臼迎親”的傳統習俗。杵象征男性生殖器,臼象征女性生殖器,通過舂臼這一“符號”,表達年輕夫妻早生貴子的美好愿望。并以此發展了一種舞蹈“舂米舞”[7],模擬生子的行為,祈求人丁興旺,五谷豐登,這與中國的臘祭的意義十分相似。越南的舞蹈中模擬巫術的特征有所體現,一定程度上具有模擬巫術的特征。
山臺儺禮是朝鮮非常重要而神圣的禮節。山臺就是用五色綢布的帳幕做成高山形狀的舞臺。舞臺上最重要的部分即彩棚,彩棚上一般有各種人物像,奇花異草等,襯托出氣氛的濃烈,以祈求國家與王室的太平[4]。廉松心還強調朝鮮迎接中國使臣的山臺禮非常之隆重。朝鮮在舞臺裝飾上頗用心思,將舞臺這一外在形式的作用發揮到極致,賦予其濃厚的象征意義,用熱鬧喜慶的場面模擬國家的太平和中國使臣的平安。山臺在這里充當了“符號”的作用,即美國社會心理學家米德所說,“一個符號的確很容易在該個體身上引起一簇反應”[8]。人們賦予經過隆重裝飾過的山臺以太平、美好的象征意義,實際上是在模擬場景以達到“真正的太平”。
日本花祭歷史悠久。《后漢書·禮儀志》說:“先臘一日大儺。”臘也是儺巫的一種儀式,主要是祈求農作物豐收。林河先生認為儺文化是稻作文化的產物,并認為儺文化傳入日本是從日本繩文時代中國稻傳入日本開始的[9]。過去生產力低下,人們思想觀念落后,受自然力的約束嚴重。人們不敢輕易種作物,自然災害頻繁,一不留神就受到“風神”、“雨神”、“蟲神”等的怒斥,因此祈求神靈保佑農作物豐收,以維持基本生計,使用儺祭模擬驅趕了禍害,迎來了豐收。日本花祭類似于臘祭,使用同樣方法,陳蔚文在考察天龍川中游一帶時,預測五色“天蓋”乃迎送天神的“幡蓋”;場外的祭壇里的供品乃“五谷”[10]。日本花祭模擬驅逐不祥,迎求五谷豐登的場景,以祈求達到真正的目的,即模擬巫術在起作用,舉行花祭的人和鬼神之間似乎有一種無形的“以太”,互相溝通,趕走不利于農作物生長的因素,隆重迎接豐收的果實,似乎就真的天遂人愿了。
儺文化無論在中國,還是在東亞各國,總是在不斷變化,注入其時代特征和地域特色,構成一個東亞儺文化圈。但是這些都是儺文化的外在形式,可以多種多樣,在一定意義上,模擬巫術反映和表達了儺文化的巫術本質。陳躍紅等人認為儺文化是指以鬼神信仰為核心,以各種各樣的請神逐鬼活動為外在顯像并以祈福免災、溝通人——神(人——天)為目的的一個完整系統[11]。筆者較為認同這個說法,但不是從鬼神信仰出發,而是探討模擬巫術視域下儺文化的本質。巫師們并不了解自己的巫術會有什么邏輯性、科學性,純粹是應用。鬼神信仰是后人對儺祭的理解,是當時人們無意識的行為,他們并沒有純粹的信仰,無知導致他們認定世界上肯定有一種鬼神力量在起作用,但這并不一定就是一種堅定的信仰,行儺的應用性似乎更強一點。過去人們以耕作為生存基本技能,尤其是在偏僻的地區,如果遇到旱災澇災蟲災,這一年可能就有很多人餓死,最基本的生命都維持不了,又迫于生產力、生產技術、思想觀念的落后,最終借助儺祭——一種模擬巫術達到了想要的結果,當然這是偶然的成功,但是只要有成功的例子,人們還是選擇相信儺有這種力量的,并逐漸傳承下來。在傳承的過程中,隨著生產力生產技術和人們思想觀念的提高,儺祭的應用性漸漸被象征性所取代,就產生了各種各樣的儺文化,如儺舞,儺戲等。人們知道這種模擬巫術并不能帶給他們多少真正的實用價值,只是作為禮儀的傳承和娛樂生活的方式。
儺文化研究還有很大空間,尤其是越南儺、朝鮮儺和日本儺,缺乏充分的資料,難以說清其發展狀況。但是有一點我們很清楚,儺文化肇始于中國殷商時代,傳到東亞各國,其外在形式不斷發生變化,但是一定程度上儺文化的模擬巫術本質一直沒有改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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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林河.中國巫儺史[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1.
[10]陳蔚文.日本花祭民俗與中國儺蠟文化[DB/OL].[2015-06-01].http://www.docin.com/p-393205099.html.
[11]陳躍紅,徐建新,錢蔭榆.中國儺文化[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
[責任編輯:余義兵]
作者簡介:劉盼紅(1990-),女,安徽池州人,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近現代史專業中華民國史。
收稿日期:2015-04-21
DOI:10.13420/j.cnki.jczu.2015.05.022
[中圖分類號]G1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1102(2015)05-008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