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區》的意象哲學與審美體驗

樊 琪

憑借《瘋狂的石頭》一鳴驚人的青年導演寧浩，在2009年完成了國內首部大西北公路電影《無人區》。殺青之后，由于觸碰了審查制度的底線，幾度撤檔，終于在2013年底登陸大銀幕，給中國電影界帶來了巨大的震撼和驚喜。影片講述在大城市小有名氣的新銳律師潘肖，為了利益遠赴人跡罕至的大西北邊陲，幫助盜獵分子洗脫罪名。辯護成功后，意圖返回城市上新聞頭條，準備邁向事業巔峰，不料因為利欲熏心、貪婪無良，被卷入一場充滿暴力和殺戮的“追逐戰”。幾經生死浩劫，原本冷血無情、唯利是圖的律師潘肖，逐漸散發出人性的光芒，用生命捍衛了正義和良知，讓另一個萍水相逢的生命得以延續。影片將故事置于空曠荒涼的西北大漠，以粗糲、冷靜的影像風格呈現了西部片、公路片特有的自然景象，在無人之境，將批判的觸角伸向人性的陰暗面。同時，影片中出現的大量意象，如鷹隼、猴子、火、汽車、斧子、槍等都被浸染上了特殊的情感意味，不時刺激觀眾的神經。本文通過對影片中的意象分析來體會《無人區》的藝術魅力。

一、 動物意象：人性與獸性

影片是圍繞著國家珍稀動物鷹隼展開的，卻講述了一個有關猴子的寓言。鷹隼是自始至終都貫穿影片的敘述動力，它代表著影片人物競相追逐的金錢和無法滿足的欲望，“為了一口吃的，連命都不要了”。影片開頭，潘肖的畫外音告訴觀眾動物意象在這一影片中的重要性，“這是一個關于動物的故事，發生在鳥不生蛋的地方……”接著講述了猴子如何變成猴群，猴群又如何變成人群的故事。自此，鷹隼和猴子成為一直糾纏在影片中的兩個生命形式，作為人性的對立面，展現著人性之惡。

電影《無人區》劇照

黃渤飾演的殺手是影片中出現的第一個人物，他正在用自己的“智慧”捕獵鷹隼。為了滿足口腹之欲，鷹隼向大地俯沖捕食陷阱中的幼鳥，開篇便上演了“鳥為食亡”的精彩橋段。可以說，這是一場“鷹隼引發的血案”，盜獵團伙頭目為了將鷹隼占為己有，撞死警察，面對車毀人亡的場面，他首先關心的不是同伙的安危，而是鷹隼是否健在。從殺手口中，可以得知鷹隼的商業價值極高，他甚至不惜用生命去交換。對財富的無盡欲望已經膨脹到要殺人滅口的地步，影片圍繞著鷹隼這一意象單元，將人性的丑惡和冷漠詮釋得尤為到位。特別是盜獵團伙頭目這一形象，他在影片中對鷹隼的渴求欲望最強烈，同時其性格也最接近這種冷漠、殘忍、兇狠的猛禽。他一出場就撞死了正在執勤的警察；因潘肖開走了紅色轎車就對其展開了千里追殺；在加油站破墻而入撞死老板娘；隨后又撞死加油站老板的兒子，捅死加油站老板；槍殺了卡車司機。為了得到代表財富的鷹隼他不擇手段，殘忍程度令人發指。但是，死在他手上的人除了那個警察，幾乎都是罪有應得。他們的眼里只有利益，沒有道德感和敬畏心，更不用說人性情感。

影片就“猴子變成人到底是因為放棄自私還是因為使用火”進行了一番探究，實質上就是在告訴觀眾，人性與獸性之間那條溝壑是如此容易跨越。猴子與人之間的角色互換在律師潘肖身上體現得最明顯，他從文明的大都市而來，以文明人的身份進入大西北邊陲，隨著影片的推進，潘肖逐漸退去身上的人性屬性，一點點暴露出可怕的獸性。他丟掉了眼鏡、領帶、公文包，放棄了斯文、修養、理智，變成了雜耍一樣的猴子。之后，經歷了幾番生死浩劫，潘肖身上的人性光芒被激發出來，通過拯救舞女嬌嬌，他完成了猴子到人的“進化”，重建起道德意識，獲得了心靈的重生。

除了鷹隼和猴子，影片中還出現了狗、蜥蜴、馬等動物意象。其中，加油站里的狗舔舐人血的鏡頭處理得恰到好處，很好地表現了潘肖在“殺”人之后的恐懼，同時讓觀眾產生生理上的不適感，將陰森、骯臟、壓抑的場景與人物的心理感覺雜糅在一起，超越了觀眾的期待視野。所以說，動物意象的出現對影片揭示人性的良善與卑劣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二、 “火”意象：文明與野蠻

與動物意象一樣，“火”也是電影中多次出現的意象。“火”在影片中被賦予了獨特的文化意味，電影一開始，潘肖的畫外音就說：“人之所以為人，不是因為放棄自私，而是因為人會用火。”因此，“火”在影片中的每一次出現都與潘肖有關，在這個文明人身上，“火’成為表現文明與罪惡的標志性意象。“火”意象在影片中大致出現了五次，每一次發揮的作用都不盡相同，表現的內蘊也往往截然相反。筆者發現，“火”意象的出現記錄了潘肖“文明—野蠻—文明”人性變化的軌跡。

潘肖在影片中第一次使用“火”，是在與卡車司機為代表的荒野鄉民的矛盾沖突中。當潘肖這個外來闖入者受到野蠻人進行的口水、尿液和啤酒瓶子等直接性的侮辱和傷害時，憤怒的情感沖破理智的防線，潘肖將燃著的打火機扔向卡車。“火”作為文明的象征，暫時性地威懾住了粗野的鄉民。“火”意象第二次和第三次出現，是作為潘肖毀尸滅跡以及殺手進行報復的工具。潘肖慌亂之中撞傷殺手，錯以為傷者已死，情急之下便企圖用汽油燒死對方，毀尸滅跡。雖然潘肖因沒有找到打火機而殺人未遂，但是這里面“火”已經充當了潛在的殺人工具。絕境之下的文明人潘肖迸發出人性的暴戾和兇殘，當他把汽油澆在失去意識的殺手身上時，潘肖已經卸下了文明人的偽裝，與那些土賊和悍匪毫無區別。然而，殺手離奇清醒，并試圖以同樣的方式進行報復，黑夜陰森恐怖的氣氛配合著殺手瘋狂嗜血的行為。“火”再一次沒有燃燒起來，但是仍然被涂抹上了犯罪色彩和黑色基調。這兩次“火”的出現，都代表著罪惡思想與野蠻行為，本來是能夠給予世間光亮、溫暖、力量的火，卻成為致人于死亡的工具。雖然那烈火沒有被點燃，但是它燃盡了人的良善，深度曝光了人性之惡。影片最后，潘肖再次使用“火”進行自救，這時的“火”重新回歸到文明的象征，儼然化作一股拯救性的力量。當盜獵團伙頭目要殺死舞女嬌嬌時，潘肖將鷹隼放生，把一捆捆“沾染”著鮮紅血液的鈔票扔進火堆里，以此挽救了舞女嬌嬌的生命。最后，潘肖用燃燒著的打火機點燃了裝滿汽油的卡車，潘肖與盜獵團伙頭目同歸于盡，他在烈火中獲得了心靈的重生。影片最后，潘肖重申了他的觀點：人與動物的最大區別是人會用火。但這一次他的結論已經與影片開頭的涵義大相徑庭，有了實質性的變化。隨著潘肖人性的復蘇，“火”意象承載了太多美好的期待和希翼，重新成為象征人類文明的標志。

“火”意象的存在，提升了整部影片的緊張感，熾熱的燃燒象征著人類膨脹的欲望。西部片、公路片、警匪片等都不能缺少各種形式的“火”意象，它將人性中最邪惡、貪婪、丑陋的一面點燃，再一并將其燒毀，使一切恩怨、糾葛、矛盾都化為灰燼，讓世界歸于平靜。而精神、人性、靈魂等也在烈火中得到復蘇，同時影片人物在烈火中得以涅槃。所以說，它不僅僅代表著文明與野蠻，還是人向善向美的推動力量。

三、 汽車意象：瘋狂與死亡

汽車在影片中承載著放縱、瘋狂、殘暴等情感意蘊，它們在五百里無人區縱情馳騁，同時也罪孽深重。潘肖駕駛的紅色轎車就如同潘多拉的盒子，帶給他接連不斷的災難；盜獵團伙老大的汽車是背負著幾條人命的殺人工具，是殘忍狠毒的象征；而加油站司機那輛載滿油桶的卡車則是整個災難的催化劑，推動著事態一步步走向失序。汽車在影片中與錘子、土槍等共同充任了致人于死亡的冰冷器具，也是拍攝所謂西部片不可或缺的“角色”。

當潘肖開走盜獵團伙頭目的紅色汽車時，可謂春風得意。這時候影片用幾組大遠景鏡頭全景式地呈現了無人區的茫茫大漠，浩瀚無邊、寸草不生、荒無人煙的窮荒絕漠之地，再配以昏黃的色調，從而襯托出紅色轎車的格格不入。潘肖的紅色轎車在整個大漠的映照下如同滄海一粟，顯得渺小而無力，為即將開始的未知之旅奠定了凄涼的基調。行至中途，遭遇野蠻鄉民的惡意挑釁，紅色汽車初次被毀；接著撞傷盜獵分子，汽車被染上鮮紅的血液，蒙上一層陰郁的灰塵；隨后又撞上沙土堆、山石壁，影片開頭那輛嶄新的、象征激情和力量的車已經殘破不堪。它在無人區中以瘋狂的姿態和速度走向“死亡”，并成為盜獵團伙老大企圖殺害潘肖的武器。潘肖自以為是的戰利品，寫滿了成功和輝煌的勝利果實，帶給他的卻是無法預知的災難。在影片中，除了潘肖的紅色汽車，最讓人膽寒的便是盜獵團伙老大那輛冷血殘酷、橫沖直撞的殺人利器，它是背負著幾條人命的破舊汽車。它在影片開始便毫不猶豫地撞死執勤的警察，成為潘肖走進西北邊陲處理血案的原始動因。如果說盜獵團伙老大是一只猛虎的話，那么他的汽車儼然是他進攻時使用的爪牙。這只“猛虎”面對加油站老板娘的敲詐，平淡地轉身，卻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猛然伸出“爪牙”吞噬了整個房屋。加油站裝滿油桶的卡車在影片中也出現過很多次，從一開始的充滿挑釁意味，到后來的充滿攻擊性，再后來充滿了正義感，它一路走來記載了整個事情的經過。特別是影片最后它伴著漫天雪花般的鈔票爆炸，碎片在天空中飛揚，以無比震撼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也讓膨脹的欲望、瘋狂的渴求都統統煙消云散，死亡其實是真正的新生。

影片中，與汽車意象很相像的還有錘子和土槍。它們同樣沾滿鮮血、冰冷無情。加油站的傻兒子留給觀眾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手持錘子，無目的性地砸東西。所以當傻子舉起錘子砸向殺手時，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殘暴，即使后期剪輯隱去了一些畫面，但還是不能阻止觀眾去想象。土槍是殺手的標志性物件，就如同很多人評價黃渤在這部影片中唯一要做的就是手舉著土槍坐在地上，可見土槍作為殺人武器在影片中的重要性。錘子、土槍與汽車是人性冷漠和瘋狂的象征，它們都致人于死亡，它們殺死欲望、貪婪和陰暗，它們帶來人性的重生。

結語

導演寧浩對自己這部精心之作的評價為“就是談談欲望，談談人性”，這屬于影片的主旨內涵，也是很多觀眾進行解讀的關鍵點。事實上，寧浩在《無人區》這部電影中的突破空間非常大，比如融合了美國西部片的場景、氛圍、節奏，其中穿插追擊、槍殺、敲詐勒索、珍禽保護等情節，完成了一部堪稱精彩的中國首部西部片、公路片。影片緊張刺激，充滿暴力和血腥，最終回歸到對人性的揭示和探討上，主人公潘肖在生死之間做出的選擇讓觀眾相信世間更多的仍然是光亮、溫暖和人情味。寧浩在“無人區”中真正為觀眾尋找到了“人”。本文結合影片的內容主旨，將影片中出現的大量意象單元進行總結，剖析這些意象在整部影片中所蘊含的意味，能看到導演在每一個意象設置方面的良苦用心。其中，動物意象始終貫穿影片始終，有關猴子的寓言被主人公潘肖一次次拿來闡釋人性；“火”意象燃起了人性中的欲望、貪婪和罪惡，又將所有的一切化為灰燼，返歸平靜；汽車意象是推動故事向前發展以及出現關鍵轉折的動力，同時它與錘子、土槍共同成為冷冰冰的殺人武器，讓人無不有所忌憚。這些意象單元構筑起了一個嚴密的敘事系統，呈現出豐富的故事內涵和巨大的闡釋空間，為影片增添了獨特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