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利利
法國“新浪潮”是一個業余影評者、作者電影的發現者以及美國電影愛好者的集合,其中對于美國電影的愛好,非常引人注目的一部分表現在對希區柯克的擁護還是反對上。現在希區柯克是公認的懸念大師,但“當時的法國人對待希區柯克,根本不像我們今天想象的那樣,像發現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那樣毫無保留地贊揚他,反而是格外小心翼翼、避而遠之”。[1]

電影《飛行員的妻子》海報
侯麥在《電影手冊》的影評人中是擁護希區柯克的中堅力量,對希區柯克的敘事技巧充滿興趣。侯麥的文藝片與希區柯克黑色犯罪的類型風格似乎很難搭界,但侯麥影片中極具偵探意味和真相追尋的敘事,卻能窺見偵探小說以及希區柯克電影的影子。
帕斯卡爾·博尼策曾說:“侯麥的電影首先是推理偵探電影,懸念電影,它們的情節總是圍繞一個秘密來安排。”[2]偵探推理最終指向的是事件“真相”。在侯麥的電影里不乏對真相的探尋。“故事什么都不包含,除了一個真相”。[3]侯麥短片《蒙梭的面包店女孩》中,心儀女孩突然失蹤的情節就帶有偵探小說的巨大懸念,男主人公被放置于充滿不安和疑惑的情境之中,在巴黎的街頭、咖啡館徘徊不去,侯麥依靠當時在偵探電影中十分常見的旁白解說形式來平實交待主人公的心理軌跡。《蘇珊的愛情經歷》里,被偷的3萬法郎到底是誰干的——蘇珊?紀堯姆?還是清潔工?在《圓月映花都》里,敘事也曾在女主人公困惑的謎團里糾纏——一頂值得懷疑的帽子,是否能證明男友和另外一個女人約會?而《春天的故事》里也植入了一個小小案件——娜塔莎的項鏈到底怎么失而復得的?這些偵探與推理色彩的情節和細節,在侯麥電影里并不少見。對偵探推理的迷戀本質上是對真相的探究興趣,也是侯麥電影敘事不乏趣味的一個重要方面。
喜劇與箴言系列電影《飛行員的妻子》中,主情節是女主人公安娜在飛行員克里斯蒂安和大學生弗朗索瓦兩個男性之間的徘徊,但影片饒有興趣地展開了弗朗索瓦的嫉妒與懷疑導致的一段探求真相的“偵探”行動。
侯麥在這里設計了一個有趣的配角,公交車上偶遇的女中學生蘿西。女學生宣稱自己最著迷的就是福爾摩斯探案故事,這像是一個好玩的冒險游戲,而非希區柯克式的黑暗懸疑。一個大學生,一個中學生,結伴化身為“偵探”,展開一段非常業余的跟蹤,當然,他們跟蹤出來的事實真相僅僅是一種推理,實際上更像是他們自己編寫的一段偵探小說。弗朗索瓦看起來并不聰明也不英俊,蘿西直言不諱承認自己喜歡小說一樣的人生,并嘲笑弗朗索瓦不是一個有前途的偵探。這個跟蹤和推理的情節,成為這部影片非常有趣的一個部分,飛行員和金發女子究竟是什么關系?他們在一起做什么?為什么進入了律師事務所?是不是真如蘿西的推測:他們是夫妻關系,是去辦理離婚的這樣一個事實?其實一直到最后,影片也并沒有給出一個確定的說法,一切顯得撲朔迷離,真相到底是什么?沒有誰能說得清楚。
侯麥借了跟蹤、推理、尋找真相等偵探小說的元素,來構建電影敘事里主要人物的重要動作,但是并沒有關乎生死犯罪的重大事件,只不過是男女情感關系里最常出現的狀況,在一天一夜難以入眠的男主人公弗朗索瓦看來,女友和前情人之間的關系,就是關乎到自己愛情生命的生死大事。巧合和誤會帶來了情感關系里的巨大懸疑。侯麥是否有點過于虛張聲勢?喜劇與箴言系列每部電影開頭,都有一句法國諺語作為一種主題的暗示,這部影片給出的諺語是:人不能無所思。人在盲目的愛情里更是容易想入非非,走入無法解脫的困局。侯麥放大了普通人的情感困惑的那一瞬間,以及那一瞬間帶來的一連串不可思議卻又在情理之中的行動,就此剝開一直以來自以為聰明優雅的侯麥電影男主人公固執、粗俗和笨拙的一面。
女中學生蘿西的加入頗有意味,弗朗索瓦和蘿西之間形成了一種潛在的男女關系的可能性,故事卻在結尾處否定了這個可能性。這看似輕巧隨意的一筆,卻暗中照應了道德系列故事里男性在兩個女性之間徘徊,誘惑與被誘惑的三角關系。飛行員在女主人公和妻子之間最終選擇回歸家庭,弗朗索瓦在安娜和蘿西之間,回到安娜身邊看起來是順理成章的,但安娜是否同意是值得懷疑的。一切都是開放的,很難推斷出圓滿結局。真相應該存在,但是電影并沒有給出。這是侯麥敘事的狡黠之處,也是高明之處。“我們不應從他講述的和展示的事情去尋求真相,而應從他緘默與隱藏處進行尋找。”[4]建立起強烈的戲劇懸念,但是人物的行動又像是漫不經心的推理,消解了類型片的敘事原則,把人物只是放置于被觀察的境遇里。侯麥的敘事最終不是為了講述一個迷人的曲折故事,也不是真正探尋出某個事件的真實面目,探究真相的過程比結果更加重要,對處于情感迷失中人物的觀察與分析,放大折射了當代人情感與生活的現狀,幽微世界里錯綜復雜的微妙精準地呈現。
《沙灘上的寶蓮》里也有著一個跟弗朗索瓦相類似的人物——皮埃爾。離婚的巴黎設計師瑪麗昂帶著表妹寶蓮去度假,邂逅了過去的老友皮埃爾,同時結識了人種學家亨利。瑪麗昂拒絕了皮埃爾的追求而投入了花花公子亨利的懷抱,同時表妹寶蓮在海灘遇到了少年希爾凡。亨利并不是一個專情的人,有一天趁著瑪麗昂不在,和沙灘上賣糖果的姑娘勾搭在一起,這成為一個觀眾明了但令電影中的人物糾結的小小公案。
愛著瑪麗昂嫉妒著亨利的男青年皮埃爾,在某種意義上也像個偵探,對男女關系中的各種細節加以推理和推測,他看到了裸身在亨利臥室的糖果姑娘,確信亨利在和她鬼混。而正好趕上這一幕的瑪麗昂也親眼看到了一個事實:糖果姑娘裹著浴巾和希爾凡狼狽地在浴室中。她堅信與糖果姑娘在一起的人是希爾凡,并不知道她看到的事實真相是亨利制造的假象。侯麥電影里的愛情,永遠真真假假糾纏難分。
真相到底是什么?侯麥讓“眼見為實”欺瞞了瑪麗昂,皮埃爾的眼見為實在瑪麗昂這里理解為嫉妒引起的臆想。皮埃爾和瑪麗昂在同一時間不同角度的發現,因為他們皆有著非常強烈的自我意愿,對一個事實真相卻得出來兩種完全不同的結論判斷。侯麥把處于愛情境地里人的一廂情愿刻畫得入木三分。這個小小的公案,成為故事里的一個謎團,把亨利、瑪麗昂、皮埃爾的三角關系以及寶蓮和希爾凡的單純情感縫合在一起,成人世界的情感游戲和少年男女的情感世界構成了一種意味深長的對照,并造成了相互的深刻影響。
皮埃爾的愛情失意,并不是因為風流亨利的存在,他和《飛行員的妻子》里的弗朗索瓦是同一類人,非常自我而善于嫉妒,陷入愛情幻想帶來的偵探情結。瑪麗昂投入亨利懷抱,更傾向于在幻想里追求刺激,讓愛情的游戲、幻夢和自我欺騙點燃生命激情。
侯麥著迷的到底是什么?無論度假休閑還是忙碌于工作,這群人生活的表面看似并沒有什么命運的突然逆轉,雖然他們都有所期望和幻想,男男女女之間的交往無非是愛與不愛,獵艷與冒險,追逐與逃避。侯麥扮演了一個偵探的角色,引領觀眾走進了一個個貌似平靜無波的生活片段里,打著愛情幌子的故事因此變得饒有興味,雖然故事觀察與思考的更多是處于戀愛狀態里的行為和話語,但卻折射出現代生活和情感的部分真實狀態。侯麥這種細致反復的研究和闡釋,打破了題材本身的局限性,使愛的艱難困境具有一定的社會廣度和心理真實的厚度。
在探求、追尋真相的故事核心設計之外,對謎一般的人物設定也是侯麥電影的特點。《三面間諜》是侯麥3個著名系列故事之外的一部電影,講述了19世紀三四十年代有著真實原型的歷史故事。故事發生在一個復雜詭譎的歷史時期,希臘裔畫家和前白俄軍官丈夫旅居巴黎,妻子對丈夫從事的工作一無所知,這部電影并不是真正的間諜故事,沒有刺激和緊張感,不過取其男主人公的間諜身份。非常密集的對白里,他們談論的多是藝術和政治,這和侯麥其他的電影談論哲學與情感一樣,雖然能夠拼湊出一個嚴峻的政治社會背景,但夫妻之間情感關系和狀態依然是表現導演的關注點,侯麥不變的真理是對愛情哲學的闡釋、對男女關系真相的諷刺性揭露。對于一貫探求真相的侯麥來說,一個有著間諜身份的神秘的人物,就可以是一部電影構建敘事的核心要素,主人公在日常平淡生活里深埋著一個秘密,這是一種頗有意思的戲劇情境——神秘的生活,有秘密的人。英國影評家塔馬拉·特雷茲在分析了沃洛寧這一充滿神秘和不確定的人物之后,稱男主人公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侯麥的某種自畫像,因為據說侯麥的母親都不知道他是一名電影導演。
帕斯卡爾·博尼策曾經明確指出:“它(侯麥的電影)穿過一種原生態的戲劇結構,借用多種多樣混雜的形式(心理與偵探小說、舞臺劇、紀錄片),既用足這些不同形式的力量,也與其虛弱無力過招。”[5]電影學者杜慶春就此說:“這種悄然地跨境,才可以彌補中國電影界和中國電影愛好者對電影歷史的深深的區隔式思考的弊端,譬如,我們很難理解侯麥電影和希區柯克電影在敘事理論上存在可以放置在一起進行深入思考的可能。”[6]
綜上所述,無論是假扮偵探為愛情嫉妒所驅使的行為,還是在生活里對幽微情感耐心推理和分析,還是一個身為三面間諜的主人公所帶來的生活謎團,其實都為一個目的服務,那就是生活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作為一個用攝影機來思考和探索生活真相的觀察和記錄者,侯麥無愧于電影界的巴爾扎克之稱,當代情感的復雜性也由此而得到了深入的探索。
[1]李洋.迷影文化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196.
[2][3][4][5](法) 帕斯卡爾?博尼策.也許并沒有故事[M].何家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6,76,16,1.
[6]杜慶春.電影該怎樣講故事?[N].廣州日報,2008-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