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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革命建立民主?——1789年至1795年的法國

2015-03-20 00:19:20呂西安若姆
華東政法大學學報 2015年6期

[法]呂西安 ·若姆 著 馬 賀 譯

1789年大革命起源于君主專制造成的阻塞狀態 ,革命的目的是改變法國。然而,特權者多次設置障礙:包括捐稅的分配,王室慷慨地在美國參戰而產生財政需求,自稱代表國民同時又阻止改革的高等法院引發動蕩,貴族反抗國家改革,各省議會未能使貴族加入磋商。所有這些因素促使國王重新召集三級會議。

法國自1614年以來從未召集過三級會議,而英國自13世紀就建立了代議制。但是,法國當時的選舉方式是新的,幾乎是普選制(包括直接選舉、按層級選舉和通過團體選舉)。然而,代表們仍按等級而非按人頭進行投票。1788年11月,各方最終在第三等級代表名額加倍的問題上達成一致。這種做法前所未有,但無法預料的風險也隨之成倍增加。由于不知道如何駕馭人數眾多的議會,又缺乏明確的行動方案,國王路易十六和大臣內克爾(Jacques Necker)無法掌控這樣的局面。

國民議會中來自三個等級(第三等級、貴族和教士)的代表們很快就想出一個好辦法:為了王國的改革,應當像1787年的美國那樣,制定一部全新的憲法。1776年,在法國的幫助下,美國宣告脫離英國獨立。美國人在握有武器后頒布了聯邦憲法。在法國,盧梭(Jean-Jacque Rousseau, 1712~1778)〔1〕Voir le livre de Robert Derathé, Jean-Jacques Rousseau et la science politique de son temps, Paris, Vrin, “Bibliothèque d’histoire de la philosophie”, 1970, p.492.的公意(volonté général)理念再次受到關注,但法國適用多數原則,并使其成為一般準則:只有體現出公意的法律和憲法才具有合法性。然而,公意究竟是歸屬于人民(盧梭的主張),還是歸屬于選舉出的代表?

從1789 年7月9日開始,制憲議會的代表們實施了大膽的改革:在自由派貴族(這些貴族在制憲議會中常常受到蔑視)的支持下,他們于8月4日夜廢除了特權,并頒布了《人權和公民權利宣言》。這些舉措不僅超出了陳情書的范圍,還表明與所屬團體授權的決裂。

英國人已于17世紀頒布了《權利法案》(Bill of Rights),美利堅諸國也是如此。然而,法國是將憲法建立在自然權利之上,而自然權利是個人擁有的最重要的權利。美國人則與此不同,他們于1787年制定憲法,隨后又于1791年增加了名為《權利法案》(Bill of Rights)的十條憲法修正案,體現出不同的哲學理念:在美國,議會和行政權必須尊重個人權利,并通過公正的法律予以保護,但美國人沒有詳盡無遺地陳明個人權利。他們保留了一些自由和權利,通過《權利法案》第9條和第10條加以保護。美國人只陳明了為數不多的自由和權利,可以直接在法官面前獲得救濟,尤其是在警察和刑法方面,《權利法案》提供了重要保障。當時,美國的法官還沒有權力中止其所在州表決通過的法律,但《聯邦黨人文集》已宣稱支持批準憲法。麥迪遜(James Madison, 1751~1836)聲稱,未來的司法權應當使憲法位于法律之上。〔2〕Denis Lacorne對法國和美國的比較做出了精彩的評述,參見 L’Invention de la république. Le modèle américan,Paris,Hachette,“Pluriel”,1991,p.320。1803年,在司法審查第一案——馬伯里訴麥迪遜案中,適用違憲審查:議會在立法活動中不再是萬能的,即便當時美國選擇“以權力制約權力”的分權制衡機制的余地已經很小了。這與法國的理念截然相反,法國常常尋求(特別是在大革命中)權力的統一,作為人民主權統一的體現。然而,美國則表達了另一種國家理念——多元而不是統一和不可分割,另一種分權理念,以及另一種人權視角:美國革命既影響了法國人,同時又受到了法國人的影響,以全然不同的精神成長起來。

一、1789年《宣言》:一個文本的多種解讀

人們長期以來將1789年《宣言》視為革命動力和民主精神的體現:為了個人自由和平等,《宣言》取消了特權和特殊團體,使其在實際上成為一個革命的法案。此外,《宣言》還將權力建立在個人(人和公民)權利和國民主權的基礎之上,展示了逐步實現民主的前景。然而,《宣言》正式回應了“忽視和蔑視”人權(《宣言》的序言部分)的現象,第2條規定了“保護”不被承認的自然權利。按照這種說法,《宣言》 僅僅是公布(“宣告”)、提醒和保護已經存在的事物:人享有源于自然的權利,包括自由、財產、安全、反抗壓迫的權利。《宣言》引起了強烈的反響,簡言之,就是這個公理:人擁有權利。〔3〕比較《宣言》和自然權利哲學家的觀點,參見Lucien Jaume, Hobbes et l’état repésentatif moderne, Paris, PUF,1986, pp.166-180。關于對三個宣言的討論,參見同一作者,Les Déclarations des droits de l’homme,Paris, Garnier-Flammarion,1989, p.532。

然而,認真閱讀《宣言》后會發現,與通常理解的“人權”概念相反,沒有一項自然權利會脫離法律而獨立存在,此處的法律則體現為制定法律的議會多數意志。正如《宣言》第4條所規定的,人們行使各自的權利,但界限同樣存在,“(此等限制)僅得由法律規定之”。為何這樣規定呢?在制憲議會成員的理念中,如果法律是“公意的體現”(第6條),法律就是良善的和公正的。也就是說,法律是國民主權意志的體現。然而,國民是否意味著全體公民?在理論上,對第6條的理解存在兩種可能:或是個人,或是通過他們的代表,法律來源于“所有公民”。

事實上,根據西耶斯(Abbé Sieyès, 1748~1836)的理論,制憲議會的成員將國民視為選舉出的議會:西耶斯于1789年9月7日指出,國民只能通過他們的代表說話和行事。〔4〕Sieyès, “Discours sur le veto royal”, Archives parlementaires, 1re série, t. Ⅷ, pp.592-597.國民的意志就是議會多數的意志,而不是選民的意志。于是,代表就是主權,代表“行使”主權。因此,個人權利的“宣言”實際上就是為所有人和每個人制定法律的國民的權利宣言。那么,《宣言》是為從傳統束縛中解放出來的個人服務的,還是為代表國民的國家服務的?

兩種解讀皆有可能,但其強烈傾向于第二種解讀。因為,制憲議會的成員認為,如果法律是“公意的體現”,國家就不可能成為壓迫者。可是,反抗壓迫的權利確實存在,既然有權反抗投票通過的法律,就最終承認了法律的不公正。這個問題曾在制憲議會上被公開提出過,又在吉倫特派和山岳派的國民公會上成為兩派激烈爭論的焦點之一,最終導致對吉倫特派進行肉體消滅,行使了反抗的權利。這種表達在1793年《宣言》中再次出現,重復了孔多塞(Nicolas Caritat, marquis de Condorcet,1743~1794)和吉倫特派憲法草案中的表述,其目的是引導反抗權,將其納入憲法。〔5〕Nicolas de Condorcet, “Discours au nom du Comité de constitution”, Archives parlementaires, t. LⅧ, pp.616-624 (incomplete au Moniteur).

大革命一直拒絕賦予司法權審查議會制定的法律是否尊重個人權利的資格。憲法法官被視為是反民主的(這與美國的情況不同),因而不能在法國實行這樣的“權利保障”。在大革命期間,法國先后于1789至1791年,1793年和1795年嘗試通過多種途徑保障權利。西耶斯曾在共和三年熱月2日和18日(1795年7月底)為此做出驚人的嘗試,卻全然失敗:他建議設立一個“憲法陪審團”(jury constitutionnaire),負責維護憲法,并起到“人權法院”的作用。然而,在投票表決時,西耶斯沒能得到任何回應。

因此,法國的人權概念體現出的更多是哲學而非法律,是理論而非實際效力。直到1971年,憲法委員會決定將《宣言》納入憲法效力體系,這既是轉變也是斷裂。于是,在現代尊重法律和權利的民主國家,這個著名的《宣言》逐漸演變為與國家對抗的辦法,成為民主的而非革命的工具。在此期間,《宣言》在全世界范圍內產生了巨大影響。這些影響具有想象力、充滿激情,同時也頗為浪漫。

二、君主立憲失敗

有必要指出,在1789年6月20日的“網球場誓言”之后,市鎮議會先自稱為國民議會,隨后又叫制憲議會。從那時起,議會的任務就與召集三級會議時的初衷大相徑庭。代表中的領袖先起草了1791年憲法,又迫使路易十六接受這部憲法。于是,他們認為革命已經結束:正如勒·霞不列(Isaac Le Chapelier,1754~1794)所解釋的那樣,在個人與國家之間,首要的是由國民代表組成的議會。從今以后,什么都不存在。在個人和整體利益之間沒有中間利益。勒·霞不列提出了針對工人工會和雇傭者工會的法律草案。在草案中,他也表達了這個觀點。〔6〕勒·霞不列制定的工會法(1791年6月14至17日)以及俱樂部和民眾社團法(1791年9月29日),參見Lucien Jaume, Le Discours Jacobin et la démocratie, Paris, Fayard, 1989, pp.59-65。在新的憲法秩序下,結社自由和勞動者集會的自由(比如罷工)都是非法的。

當時的法國對社會運動、意識形態和政治上的分歧以及市民社會中不可避免的聚集不屑一顧:那些俱樂部、民眾社團,以及市郊的手工業者和工人很快就與議會發生沖突,并使國王感到不安,而此前認為法國已經“重生”的溫和派對此也感到憂慮。在選舉第二屆議會的工作結束后,立法議會于1791年10月1日召開。所有代表都是新當選的,因為羅伯斯庇爾(Maximilien Robespierre, 1758~1794)曾主張禁止制憲議會代表再次當選,他的觀點最終勝出。這種做法再次引發了動蕩,形勢很快就變得難以控制。立法議會通過了國王曾否決過的法案。1791年6月21日“逃亡瓦倫”后,國王就經歷了信任危機,這次則令他威嚴掃地。立法議會又要向奧地利宣戰,因為那里已成為流亡貴族和反革命武裝的集結地。此外,立法議會還迎來了社會上激昂的民主運動,對憲法規定的授權代表制度表示抗議。

巴黎48個區開始還是以選舉為目的,在隨后的幾個月里就變成制定決議和發起行動的永久性團體,尤其是受到無套褲漢鼓動的那些最活躍的分子。莫孔賽依(Mauconseil)區于1792年8月4日發布了一項決議,第二天將這份決議呈送立法議會,并告知在該區的巴黎民眾,強烈體現出這種精神。決議要求“忘記法律”,即1791年憲法,因為危險已至:議會已于1792年4月20日宣戰,又于7月11日宣布祖國處于危難之中。路易十六因逃亡瓦倫的叛國行為而飽受詬病,他又否決了立法議會的兩項法案,一項法案針對流亡貴族,另一項則與頑固派神甫有關。時局已陷入癱瘓,而雅各賓俱樂部、民眾社團和各區在7月已要求廢黜國王,制定新憲法。于是,莫孔賽依區率先發起了大膽的行動:強大的信念促使其宣稱,該區代表“公意”——1789年《宣言》中法律的來源,公意不再支持憲法并反對國王這位國家元首,該區是“民意”的代言人,而民意“本身就是國王”。這樣一來,莫孔賽依區使自身處于反抗的境地。

莫孔賽依區這么做是因為該區是“主權的一部分”。在直接民主的概念中,部分能代表整體發出聲音。部分也可以是整體的先鋒隊。此外,該區呼吁代表們認可其意志,還邀請其他47個區的公民加入進來。立法議會以法案(法律)的形式于同日(1792年8月5日)予以回應,吉倫特派領袖維尼奧(Pierre Vergniaud,1753~1793)指出,議會重申:“主權屬于所有人,而不屬于一部分人”,為了避免無政府狀態和內戰的苦難,議會應當宣布“莫孔賽依區的決議因違憲而無效”。〔7〕Archives parlementaires, t. XLⅦ, pp.475-476.然而,5天后,不滿情緒激增。來自各省的“聯盟派”代表按照周密的安排,突然涌入杜伊勒里宮。君主制滅亡了:立法議會被迫下令逮捕路易十六及其家人。為了表示感謝,莫孔賽依區改名為蓬孔賽依區(Bon-Conseil)。〔8〕Bon-Conseil,在法語中的意思是“好建議”,而原來的名稱Mauconseil的拼寫像是“Mauvais-Conseil”(“壞建議”)的縮寫——譯者注。

三、國民公會:人權戲劇的第二幕

為了制定一部新的共和憲法,國民公會(美國式的稱謂)經兩個等級的男性公民普選,于1792年9月21日開幕,廢除了君主制。從召開會議時起,共和派中的兩個陣營——吉倫特派和山岳派,就展開了激烈的斗爭。斗爭的頂峰出現在1793年5月31日至6月2日,議會遭到圍困,29名吉倫特派代表慘遭殺害。公社和48個區繼而由馬拉(Jean-Paul Marat, 1753~1793)領導,實施強制驅逐。在此之前,國民公會已判處路易十六死刑,并于1793年1月21日執行。吉倫特派受到了這股暴力浪潮的襲擊,被驅逐出議會,隨后又慘遭流放。在山岳派對共和國“統一和不可分割的”主張之下,吉倫特派在外省的反抗和軍事暴動被稱為“聯邦主義者”的行動。于是,吉倫特派是“糟糕的共和派”、偽裝起來的保皇派和聯邦主義者的傳說擴散開來。

在這種情況下,為了回應吉倫特派代表,山岳派于1793年6月24日公布了他們制定的《人權宣言》。而吉倫特派也曾于1793年2月15日公布了由孔多塞執筆的權利宣言和憲法草案。其中,為定期修改法律或憲法以及提出新法案設置程序,是孔多塞的一項重要革新:即在出席選舉大會的公民和人民代表之間進行對話,一種準直接民主(une démocratie semi-directe)。這種交流形式在選舉人和被選舉人之間展開,應當能避免那些急先鋒的示威活動。例如雅各賓派、科特利埃俱樂部(Cordeliers)、其他多個俱樂部,以及無套褲漢,曾相繼使國民議會、立法議會和國民公會遭受直接的實質性威脅。但是,山岳派反對這種征詢公眾意見的民主(démocratie référendaire),因為這可能會危及他們在所謂的“人民”運動中的領導地位。孔多塞曾指出,應當顧及非正義的法律違反憲法或人權的假設,因為馬拉或埃貝爾(Jacques René Hébert,1757~1794)這等最激進的分子利用暴動,制造混亂,代價太高了。因此,他主張用法律和憲法取代危險的反抗權。孔多塞起草的宣言將壓迫分為三種:法律的、行政的和政府的壓迫,第32條規定“應當由憲法規定反抗不同壓迫的方式” 。

山岳派對此展開反擊,矛頭直指孔多塞宣言的本質,稱其為虛假的民主,目的是欺騙人民,因此應當摒棄幼稚的信念并撤銷繁冗的程序。山岳派《宣言》第34條則規定了完全自由的反抗(可以理解為暴動),第35條又賦予“人民的每一個部分”反抗的權利。于是,反抗壓迫的權利由人民集體行使或由代表人民的群體行使,不再是1789年《宣言》中的個人權利。然而,這無異于將無套褲漢、巴黎48個區和巴黎市政府的極端主義合法化。在1792年8月10日、1793年6月2日和1793年9月5日的騷亂(甚至是暴動)中,為了使議會俯首稱臣,這些團體都曾處于行動的第一線。在雅各賓派或山岳派的激情驅使下,為了“公意”,即便是小規模的戰斗也會當場并立刻出現在街頭或廣場,這種景象在大革命十年中經常出現。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從立法議會期間到1793年春,山岳派成為執政者的過程。

1793年《宣言》還因“古羅馬人”的表達方式〔9〕“古羅馬人”的表達方式是指“短而有力”的方式——譯者注。而引人注目。《宣言》第27條以命令的語氣,使每個公民成為想象中的人民自由的行使者:“任何個人如果侵犯了主權,自由的人有權將其立即處死”。由于篡權的陰霾揮之不去,再加上對君主(波旁或奧爾良)復辟的憂慮,時常將這種想法推向極致。

對此,克里格爾(Blandine Kriegel)認為:“正是這份《宣言》導致了‘恐怖’,因為《宣言》莊嚴宣告了人民處死敵人的權利,過度頌揚了發起革命和內戰的權利。”〔10〕Blandine Kriegel, “La Déclaration de l’an Ⅰ: la naissance du droit des peuples”, Les Déclarations de l’an Ⅰ, Paris, PUF, 1995,Publications de la faculté de droit et des sciences sociales de Poitiers, p.13.于是,暴動就變成了“最神圣的義務”;事實上,這種方式已經受到了歷史的巨大諷刺……在吉倫特派《宣言》中:吉倫特派的起草者其實脫離了孔多塞的理念,他們在壓力下做出讓步,起草并通過一份《宣言》,而這份《宣言》在三天后便導致了對吉倫特派的清洗。在山岳派的宣言中,第35條規定:如果窮盡了法律救濟仍無濟于事,暴動就是“最神圣的權利和最不可或缺的義務”。該宣言的其他段落顯示出,這些用語來源于羅伯斯庇爾自己于1793年4月24日起草的宣言。由于吉倫特派采用了羅伯斯庇爾的邏輯,接下來他們就成了第一批受害者!效仿“不朽者”是最糟糕的選擇,所有的政治斗爭都是如此:6月2日,無套褲漢直接按照羅伯斯庇爾的邏輯行事,再次使用了這個著名的方法。

《宣言》第26條聲明賦予“部分人民”全部自由,是羅伯斯庇爾的理念在山岳派《宣言》中的另一體現:“議會主權的每個部分都應當享有以全部的自由表達其意志的權利”。這就是此前莫孔賽依區的做法。該區已于1792年8月10日前表達了要求取消憲法的“意志”。此處再次展現了無套褲漢的精神,也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羅伯斯庇爾主義。

山岳派《宣言》的另一個重要方面是第25條中的“主權屬于人民”的理念。而1789年《宣言》則表達了主權歸屬于國民的原則,以便更好地保持適用代表制。在山岳派憲法中,選舉人被召集起來批準或否決至關重要的法律(lois),使其與法令(décret)相區別。于是,民主就不再體現為“代表的專制”。根據羅伯斯庇爾觀點,這種統治意味著應當由一位精英代替人民行使主權。山岳派在此吸納了孔多塞的理念,他們認為這種做法能在一定程度上告慰盧梭的亡靈。這位日內瓦公民曾經寫道:“公意不能被代表,公意不是真實的,就是歪曲。”〔11〕“La volonté(générale)ne se représente pas, elle est la même ou elle est autre. ”

四、山岳派憲法:神話的誕生

1793年《宣言》在19世紀的共和派運動和社會主義運動中獲得了巨大的聲譽。《宣言》宣揚“共同幸福”,而不僅僅是個人利益,并被認為將平等置于自然權利之上。事實上,1789年《宣言》在第1條中也給予平等以優勢地位,但當時的論戰沒有提及這個問題。1793年春,吉倫特派和山岳派之間進行辯論,他們頌揚“美德”(羅伯斯庇爾)或博愛,對個人主義發起道德攻勢,并持續爭論這個主題。例如,羅默(Gilbert Romme,1750~1795),這位山岳派積極分子和未來的埃貝爾派曾寫道:“僅為自己活著的人是與眾人為敵;為眾人活著的人,會贏得整個社會的支持。”〔12〕“Qui vit pour soi seul est contre tous; qui vit pour tous a toute la société pour lui”, Gilbert Romme, “Rapport au nom du Comité d’analyse”,Archives parlementaires, t. LⅫ, p.264.有些人提議宣告人和公民的義務,1789年就曾摒棄這個建議,即便當時的序言部分保留了這個詞。此外,共和派對財產的爭論同等重要。但是,《宣言》在這個問題上沒有采納羅伯斯庇爾或公安委員會成員阿爾芒(Jean Baptiste Harmand, 1751~1816)的提議。前者在其4月24的草案中建議通過法律限制財產;后者為“土地出產和勞動成果的平等權”(即“事實的平等”)辯護,認為是對權利平等的必不可少的補充。

巴貝夫(Gracchus Babeuf, 1760~1797)很快就認可了阿爾曼的觀點。盡管巴貝夫沒有聲明,他有時全面仿效阿爾曼的文字,而這正是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思想的起點。關于巴貝夫的《平民宣言》(Manifeste des plébéiens)〔13〕該宣言發表于1795年11月30日——譯者注。中“事實上的平等”理念,阿爾曼也曾在1793年4月17日的演說中指出,“精神上的平等”是事實上的平等的敵人。然而,在這個問題上,山岳派《宣言》實在走得太遠:第16條規定,賦予所有者“按其意愿享有和處分” 財產、勞動所得和收入的全部自由。

1793年《宣言》的巨大聲譽與其所處的特殊時代背景密不可分:對想象中的而實際上根本不存在的“吉倫特派聯邦主義”發起攻勢并取得勝利,圍繞公民資格激烈論戰。最激進者認為,公民有權向合法選舉出的權力機關示威或反抗。“公民”一詞剛剛得到確認,隨即就被視為戰斗的無套褲漢。盡管如此,公民的形象繼續存在于第二次或第三次革命中(1792年8月10日之后)。正如在制憲議會存續期間,埋葬舊制度的愿望始終存在一樣。馬克思主義的歷史文獻豐富了羅伯斯庇爾主義和巴貝夫主義:索布爾(Albert Soboul)聲稱,共和二年難道不是“社會民主和平均主義共和國的一次嘗試嗎”?〔14〕Albert Soboul, La Civilisation et la Révolution fran?aise, Paris, Arthaud, 1982, t. 2, p.136 et passim,索布爾在該書的這個部分大力贊揚巴貝夫。于是,1793年《宣言》和憲法就變成為人們開啟美好未來的福音,一個新造得好消息。

五、無效力的1793年憲法:走向恐怖

1793年8月4日,山岳派憲法在公民投票中通過。這部憲法沒有回應任何現實問題:外省暴亂、旺代戰爭、土倫暴動向英國人敞開大門,為了以最純粹和最直接的方式“代表”人民在各激進俱樂部或派別間展開的斗爭愈演愈烈。另一種組織形式也正在內部和外部戰爭的考驗下形成。公民魯瓦耶(Claude Royer),是索恩河畔沙隆(Chalons-sur-Sa?ne)的神甫,法國各區的代表之一。為了1793年8月10日的會議,他被派到巴黎。8月8日,他在國民公會宣讀了一份《請愿書》,聲明雅各賓派和山岳派最狂熱的分子要聯合起來對抗假想中“危險的聯邦主義者”,目的是使巴黎成為權力的中心,隨后則是恐怖統治的中心。事實上,正是這位魯瓦耶,作為請愿書的宣讀者和起草者(很可能是這樣),8月30日促成了將選票投向巴黎的雅各賓派,其口號如下:“我們將恐怖列入議事日程,是喚醒人民和促使其自我救贖的唯一方式。”〔15〕Alphonse Aulard, Société des Jacobins, t.Ⅴ, pp. 383-384.激進分子入侵國民公會后,迫使代表們于9月5日接受了這個口號。

《請愿書》充滿激情,宣稱:“巴黎不再位于共和國之內”,恰恰相反,應當在巴黎尋求創建一個共和國,以熱烈融合為理想,超越一切差別和個性特征(不再有沼澤派),使人民成為同一個整體,領袖們應一勞永逸地喚醒人民。請注意此處的宗教語氣,經常出現在共和二年的文本中:那些惡人“將活著忍受平等的苦刑”。魯瓦耶神甫成了革命地獄的保證人。

該《請愿書》宣讀于1793年8月10日,這天是 “統一和不可分割”節。當時的舞臺布置者是畫家大衛(David),法國人民作為一個整體以大力士赫拉克勒斯的形象出現,他用大棒碾碎了企圖從“污穢的沼澤”中爬出來的“聯邦主義九頭蛇”。〔16〕Archives parlementaires, t. LXⅧ , pp.565-566.

六、特別的角色:無套褲漢

1793年8月和9月,由于實施了恐怖政策和有利于社會最底層的經濟措施,各區的騷亂繼續存在。索布爾曾先后評論植物園和無套褲漢區的《請愿書》:“無套褲漢從未具體表達過他們的理想社會。”〔17〕Albert Soboul, Mouvement populaire et gouvernement révolutionnaire en l’an Ⅱ , Paris, Flammarion, 1973, p.118. Voir aussi Les Sans-Culottes parisiens en l’an Ⅱ, Paris, Seuil, “Points/Histoire”, 1968, p.70.1793年9月4日和5日爆發了抗議國民公會的示威游行,動蕩狀態達到了頂峰。同時聚集起來的示威者包括巴黎48個區的代表、雅各賓派、公社領袖肖梅特(Pierre Chaumette, 1753~1794)和埃貝爾,以及來自社會底層自稱是無套褲漢的激進者(工人、作坊主和工匠),他們反對“身穿金飾套褲”的有錢人和貴族。9月2日,無套褲漢高唱《卡馬尼奧曲》(這首無套褲漢的歌曲創作于1792年)。9月5日,這一幕又在國民公會上重現。由此可知,無套褲漢批判的主要對象是“保皇主義”。人們在9月2日得知,出于保皇主義者的緣故,土倫已經落到英國人手中。此外,他們還批判囤積居奇者。由于爆發了生存危機,以面包為首的主要食物價格昂貴,某些地區供給薄弱,人們常常就這些方面提要求。因此,無套褲漢運動既是經濟—社會的,又是政治的。在他們的壓力下,國民公會于1793年7月26日不得不投票通過一部“恐怖的法律”。該法規定對囤積居奇者處以死刑,但收效甚微。9月3日,國民公會同意原則上對必不可少的食品實施最高限價。9月29日,出現在《請愿書》中的這些請求被納入法律。事實上,國民公會曾在5月4日決定,對各省的谷物和面粉規定最高限價。但各省的價格不同,引發了投機和囤積居奇。9月3日確定了最高限價,此后適用于法國全境。

正如《請愿書》中寫到的,無套褲漢要求擴展地主階層(小地產階層),而不是消滅他們。通過制定規章和征稅,“增加有產者的數量”。盡管沒有限定“最高資產”的稅率,請求中的第9至12項表明,理想社會由小手工業者、農民和作坊主組成,就像盧梭的作品所描述的那樣。因此,應當取消商業的中間人,他們通過販運原材料或食品斂財;也應當消滅企業家,是這些人使手工業者處于雇傭勞動者的境地。在無套褲漢的《請愿書》中,他們痛斥商業資本主義。正如索布爾所言,他們經常表達出“享有平等”的理想。

在政治層面,這些激進分子要求直接民主,至少要召開他們的全體會議。9月5日的投票將恐怖納入議事日程,繼外省的革命法庭(同樣經投票產生)后,又出現了革命部隊。激進分子還要求凈化部隊和行政部門,由無套褲漢掌管:埃貝爾的綱領在很大程度上回應了這些愿望,此人是科特利埃俱樂部的領袖,《杜歇老爹報》(Le Père Duchesne)的編輯和最激進的活躍分子之一。于是,革命政府在1793年12月招募無套褲漢到新政府就職。傅勒(Fran?ois Furet)寫道,1791年的內閣職位共670個,1794年達到3000個,而到當年年底則有近5000個。“當無套褲漢不再以武裝分子的面目出現時,他們占據了警察、軍隊和國民生計的領導崗位。”〔18〕Fran?ois Furet, La Révolution de Turgot à Jules Ferry, Paris, Flammarion, 1989, p.143.與某些鼓吹直接統治的說辭相反,共和二年的掌權者根據當時的用語擴展了“領導崗位”。

七、恐怖統治的政治、經濟、道德和軍事維度

1793年秋,憲法暫停適用,政府已經宣布“繼續革命直到恢復和平”。然而,里昂在長期叛亂后被收復。國民公會于10月12日作出決議,宣布:“里昂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從此以后叫‘被解放的城市’(Ville Affranchie),要毀滅這座城市。”應當在廢墟上立一根柱子,載明:“里昂向自由宣戰;里昂不復存在。”于是,富歇(Joseph Fouché, 1759~1820)出現在那里。與比約—瓦倫(Billaud-Varenne)一樣,他曾是朱伊利的奧拉托利會會員(Oratoriens à Juilly)的學生,隨后在奧拉托利會的五所學校任教。因曾在年幼時許下誓愿并穿戴長袍,他本可成為“奧拉托利會的成員”,但沒有去當神甫。歷史學家們指出,直到審判路易十六之前,富歇一直是個溫和派。他曾在國民公會的國民教育委員會與多努(Daunou)和孔多塞合作。然而,他善于見風使舵,經常加入新形成的多數派。他曾放棄中間立場和親吉倫特派的做法,一夜之間就從反對審判國王轉變為投靠激進派。他拋棄平原派,為采取極其嚴酷的措施,加入山岳派。尤其是在涅夫勒省(la Nièvre),他鼓吹“全面革命”。隨后,在里昂,他與救國委員會委員科洛·德布瓦(Jean-Marie Collot d’Herbois, 1749~1796)一起,在1793年11月16日聯合發布的《指令》(Instruction)中要求發動“全面革命”。〔19〕該 指 令 的 法 文 全 稱 為“Instruction addressée aux autorités constituées des départements de Rh?ne et de Loire, et principalité de campagne, et aux comités révolutionnaires, par la Commission temporaire de surveillance républicaine, établie à Ville-Affranchie par les représentans du peuple ”——譯者注。富歇在其《回憶錄》中,為自己的暴行辯護:這個詞“可以說,是正式的,也是眾所周知的。”〔20〕Les Mémoires de Fouché, éd. L. Madelin, Paris, Flammarion, 1945, p.44.他把在里昂任職總督說成是“作為特派代表,僅僅是機械地執行救國委員會和公安委員會的命令而已。”他聲稱自己特別順從:“在恐怖時期,我從未掌權;恐怖反而影響了我。”然而,事實是,里昂在長期反抗后變為“被解放的城市”,并遭受為期三個月的血腥鎮壓;他在里昂的《指令》中措辭可謂恐怖時期最富激情的言語之一。

在此,富歇展示了一個“重生”計劃,該詞成為貫穿大革命始終的重要詞匯。這意味著,革命的歷程應當改變人心:“革命改變了法國,每個公民也應當對自己革命。”曾任教師的富歇于1793年撰寫《思考公眾教育》,此書在“被解放的城市”再版。他在該書中指出:“法國人不要半吊子的教育和半吊子的自由,而是要全部更新,就像剛剛從大自然中誕生的新生命那樣。”〔21〕Joseph Fouché, “Réfl exions de Fouché (de Nantes), représentant du peuple, sur l’éducation publique”, cité in J. Guillaume, Procèsverbaux du Comité d’instruction publique, t. 1, appendice Ⅱ , pp.614-619.在共和二年的其他宣言中也可以見到將宗教詞匯——“新人”移植到政治革命的做法。1789年王國的“重生”主要是具有法律和憲法上的意義,以《教士法》的形式野蠻地推翻了法國傳統的天主教教會。然而,在共和二年,“重生”則意味著摧毀并在一無所有的基礎上重建。1786年,在法蘭西學術院的字典中,這個動詞僅在宗教信仰的意義上使用:“經耶穌基督的洗禮而重生。”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巴貝夫將富歇的所作所為描寫成關于平等的“神圣的和崇高的主義”。富歇在他的《回憶錄》中卻口無遮攔地指出,大革命在他眼中是與軍火供應商和銀行家一起發財的機會,他自己則沒有受到“內部投機者那些伎倆……”的蒙騙。在果月18日政變〔22〕督政官巴拉斯(Barras)和其同僚于果月18日發動政變,反對議會(元老院和五百人院)。此舉避免了可能出現的王朝復辟,而當代歷史學家正就這種觀點展開爭論。的第二天,他歡呼:“愛國者們披荊斬棘、勇往直前,自由之樹已結出最甜美的果實,現在正是采摘和品嘗的時候;也是使強者身居高位的時候……我們是國家的主人,是所有權力部門的領導。從此以后,再也不必全部根據能力來分配職位了。”〔23〕J. Fouché, Mémoires, op. cit., p.56.

其實,《指令》中的社會計劃看上去很普通,就是在無套褲漢主義中常見的主題:“將公民無用的東西全部拿走”;戰爭中征用,平日里征稅,這些都是無套褲漢區從1793年9月5日起的做法。此外,富歇使用暴力破除基督信仰,可能體現出了他的偏見:“教士是使法國遭遇不幸的唯一根源。”這也是激起羅伯斯庇爾強烈不滿的原因之一,他在熱月8日的演講中高喊:“不是像肖梅特和富歇所說的那樣,死亡不是長眠。”〔24〕羅伯斯庇爾相信靈魂不滅,他反對破除基督信仰運動——譯者注。然而,富歇當天和議會中的沼澤派一起,策劃了一個推翻羅伯斯庇爾的陰謀。

八、為了走出恐怖:1795年憲法和人的義務

羅伯斯庇爾及其同僚倒臺后,國民公會依然掌權,廢除了一些恐怖措施,例如廢除共和二年牧月22日取消所有司法保護的法律。此外,議會著手制定一部新憲法。如前所述,西耶斯曾建議設立違憲審查制度,但遭拒絕。1795年8月18日,在辯論結束的第二天,來自阿登的代表博丹(Baudin des Ardennes)提交了一份報告,名為《結束大革命的辦法》。他在報告中提倡新議會的兩院(元老院和五百人院)保留前國民公會的成員。1795年8月22日,議員們投票通過了這項決定,同時還通過了一部新憲法和置于該憲法前的《人和公民的權利和義務宣言》。熱月黨人保留了共和政體,但建立了兩級的男性選舉制度。繳納直接稅也是選舉需要滿足的條件。因此,只有納稅才能成為公民。大革命也是第一次承認兩院制。王政派〔25〕這 些 溫 和 派(Nicolas Bergasse, Trophime Gérard, marquis de Lally-Tollendal, Stanislas comte de Clermont-Tonnerre, Jean-Joseph Mounier)擁護英國的制度,認為國王的否決權能使兩院平衡。他們是孟德斯鳩的追隨者,建議大革命向另一個方向發展。在1789年9月10日至11日的投票表決中,他們的提議未獲通過。曾于1789年建議設立兩院制,但以失敗告終。此外,1795年春,國民公會還得對付無套褲漢發起的猛烈攻擊。

共和三年《宣言》的誕生,標志著肅清羅伯斯庇爾集團和走出恐怖的陰影。然而,由于立場保守,文采上又乏善可陳,人們最不喜歡的就是這份《宣言》。《宣言》中真正的創新來自第二部分,即對義務的宣告。但是,宣告義務不是新的要求:從1789年制憲議會時起,教士階層,尤其是格雷古瓦(Abbé Henri Grégoire,1750~1831)神甫,或是擔心出現混亂的代表們,提出過“義務”的理念,但未被采納。比如,當時的代表圖雷(Thouret)就曾在權利和義務之間做出了必要的解釋。當時,他的同僚辛迪(Sinety)提交了一份分為兩欄的表格,使義務和權利一一對應。1793年春,在起草新憲法時,再次引發了這個爭論。雅各賓派的公民美德理念(對公共利益大公無私、無比忠誠,甚至不惜犧牲生命),將“義務”理念直接融入道德體系。盡管羅伯斯庇爾當時再次拒絕在1793年《宣言》中提及“義務”,他在共和二年花月(1794年5月7日)頒布了一項向最高主宰和不朽的靈魂表達敬意的法令。他指出:“人有義務莊嚴地敬拜最高主宰。”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義務:“憎恨無誠意和暴政”、“援助不幸的人”以及“公平待人”等。此外,還有一份關于美德的節日名單(至少有36個節日),包括愛、勇氣、虔誠和孝道等。在制定法律草案后,羅伯斯庇爾語錄共印制了20萬冊,成為共和國的官方道德。

在熱月9日推翻羅伯斯庇爾的那些人認為:“一個公民若不是好兒子、好父親、好兄弟、好朋友和好配偶,就不是好公民(義務中的第4條)。”然而,這個觀點與其對立方的觀點如出一轍。此外,義務中的第2條既體現了基督教思想中的兩個原則,〔26〕這兩個原則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己所欲,施于人”——譯者注。也是長久以來法學家和政論家的理念,尤其是柏拉馬基(Jean-Jacques Burlamaqui, 1694~1748)或馬布利(Gabriel Bonnot de Mably, 1709~1785)的思想,成為革命精神的共同來源。這些理念已經在吉倫特派草案第5條和山岳派《宣言》第6條中體現出來。

1795年《宣言》刪除了自然權利。然而,這是最具新意的做法嗎?《宣言》只規定了“社會中的人權”,同樣來自于吉倫特派草案。事實上,這些人與孔多塞的觀點不同,他們因擔心無套褲漢發起攻勢,在議會中投票取消了援引自然權利的做法。無套褲漢特別看重反抗權,他們認為該權利不能受到實證法的捆綁和奴役。熱月黨人似乎也懷有同樣的憂慮,在討論宣言草案時缺乏思想碰撞,顯得非常乏味,《導報》(Le Moniteur)曾對此進行報道。

其實,真正的革新體現為,權利清單中已找不到反抗壓迫的權利。人們回顧以往的不幸,尤其是近期發生的事件,就可以理解這種做法了。芽月12日和牧月1日,無套褲漢闖入國民公會,他們高喊:“要面包和1793年憲法!”代表費羅(Féraud)已于牧月遇害,他的人頭被掛在長矛尖上,在議會中穿梭。

熱月黨人出于同樣的考慮,認為平等不再是自然權利,平等意味著“法律對于所有的人,無論是施行保護或處罰都是一樣的”(權利中的第3條)。然而,1789年《宣言》中的第6條已然是這種表述了。此外,財產出現在義務中并不令人吃驚,因為“維護”財產是“所有社會秩序”的基礎。事實上,克萊蒙—托內爾(Stanislas Clermont-Tonnerre, 1757~1792)從君主主義者的角度嘲諷道,《宣言》確認了對財產的保護,但教會的財產卻不被視為財產!由于教會是一個團體或是宗教團體的總和,1789年的人們認為社會以個人的形式存在,因此教會應當消失,取消教會財產的目的就在于此。熱月黨人的有產者共和國在宗教信仰自由方面有所進步,但當危機出現時,對教士(放逐和殺戮)卻是不寬容的。

九、人權和人民的權利

大革命點燃了宣告普遍權利的希望。在革命的話語中,國民成為重要的歷史角色。人權和公民權利與人民的權利在革命中結合起來。1795年4月23日(共和三年花月4日),格雷古瓦神甫將自己起草的《人的權利宣言》(Déclaration du droit des gens)提交熱月黨人的國民公會。格雷古瓦闡述了該宣言草案的目的。國民公會為了給未來制定原則,曾頒布1792年10月28日法令,征求相關的草案;于是,格雷古瓦趁議會討論憲法時于1793年6月18日提交了自己擬定的草案,但因內容超前甚至危險而未被采納。〔27〕Moniteur (La Gazette nationale (…) réimpression de l’Ancien Moniteur, 32 volumes), t.XXⅣ, pp.294-295.然而,1795年春的這次新嘗試遭遇了同樣的結局。事實上,革命已不再是保衛戰(在吉倫特派呼吁下經1792年4月20日投票幾乎一致通過)的階段,而演變為以“天然邊界”理論為依據的擴張和征服。

4月24日,救國委員會委員都埃的梅蘭(Philippe-Antoine Merlin de Douai, 1754~1838)否定了格雷古瓦的宣言草案。梅蘭指出,宣言的意圖“就像起草者的靈魂那樣純潔”,但委員會“已承認你們(國民公會議員)所不認可的那些原則”。〔28〕Moniteur,ibid., p.304.上述原則如果不是不可分割的主權、自由、平等和“你們愿意人怎樣待你們,你們也要怎樣待人”的告誡,又會是什么呢?事實上,梅蘭很快就在1795年10月1日提出議案,并打算經國民公會投票通過:在不征求比利時人意見的情況下,兼并他們的國家。“天然邊界”的理論由丹東(Georges Danton, 1759~1794)于1793年1月提出。這個理論現在成了法國控制盧森堡、兼并比利時的依據,而不顧及對此表示反對的比利時愛國人士,他們不愿意讓法國人接手奧地利人對比利時的占領。但是,法國人應當保衛邊界。卡諾(Lazare Carnot, 1753~1823)為此辯解:“一定要將和平建立在自然,甚至是事物的本質基礎上,不可輕信詭詐的敵人表現出來的忠心和善意。”事物的本質?卡諾聲稱,通過奧斯坦德港(le port d’Ostende),比利時業已變成“英國的(或英國——奧地利)的一個行省”;從此以后,比利時不再是獨立的;事實上,自從法國于1792年11月6日取得熱馬普(Jemmapes)戰役的勝利,并通過1793年3月法令將比利時并入法國后,比利時就不再是獨立的了。

康蓬(Pierre Cambon, 1756-1820)曾于1792年12月向國民公會提交議案,除了建議在被占國要“向王宮宣戰,給茅舍以和平”外,還指出“想要保留特權”的人將受到敵人般的對待。他們將不會受到解放者的友好對待,比如1794年的西班牙。但是,到1795年時,“事物的本質”就擁有了特權,這意味著法國為了爭奪領土利益而與奧地利和英國對抗。

梅蘭回答格雷古瓦時說:“此刻在歐洲傳播同一種觀念,對其結果,我無可奉告。”這表明,在面對民族的興起時,起源于啟蒙思想的普遍主義具有局限性。如果一味按照人權精神行事,局面就會失控。戰爭、占領以及轉移財富都用于供養共和二年的軍隊并填補法國國庫。普遍主義的結果著實乏味。

十、法國的民主和革命:問題已經得到解決?

在此,就讓對這些《宣言》的研究停止在1795年,而革命的結束則要到1799年,由波拿巴(Bonaparte)來完成。法國的經驗是現代民主和革命激情錯綜復雜的結合。與美國的情形相比,法國的狀況與克倫威爾(Cromwell)領導的首次英國革命更加接近,因為法國人眼中的民主是:第一,政治意志擁有全部權力——法國的“重生”;第二,頌揚民族統一,甚至不惜以暴力消滅方言(大規模反對多元主義)。比如,格雷古瓦神甫曾在一份提交給國民公會的報告中主張,為了“統一法國的語言”,就必須“消滅方言”。因此,經過時間的沉淀后,法國的民主才會發現權利、多元主義、宗教多樣性、與反對派對話:然而,這個進程已經結束?

在1830年的另一次革命中,年輕的貴族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曾對如何解決這些問題感到疑惑。按照他自己的說法,為厘清法國歷史經驗中的革命和民主,他遠赴美國。1835至1840年,《論美國的民主》問世。〔29〕Voir Lucien Jaume, Tocqueville. Les sources aristocratiques de la liberté, Paris, Fayard, 2008, p.473.托克維爾在該書中試圖回答自己的疑問,探索民主擺脫革命沖動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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