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浩 郭風平
(1,2.西北農林科技大學人文社會發展學院 陜西 楊凌 712100)
我國中原地區原本不產獅子,古代的獅子都來源于西域的朝貢,但中國社會卻深深打下獅子的烙印,在文化、藝術、建筑、甚至地名山名方面都有獅子的印記。獅子雖對中國社會影響深遠,但目前卻尚未有關西域貢獅的專著,前人對西域貢獅中的卻貢問題研究也很缺乏。鑒于此,本文擬對西域貢獅中的卻貢問題進行嘗試性研究。
關于西域貢獅和卻貢,有三個問題需要明晰,一是,這里的西域包括中亞和西亞,是廣義上的西域;二是,所貢之獅是業已滅絕的亞洲獅,而非今天僅存的非洲獅;三是,卻貢包含北魏、唐和宋的遣返。
漢代以前,中國帶有神話色彩的古書《穆天子傳》中就有“名獸使足□走千里,狻猊□野馬走五百里”[1](P4),這里的狻猊即是獅子,并且提到獅子奔跑快的特點。漢以前對獅子的記載可以看成傳說,漢代,獅子這種動物開始引入到中原。《史記》中沒有獅子的相關記載。《漢書·西域傳上·烏弋山離國傳》在介紹該國概況時提到“屬皆與罽賓同,而有桃拔、師子、犀牛。”[2](P3889)這里的烏弋山離是公元前2世紀至公元1世紀位于亞洲西部伊朗高原東部的一個地區或半獨立國家,這是正史中提到的第一個有獅子的國家。但有明確記載的第一次貢獅卻在東漢漢章帝章和元年(87年),“月氏國遣使獻扶拔師子。”[3](P158)隨后,歷朝歷代關于西域國家貢獅的記載都很多,不同時期,貢獅的國家也有所不同。東漢有月氏、安息、疏勒的貢獅。魏晉南北朝時期有粟特、滑國、頞盾、嚈噠國的貢獅。唐代有突厥、大石、康國、波斯等國的貢獅。元代有回紇、伊利汗國等國貢獅。明代西域國家貢獅次數最多,是高峰時期,主要有魯迷、撒馬兒罕等國。而有史料明確記載的清代貢獅只有一次,即康熙十七年葡萄牙獻獅,清代貢獅的衰退可能與西方對中西亞的入侵以及獅子生存環境的惡化有關。
西域向中原王朝貢獅主要是為了經濟利益和政治庇護,而中原王朝也把獅子看做瑞獸,把西域貢獅看作是上天給予王朝統治的肯定。例如康熙十七年葡萄牙獻獅,“對統治者而言,葡人獻獅,正值清代三藩之亂的后期,清廷在中國南方的統治陷入政治合法性危機之中。葡萄牙進獻的獅子適時而至,正好為清廷統治合法性提供了注解。……廣大的官僚、士人則利用貢獅一事,紛紛向清廷表示忠心。……這是一個明確政治態度和政治正確性的最佳機會。”[4]更有甚者,直接借獅子改年號,“公元五二八年秋七月,萬俟丑奴自稱天子,置百官。時波斯國為北魏洛陽獻獅子者途經高平,被丑奴截留,并因此而建元神獸(《資治通鑒》卷一百五十二),年號也取這頭獅子。”[5]可見統治者賦予獅子多大的政治厚望。邊境長官也能因得西域獻獅而有功,“平秦王歸彥,字仁英,神武族弟也。父徽,魏末坐事當徙涼州……以解胡言,為西域大使,得胡師子來獻,以功得河東守。”[6](P186)
獅子進入中原以后一般都是直接豢養在皇家園林供皇帝和王公大臣觀賞,平民百姓難得一見。民眾離真獅子遙不可及,但也道聽途說了解到獅子一些情況,勾畫出自己眼中的獅子,把獅子看作避兇求福的瑞獸,民間獅文化和藝術也源遠流長,經久不衰,直到今天很多門前還有兩頭獅子鎮守。在古代,也有出現將獅子形象運用于打仗的事例,《金史》載“軍吏石抹虎兒者求見仲德,自謂有奇計退敵,出馬面具如獅子狀而惡,別制青麻布為足、尾,因言:‘北兵所恃者馬而已,欲制其人,先制其馬。如我軍進戰,尋少卻,彼必來追。我以馴騎百余皆此狀,仍系大鈴于頸,壯士乘之,以突彼騎,騎必驚逸,我軍鼓噪繼其后,此田單所以破燕也。’”[7](P2604)利用獅子威服百獸的形象來制作馬面具,用來恐嚇敵方軍騎到達制敵效果,類似于戰國時田丹用牛破燕的戰術,顯示了古人非凡的想象力。更早的《南史》也記載“愨以為外國有師子威服百獸,乃制其形與象相御,象果驚奔,眾因此潰亂,遂克林邑。”[8](P971)雖然兩次記載的都是利用獅子形狀,并不是真獅子,但這也反映了獅子的影響力。
關于卻貢,據侯丕勛文的解釋“卻”有退返、拒絕、不接受諸義,“貢”是向帝王貢獻物品或土特產,“卻貢”就是拒絕接受貢物,并做退返處理,將其使者送出邊關等。在西域貢獅中,卻貢就是拒絕接受所貢獅子或已接受但隨后又做遣返處理。
有記載的第一次卻貢事件發生在北魏,《洛陽伽藍記》載:“獅子者,波斯國胡王所獻也,為逆賊萬俟丑奴所獲,留於寇中。永安末,丑奴破滅,始達京師。……普泰元年,廣陵王即位,詔曰:‘禽獸囚之,則違其性,宜放還山陵。’獅子亦令送歸本國。送獅子者以波斯道遠,不可送達,遂在路殺獅子而返。”[9](P133-135)這里的波斯應該是嚈噠。這頭獅子歷經曲折到達洛陽,但卻被新即位的皇帝遣返,最終被送獅子者以路途遙遠所殺。
隨后唐代也有一次,武后萬歲通天元年(696年)三月,“以時有大石國使請獻獅子,璹上疏諫曰:‘獅子猛獸,唯止食肉,遠從碎葉,以至神都,肉既難得,檢為勞費。陛下以百姓為心,慮一物有失,鷹犬不蓄,漁獵總停。運不殺以闡大慈,垂好生以敷至德,凡在翾飛蠢動,莫不感荷仁恩。豈容自菲薄于身,而厚資給于獸,求之至理,必不然乎’。疏奏,遽停來使。”[10](P2903)武后接受姚璹建議,停大石國來使獻獅。
北宋有明確記載的遣還獅子的事件有兩次,第一次在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年)九月,于闐“遣使入貢,使者為神宗飯僧追福。賜錢百萬,還其所貢師子。”[11](P14109)第二次在宋哲宗紹圣元年(1094年)吐蕃阿里骨“以師子來獻,帝慮非其土性,厚賜而還之。”[12](P14116)兩次的遣還獅子行為也可以算為卻貢,只不過這種行為相對溫和,而且對使者賞賜豐厚。此外,宋代還有一次記載比較模糊的遣還事件,《宋史·占城傳》載“(大中祥符)四年,遣使貢師子,詔畜于苑中。使者留二蠻人以給豢養,上憐其懷土,厚給資糧遣還。”[13](P14083)這里的遣還究竟只是豢養獅子的蠻人,還是包括獅子?這需要進一步考察。
明代的皇帝都很喜歡獅子這種珍奇異獸,西域各國貢獅也是投其所好,雖然每逢西域獻獅都有朝臣的上書勸諫,但真正的卻貢事件只有兩次,而且都在明孝宗弘治年間。明孝宗弘治二年(1489年)年底,“撒馬兒罕貢獅子、鸚鵡,卻之。”[14](P185)關于這次卻貢事件,本紀記載比較簡略,《明史·西域傳·撒馬爾罕傳》對此有詳細記載,“弘治二年,其使由滿剌加至廣東,貢獅子、鸚鵡諸物,守臣以聞。禮官耿裕等言:‘南海非西域貢道,請卻之。’禮科給事中韓鼎等亦言:‘猙獰之獸,狎玩非宜,且騷擾道路,供費不貲,不可受。’帝曰:‘珍禽奇獸,朕不受獻,況來非正道,其即卻還。守臣違制宜罪,姑貸之’。”[15](P8699-8601)另一次卻貢事件在《明史·周經傳》可以看到“土魯番貢獅子不由甘肅,假道滿剌加,浮海至廣東。經倡議毀其寺,卻貢不與通。”[16](P4858)從《明史·西域傳·土魯番傳》相關記載可以推斷出這次卻貢時間在弘治三年(1490年)秋。
卻貢是西域貢獅中的特殊事件,各朝代的卻貢事件原因也有所差異。
北魏、唐、宋時期的卻貢記載相對簡單。北魏遣返獅子是因為新即位的皇帝認為禽獸囚之違其性,這是從獅子角度去考慮。唐武后萬歲通天元年(696年)三月,大石國(即大食)遣使貢獅,姚璹認為獅子只食肉,飼養獅子極為勞費,且與武后所信佛教教義不合,武后隨即拒絕了大石國獻獅。宋神宗熙寧八年還于闐貢獅原因不得而知。宋哲宗紹圣元年吐蕃阿骨里獻獅子,因為獅子不是吐蕃的特產,所以被退還。
明中期朝臣關于貢獅勸諫言論很多,表面上弘治二年、三年的兩次卻貢都是因為撒馬爾罕和土魯番違反朝貢制度,不遵貢道,從海陸而非陸路獻獅,但深層次的原因卻很復雜。
首先,經濟上的巨大虧損是卻貢的常見原因。在沒發生卻貢事件的元代,就已經有削減宮廷豢養獅子的費用的提議,“鷹、鶻、獅、豹之食,舊支肉價二百余錠,今增至萬三千八百錠;……請悉揀汰。”[17](P728)在明代,關于養活獅子所耗人力物力記載很詳細,“因言飼獅日用二羊,十歲則七千二百羊矣,守獅日役校尉五十人,一歲則一萬八千人矣。”[18](P8531)而且還有“醋、酐、蜜酪各二瓶。……養獅者,光祿日給酒饌。”[19](P8600)從中看出養活一頭獅子耗費的人力物力是巨大的,故有嘉靖年間魯迷國獻獅,給事中鄭一鵬勸諫說“獅子非可育之獸,請卻之。”[20](P8627)
同時由于中原王朝一般對周邊民族和國家朝貢采取經濟上“厚往薄來”的做法,導致對貢獅的西域各族的回賜也逐漸難以負擔,這種情況在明代更突出。明朝對周邊國家和民族的朝貢一般原則是“四夷朝貢到京,有物則償,有貢則賞”[21](P82),回賜一般都遠遠大于貢品的價值。“據賽義德·阿里·阿克巴爾·契達伊的《中國紀行》記載,明代時帖木兒王朝進貢的一條獅子價值,明王朝需付出30箱商品,每只箱子裝100種不同的商品:綢緞、緞紋布、馬鐙、鎧甲、剪刀、小刀、鋼針等。每種商品單獨成包、每只箱子中共包括1000包,也就是說共有1000種商品。契達伊的記載可能是夸大其詞,明朝的實際“賞賜”可能沒有這么多。但是,這至少反映了貢獅的商人們從中得到了豐厚的回報。”[22]所以有嘉靖年間的御史張祿的“乞返其人,卻其物,薄其賞”[23](P8627)勸諫。總之,中原王朝在獅子豢養以及貢獅的回賜方面都有巨大經濟虧損,而獅子并無實用性,從而引發了卻貢事件。
其次,從儒家文化的角度反對貢獅成為明中期大臣勸諫的常用言辭。帶有文化色彩的卻貢言辭在唐代就有出現,唐武后時期的姚璹就有從佛教角度請卻大石國貢獅的意味。在明中期,文化色彩的卻貢言辭主要有圣人“不貴異物”或“不寶遠物”和“夷夏之防”兩個論調。
《尚書·周書·旅獒》篇載:“西旅厎貢厥獒,太保乃作旅獒,用訓于王。曰:‘嗚呼!明王慎德,西夷咸賓。無有遠邇,畢獻方物,惟服食器用。王乃昭德之致于異姓之邦,無替厥服;分寶玉于伯叔之國,時庸展親。人不易物,惟德其物!德盛不狎侮。狎侮君子,罔以盡人心;狎侮小人,罔以盡其力。不役耳目,百度惟貞。玩人喪德,玩物喪志。志以道寧,言以道接。不作無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貴異物賤用物,民乃足。犬馬非其土性不畜,珍禽奇獸不育于國,不寶遠物,則遠人格;所寶惟賢,則邇人安。嗚呼!夙夜罔或不勤,不矜細行,終累大德。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允迪茲,生民保厥居,惟乃世王。’”[24](P485-492)這篇勸諫周王遠離珍奇異獸,多關注民生的文章成為明中期朝臣勸諫君主“不貴異物”或“不寶遠物”理論來源。
圣人“不貴異物”或“不寶遠物”的詞在明中期朝臣勸諫言辭中很普遍。據《明史·魯迷傳》記載,嘉靖年間魯迷貢獅,御史張祿有“明中國圣人不貴異物之意”[25](P8627)的勸諫,《明史·土魯番傳》也記載了弘治年間耿裕“夫不寶遠物,則遠人格。”[26](P8532)的勸諫。可見,在朝臣眼里,“不貴異物”或“不寶遠物”成了圣人品德,是君主必須要遵守的。
另外從《明史·土魯番傳》耿裕等奏疏:“獅本野獸,不足為奇,何至上煩鑾輿,屢加臨視,致荒徼小丑,得覲圣顏,藉為口實。”[27](P8532)可以看出這含有“夷夏之防”的思想,認為外族通過貢獅看到皇帝圣顏也犯了忌諱,這種狹隘的觀念也成了卻貢的理由。
最后,隱藏下的民族矛盾也是卻貢的誘因。從大的歷史方向來看,明英宗正統十四年(1499年)的“土木堡之變”是明王朝由盛轉衰,由初期進入中期的節點,明朝的民族政策也隨之由開放轉向保守,卻貢事件都在“土木堡之變”以后。同時應當大體探討一下明代與其卻貢的土魯番及撒馬爾罕關系。陳高華認為明朝與土魯番的關系分為三個階段,“成化九年(1473)到嘉靖七年(1528)為第二階段。在此期間,土魯番勢力漸大,幾次侵吞哈密,與明朝發生沖突。正德十一年(1516)以后,它還直接出兵攻打甘肅。但與此同時,朝貢仍在時斷時續地進行著。”[28]《明史·西域傳·土魯番傳》直接稱其為“番賊”,可見這一時期土魯番與明朝關系并不和諧,明朝對土魯番的卻貢也與此有關。另外,張文德認為明代與撒馬爾罕的關系因“土木堡之變”后明廷削減撒馬爾罕賞賜而出現矛盾,撒馬爾罕甚至用欺詐謀取利益[29](P17-18)。總之,在這一時期,明朝與土魯番,撒馬爾罕關系都不容樂觀,這也是引發卻貢的誘因。
西域貢獅從東漢章帝年間(87年)到清代康熙十七年(1678年),持續了1600多年,除明代中期外,各朝基本上對貢獅持積極態度,皇帝厚賞使者,詔群臣為貢獅做詩賦,借此彰顯統治合法性,但也出現了不和諧的卻貢事件。卻貢雖然維護了中原王朝的權威和經濟利益,但也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民族關系,妨礙了中原與西域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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