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 靜
“神思”在周振甫先生的注中解釋為“變幻不測的思想”。而事實上,仔細研讀劉勰的論述文脈,神思在他的理論體系中并非是一種微妙飄緲近乎 “玄感”的東西,它不同于“妙悟”那樣“不涉理路,不落言筌,透徹玲瓏,不可湊泊”的純超感體驗,而是告訴我們達到神思境界的一些有方可依的步驟和理論。
《神思》篇在開章明確說到“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 這是講寫作前所需要的一種完全放松自若的精神境地。只有排除一切雜想,只將心安置于自己所關注的事物上,才會打開思路和視野,靜心凝神,醞釀情緒來摹寫狀貌。有如陸機《文賦》所言“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作文之始要營造一種靜謐平和的心境,要滌除一切躁動和不安,擺脫塵世和外界的干擾,才會思絡活通,千情萬緒皆為我所備。只有以一種淡而化之的澄明態度來安頓好自己的心靈,才不會陷入功利性和目的性的泥淖之中,滿頭霧水,無有理致。所以,真正有品第的好文章應該是“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于靜觀獨照之中,于自省自悟當中所生發的情感體驗才會直指人心,觸動最深層的人性指歸,從而創作出優秀出色的作品。王國維把藝術思維的步驟概括為二層:一是“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我之關系,此時也,吾人之心無希望,無空疏,非復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其次要做到“欲者不觀,觀者不欲”。創作之始應該具有一種超然物外、滌除心鑒的心態和境界,才能進入藝術創作的領域,接下來就是要自己在觀物和觀我之時的一種神與物游的審照方式。
《易》中有言“圣人立象以盡意”。凡作文者為了表情達意都需借助于外物為媒介來闡發個人情感,然而,在具體表述的過程中,總不免會有眼中所見之物不能恰當傳達心中所想之意的難題,陸機在《文賦》中提到的“恒患意不稱物”之語,就是說在創作中意識到了表情達意時與外物之間存在著不能兩相契合的空白,面對這樣的困境應該如何解決呢?劉勰認為“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那么如何“思理”才能為妙呢?為了彌補這二者之間的裂縫,劉勰提出“神與物游”的觀點,其實,作者提倡神與物游,就是要告知創作者要有一個神游四海、不拘一格的想象和遐想的能力,在創作過程中眼中所見與心中所想是一種兩相契合的心靈感應的過程,而“神暢而已”說明了思理的終極目的就是“暢游”。
神與物之間的關系并非指物我兩忘,因為劉勰所要說明的是創作的方法論,是適用于寫作的一種精神狀態,這就要求人和物處于不即不離的一種距離,如果人完全投入物中,或物完全被人所吸納,那樣就真成了形而上的“言無言”的玄感體驗。一方面,在觀照外物時,有與物同感的體驗;同時,還應該回歸自我,從審美世界的陶醉中跳回到邏輯思維的畛域,既能進得去,又善于出得來,從而遣詞造句,構思作文。故曰:“神用象通,情變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應。”
當神思運作到一定階段,創作主體就會心潮澎湃、意氣風發、文思泉涌,如滔滔江水一發而不可收,當人在靜觀、審物之后,各種情愫情緒會油然而生,體內會與之俱來充盈一種“神氣”和“神志”,劉勰謂此種狀態為“神居胸臆,而志氣統其關鍵”;“方其搦翰,氣倍辭前”。“志”和“氣”是歷來作家都極為推崇的一種人格體式和作品風格,《孟子·公孫丑》上:“夫志,氣之率也;氣,體之充也。”氣和志在人的精神活動中是具有統帥性質的器宇,劉勰在《風骨》篇中稱:“故魏文稱‘文以氣為主’,”也重申了他對于“氣”這種介于精神性和生理性運動中的人體之精的觀點。當人的藝術思維達到這種程度的時候,人體內所充斥的應該是一種血與氣并存的心理和生理交互作用的精神境界。
但是,劉勰在充分認識到“氣”對作文之勢的影響之外,又注意到了不同的個體所特有的“血氣”對該作家的創作風格有著不同的影響。《體性》篇:“若夫八體屢遷,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說明寫作還和人的性情和血質有關。風格的成就,由于才力;才力從血氣來,血氣充實意志,意志決定語言。這些無不由于性情,所以風格的根源在于性情。由于氣質的不同,對情緒的強弱和發生的遲速各有不同,就是用氣質來說明性情的。比如從創作者的心境和人各自不同的血氣來說,有的性情比較適合在靜淡恬雅的境況之下有所創造,這一類作者,其情感的萌發和會意需要在一種靜淡空靈的前提環境或意境之下得以實現:“覃思之人,情饒歧路,鑒在疑后,研慮方定”;而有的人則血氣澎湃,能夠在這樣的精神狀態之下一氣呵成:“駿發之士,心總要術,敏在慮前,應機立斷。”
在經歷過“神與物游”的精神洗禮和血氣充沛的文思運動之后,就要下筆來進行表述,可是“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也。是以意授予思,言授予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意在咫尺,而思隔山河”。可是有時卻又會陷入詞不達意的窘境,出現這種情況該如何解決呢?劉勰又提供了兩種方法。
《養氣》篇中說道:“率志委和,則理融而情暢;鉆勵過分,則神疲而氣衰;此性情之數也。”指出由于人在創作時,精神境界達到了一個自我實現的制高點,隨著全身心投入的精神和意志的高度集中與專一,創作者完全沉浸到一種苦心竭慮的冥思和廢寢忘食的狀態之中,話語就在唇邊齒下,可是卻無法用其表達此時此刻的意愿和感受,只能怔怔地如啞巴一樣承受著難以言說的痛苦和折磨,這是一種陷于“藝術死角”的現象。“是以秉心養術,無務苦慮,含章司契,不必勞情也”。在沒有觸發情理時,不必苦力思索,等有了觸發再寫;意義就在境物中找,所以境物是主管這種契合的,在沒有契合時,不必勞情去求索。雖然神理思致已經縈繞于腦海和心間,但是當這些意念只限于極端的高潮或頂峰的時候,沒有必要苦心搜求言辭給以詮釋,那樣只會使自己變得更加暈眩和混沌,需要將自己的心性重新用雪以藻,需要一個高潮之后的落潮階段,只有這樣,才能心平氣和,用冷靜和理智來審視觀照自己和外物,才能重新編排思維來組織語言。過于集中竭智的思考容易使人疲勞而思維混亂,所以好的方法應該要有充沛的精神和精力來思索作文。
王昌齡《詩格》言:“生思一: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鏡,率然而生。感思二:尋味前言,吟諷古制,感而生思。取思三: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會于物,因心而得。”這段話向我們昭示了解決言不逮意的又一種方法:尋味前言,吟諷古制。平時應該要博覽群書, 大量地積累和豐富自己的知識寶庫,這樣在表達時就會游刃有余,手到擒來。劉勰《神思》曰:“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繹詞。”有了豐厚的文學底蘊和浩博的知識儲備,就可以“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始躑躅于燥吻,終流離于濡翰”了。嚴羽《滄浪詩話》中最為著名的理論是“‘妙悟說’——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他雖然認為 “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但是他同時也認識到多讀書、多積累知識是臻于這種妙悟化境的不可缺少的基礎條件,所以無論什么樣的創作都少不了從其他書籍當中獲取豐富的資源和吸取足夠的養分才能夠使自己的思想、境界、層次得以升華,從而創造出更為理想的作品。
神思不僅僅是一個藝術思維的過程,而其自身實質上也成為整個創作歷程中的一個創作高潮的表現。劉勰的《神思》論完全清晰有條理地為我們闡述了創作的整個生發過程,為豐富和完善我國古代文論做出了很大貢獻,成為我們彌足珍貴的文學瑰寶。
[1](南朝梁)劉勰.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注釋[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2]陸機.張少康集釋.文賦集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3]俞曉紅.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箋說[M].北京:中華書局,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