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國文
山人陳眉公
●文 李國文
陳眉公,即陳繼儒(1558-1639),字仲醇,號眉公。籍貫江蘇華亭,今上海市松江縣。
松江,古稱云間,明清之際,人杰地靈,出了許多大人物,在這些大人物中間,陳眉公,是出類拔萃的一位,因為他是明代少見,中國不多的一個稱得上是全天候的文人。詩詞文章、隨筆小品、書法繪畫、音韻戲曲、藝術鑒賞、圖書收藏、出版印刷、園林藝術、美食茶藝、養生休閑,幾乎無所不會,無所不能,而且他的會,他的能,都是一流和超一流的。然而,在晚明文學史和繪畫史上,應該占有重要位置的他,在當時,在以后,始終未能得到足夠評價。為什么沒有將他擺在導引文壇,指點畫苑的領袖位置上呢?關鍵就在于他的這個山人頭銜。
他是中國文化中出現“山人”這個集群以來,最具代表性的“山人”典型。
可“山人”,從古至今,在中國是吃不開的。因為絕大部份國人,第一,相當傳統,第二,相當正統,這兩統,有被灌輸的一面,也有DNA的一面,對于飄忽于云里霧里,馳行于風里雨里,優游于山里水里,瀟灑于南北西東的“山人”,有一種出自本能的排斥。人是一個復雜的載體,感情沖動起來會壓倒理智,而人的本能或者本性又一定會壓倒感情,傳統和正統,并非大家熱愛,而是成百年,上千年潛移默化形成的本能,超越理智和感情,壓倒一切。因此,像“山人”這樣異端的東西,非體制的東西,允許存在,可以接受,成為主流,就會大搖其頭了。陳眉公,這位晚明山人的標幟性人物,盡管他一點也不叛逆于當局,盡管他鋒芒不露到了無懈可擊的地步,但主流派還是不認可他作為晚明文學和繪畫的代表人物,或領袖人物。當朝派如此看,老百姓也如此看,甚至到了百年后的清朝乾隆年間,還是如此看,中國人的 “兩統”,是多么根深蒂固了。紀昀作為四庫館臣,還念念不忘秋后算賬。看看,這就是“兩統”精神的慣性作用,其厲害,其持久,其陰魂不散。
這位大清王朝的文化鷹犬,在其《四庫全書總目》的《續說郛》的《提要》里,如此結論:“隆萬以后,運趨末造。”將晚明社會的頹敗風氣,歸罪于“道學侈稱卓老,務講禪宗;山人競述眉公,矯言幽尚”,將陳眉公與李卓吾并列為其批判對象。這當然是瞎扯蛋了,明代,甚至中國,這座璀燦的文化豐碑上,要沒有李卓吾,要沒有陳眉公,那真是減色不少。
這兩位晚明文化偉人,同又不同。也許在追求心靈的自由上,追求藝術的自我上,追求人性的率真上,追求精神的完美上,有許多許多的相似之處,但在行為方式上,待人處事上,言談舉止上,生活態度上,卻是背道而馳,逆向而行。李卓吾,是一點也不掩飾其異端,并且是極其張揚,甚至悖狂到了令人生憎的程度。而陳眉公,極其收斂,極其風雅,極其溫良恭儉讓,極其精致完善,然而,因為他是山人,只有這頂看似超脫,看似清高的帽子。明清兩代的正人君子,從來不曾用正眼打量他。
這你就明白了,所謂山人,即山林之人也。而與山林之人相對應的,則為廟堂之士。一個在野,一個在朝,在野的瞧不起在朝的趨炎附勢,在朝的看不上在野的沒落無聊。造成中國封建社會中知識分子的相當嚴重的分野,幾乎無法予以彌合。山林之人,和廟堂之士,有可能坐在一起,品茶飲酒,吟詩賦詞,這是萬歷年間北京城里的風流雅事。但實際上他們之間的心靈距離,相隔甚遠。山林之士有闊的,如本文主角陳眉公,但很少很少。大多數山人,都活得不如廟堂之士滋潤,這也是實情。廟堂之士按月領餉,定期打賞,出國開眼,四處觀光。有紅包暖手,有車馬代步,有高爾夫可打,有華爾滋可跳,快活得不行。山林之人就比較凄慘了,拳打腳踢,入不敷出,連滾帶爬,進賬有限。住在亭子間,吃在大餅攤,秋風不好打,求人臉難看,真是很熬煎。
話說回來,這是一個變化無常的世界,并非每位進入體制內的文人,都能吃香喝辣,都能眉飛色舞,也有不如意,不順心者,說不定有可能馬屁拍到馬腳上,溜須溜錯了門戶和對象,哪壺不開偏提那壺,未能管好自己的舌頭,而被剝掉廟堂之士的黃馬褂,穿上山林之人的藍布衫。反言之,某位山人突然接獲一通電話,簽收一份請柬,邀他某年某月某時,從東華門進宮,受陛下寵召,賜坐,并請教學問,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公元1922年5月17日,胡適就接到紫禁城中遜帝溥儀的電話,約他進宮。當時,胡適為北大教授,算不上山林之人,但相比賜四品銜的御前行走王國維來說,那種真正的廟堂之士,教授就等于野狐禪了。貓狗都能當教授,但不是隨便拉一個人就能當御前行走的。王國維的書,現在能找到,胡適的書,更是鋪天蓋地,大家稍微認真讀一讀,便知道經過科舉得來的學問,和沒有經過科舉得來的學問,差別何在了。然而,學問歸學問,世道歸世道。在野的削尖腦袋鉆進體制內,在朝的害怕一腳被踢掉鐵飯碗,便是我們從書本上,從生活中時常看到的文人眾生相了。
晚明,尤其萬歷年間,是一個相當詭異神奇,光影雜呈的年代。我看過一次現代版的《牡丹亭》,票價巨貴,然而,我對能夠出現《牡丹亭》的萬歷年代,十分神往。雖然清人張廷玉的《明史》說,”明亡,亡于神宗”,其實,細想想,不過這是一句屁話,他應該懂得,國亡要比家滅慢得多多。家滅,一把火就能燒個精光,國亡,一把火,兩把火,是不會死的。所以,說“明亡,亡于世宗”,也并不錯。嘉靖在前,坐江山四十五年,嚴嵩為相十九年,萬歷在后,坐江山四十八年,張居正為相十二年,嚴嵩與張居正一對比,嘉靖與萬歷高下立見。所以,近半個世紀的萬歷年間,你很難說它多么好,但你也很難說它多么壞。一個出現狂人李卓吾,出現“山人”陳眉公,出現《牡丹亭》,更不用說出現震驚中外古今的《金瓶梅》這部文學巨著了,如此了得的萬歷年間,豈是張廷玉、紀昀一筆抹煞的嗎?
一方面,政治腐敗,社會紊亂,國家空虛,官員貪瀆。一方面,文化發達,文人快活,作品繁榮,精神自由。一方面,邊境不寧,內亂頻仍,閹宦騷動,宮廷搗鬼。一方面,海晏河清,文修武治,鶯歌燕舞,一派升平。如果說,“潑皮”這個社會渣滓層的出現,是隨著宋代資本萌芽早期狀態而來,那么,“山人”,這種體制外的文人集群的出現,毫無疑問,則是明代晚期資本主義接近成熟的副產品。紀昀將“隆萬以后,運趨末造”的罪名,扣在陳眉公頭上,太高看讀書人的能量。紀曉嵐沒讀過政治經濟學,資本經濟推動社會發展的力量,勝過農業經濟,特別勝過小農經濟對于社會的催動,不知強大到多少萬倍。萬歷后期,中國人口總量為1.9億,近兩億,假設其中一半人,不憂衣食,這一半人中又有一半,達到富庶程度,物質世界的大豐足以后,帶來精神空間的大拓展,是一種誰也遏制不了的原動力。
紀昀說“道學侈稱卓老,務講禪宗;山人競述眉公,矯言幽尚”的時候,說不定老淚縱橫,他很痛恨,他很痛心。但歷史不以人的意志轉移,陳眉公應運而生,成為游離于體制外,漁利于體制內,上下通吃,左右逢源的山人杰出代表。正是由于這些魚龍混雜,良莠不齊,圣賢王八,皆在其中的山人,進入精神領域,才形成中國文化史上具有文藝復興運動性質的繁榮。中國文人的活躍,達到放肆、放任、放浪、狂放的程度,可謂空前,甚至絕后。從十五世紀下半葉,到十六世紀上半葉的中國大地上,文化思想之發達,文學藝術之繁榮,人文精神之張揚,人性覺悟之高漲,堪稱前所未見;提倡個性解放,摒棄禁欲主張,破除儒學樊籬,沖決禮教束縛,更是聞所未聞。這種具有中國特色的文藝復興運動,也許可能與二十多年不上朝的“宅男”萬歷,不管、少管、懶得管,疏于對文人的“關愛”,有些什么關連。人類,在其進展的歷史長河中,道路不盡相同,步伐未必一致,但必得邁過的門檻,必得經歷的洗禮,必得升華的精神,必得付出的代價,是無可回避的。該來的,總是要來的,也許早一點,也許遲一點,但不會留下時代空白。所以萬歷年間的這一場文藝復興運動,是與西方世界同步的,也是資本化,市場化逐步發展的必然趨勢。
如果說,中國的湯顯祖和英國的莎士比亞,同逝于萬歷四十四年(1616),算是一種歷史的巧合,體現東西方文藝復興心靈上的呼應。那么,次年,萬歷四十五年(1617)東吳弄珠客及欣欣子序的一百回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詞話》轟然問世,至此,明代文人對于中國文化發展的貢獻,畫上完美句號。如果讓你指出五四民國的文學代表作,你會回答魯迅的《阿Q正傳》;如果讓你指出清朝文學的代表作,你會回答曹雪芹的《紅樓夢》;如果讓你指出明朝文學的代表作,除了這部《金瓶梅詞話》,還有其他嗎?同樣,我們將這部精彩絕倫的驚世之作,并列于歐洲文藝復興三杰的但丁、彼特拉克、薄伽丘的著作中,毫無愧色。你能在以上這些西方古典作家的經典作品中,讀到如此深刻,如此細膩,如此全面,如此逼真的對于人類欲望的全方面表述嗎?而能寫出這樣一部人類欲望百科全書的蘭陵笑笑生,并非多年來大家所臆測的,將近四十多位侯選者,包括許多名流,大師的廟堂之士。甚至有的出版社干脆將《金瓶梅》編進《王世貞全集》之中,這種荒唐之舉,真令人欲哭無淚,文化人怎么能行得出這等沒文化之事呢?我不是認為王世貞寫不出來《金瓶梅》,只是作為刑部尚書的王世貞,作為“兩統”的鐵桿傳人,傳統和正統,是他為官一生的壓艙石。但傳統和正統,則是他為文一生中,必然飛不起來的沉重翅膀。
因此,蘭陵笑笑生,這位隱名埋姓的文學巨人,是比陳眉公更為“山人”的“山人”,才是這部杰作的真正作者。
唯有“山人”,才能做這等開天辟地之事,寫這等驚天動地之文,因為他擁有的思想空間,擁有的寫作自由,擁有的叛逆精神,擁有的市場觀點,都比王世貞更為開放,更為廣闊,才敢如此肆無忌憚,才敢如此挑釁綱紀,才敢如此誨盜誨淫,才敢如此赤裸裸地將人類欲望最丑最臟的一面,剝開來寫,揉碎了寫。世代為官,全家在朝,簪纓世族,書香門第的王世貞,他的才華,他的才情,他的才氣,也許不輸蘭陵笑笑生,然而,他的膽量,他的膽識,他的膽略,與蘭陵笑笑生相差,可不是一絲半點。一句話,王世貞敢為一部反傳統,反正統的“下流”小說,搭上他的舉世功名,付出他的身家性命嗎?
任何一個具有正常智商的人,決不會認為《金瓶梅》出自王世貞之手,除非此人是用腳后跟進行思維。
無論“山人”這名稱頂風臭四十里,也無論絕大多數“山人”,是多么令人不齒。但正是有了像蘭陵笑笑生、陳眉公這樣的山人,才使明代文學,與唐、宋文學得以平行并列,而不氣餒。
然而,說到萬歷年間,山人的不良紀錄,可謂劣跡斑斑,夸張一點說,幾成社會公害,也不為過。王世貞就說過:“山人不山,而時時塵間,何以稱山人?”模范山人陳眉公自己,也有類似尷尬,有一次在宰輔王錫爵家碰到一位貴客,初次見面,寒喧以后,請教名氏,眉公自謙山人,客人當即撂臉:“既是山人,何不到山里去?”由于“山人”泛濫成災,評價相當負面。諸如:“近世一種山人,目不識丁而剽竊時譽,傲岸于王公貴人之門,使酒罵座,貪財好色,武斷健訟,反噬負恩,使人望而畏之。”諸如:“此輩率多儇巧,善迎意旨。其曲體善承,有倚門斷袖所不逮者。”諸如:“世之為山人者,歲月老于車馬名刺之間,案無帙書,時時落筆,吟嘯自得,而好彈射他人,有本之語,口舌眉睫,若天生是屬嚙啖人者。”……
山人之多,最后驚動了萬歷皇帝。明人沈德符在其《萬歷野獲編》中說:“恩詔內又一款,盡逐在京山人,尤為快事。年來此輩作奸,妖訛百出,如《逐客鳴冤錄》僅其小者耳。昔年吳中有《山人歌》,描寫最巧,今閱之未能得其十一。”上竄下跳,招搖撞騙,乃“山人”的謀生手段,四出活動,到處忽悠,成“山人”的日常工作。連當朝宰相,也都成為他們的公關對象:“按相門山人,分宜(嚴嵩)有吳擴,華亭(徐階)有沈明臣,袁文榮(煒)有王稚登,申吳門(申時行)有陸應陽,諸人俱降禮為布衣交。惟江陵(張居正)、太倉(王錫爵)無之。今則執廝隸役,作倡優態,又非諸君比矣。”其實,陳眉公作為山人,他也不能不依照山人的規律行事。雖然沈德符說:“太倉無之”,其實陳眉公也是宰輔王錫爵府上的常客,否則,他也不會遭遇“既是山人,何不到山里去”的面斥了。不過從他所說:“士人當使王公(錫爵)聞名多而識面少,寧使王公訝其不來,毋使王公厭其不去。”“一切游大人者,落落如飛鳥投兔,心竊羞之”的言論來看,陳眉公做這個山人,始終保持謹慎,十分難得,尤其晚年的他,“朗月和風,穆然無競”,怡悅風雅,溫婉淡適,真是很令人肅然起敬的。
陳眉公大約三十歲前,突然頓悟,謝絕科舉,大約四十歲前,益發堅定,婉拒征辟。如果說,不參加會試,也是怕名落孫山的難堪,有高調一下,求其虛榮的宣傳意義。但天上掉餡兒餅,皇帝發聘書請你為官,居然敬謝不敏。《明史》稱:“黃道周疏稱‘志尚高雅,博學多通,不如繼儒’,其推重如此。侍郎沈演及御史、給事中諸朝貴,先后論薦,謂繼儒道高齒茂,宜如聘吳與弼故事。屢招征用,皆以疾辭。”天哪,陳眉公這一份矯情的成本,也實在太高了。胡適不過接到遜帝的一通電話,就如此屁顛屁顛,你我凡俗之輩,若生在那時,趕上這事,這一點姿態,怕還真做不出來。所以,陳眉公從此一門心思做他的山人,一直做到老,做到死,不到處賣他那張老臉,不時常唱他那些老調,不出風頭,不出洋相,足不出戶,盡量收縮。一個人,老了老了,能達到這種境界,你能因為他是“山人”,而少一份尊敬么?
然而也不,清代乾隆年間,江南三才子之一的蔣士銓寫了一出《臨川夢》,其中有詩曰:“裝點山林大架子,附庸風雅小名家。終南捷徑無心走,處士聲名盡力夸。獺祭詩書充著作,蠅營鐘鼎潤煙霞。翩然一只云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 據清人倪鴻的《桐蔭清話》披露,“蔣苕生臨川夢院本,刻意詆毀眉公。番禺葉蘭臺太史衍蘭,謂此詩非詆眉公,實詆袁子才也。所說未必足據,然詩中神氣頗相肖。”袁子才,即袁枚,三才子之首,其次為趙翼,再其次為蔣士銓。袁因為居長名盛的緣故,倚老賣老,人老了,十個有九個糊涂,他也許是那剩下的一個,不糊涂,可他裝胡涂,竟然視趙、蔣為小弟,為跟班,因此,蔣對袁的拿大,自炫,頗有微言。文人相輕,自古已然,言人短者,自己也不會長,這是真理,這位蔣士銓也不比袁隨園高明多少,他一面借古人敲打袁枚,拿陳眉公開涮,一面又追著袁枚屁股,敦求不已,為其詩集寫序,以彰名聲。其小人嘴臉,在袁枚的《隨園詩話》中,點睛一筆,顯露無遺。
這說明什么呢?一言以蔽之,文人也是人,人是欲望動物,這是《金瓶梅》告訴我們切切牢記的一點。為了欲望,有的人(不是全部,也不會是全部),是什么都干得出來的。加上“兩統”的道義支撐,蔣士銓把百年前的陳眉公拉出來陪綁,也就不必詫異了。
其實,對文學而言,多幾個陳眉公,不是什么壞事,所謂的那個文壇,熱鬧比冷清好,嘈雜比寂寞好,山人唱大戲,廟堂響鑼鼓,瓦釜黃鐘,共鳴齊響,這樣的文學世界,才叫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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