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麗
(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2)
2008年肇源于美國華爾街的金融危機迅速席卷全球,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在此次危機中遭受重創,其經濟社會秩序也面臨前所未有的考驗。對此,西方社會有識之士開始“重新發現馬克思”,希望用馬克思的理論解釋危機并為資本主義社會探尋新的出路,“馬克思熱”在西方拉開帷幕。
國際金融危機以來,馬克思主義在西方受到熱捧。《日本時報》發表了題為《馬克思——偉人回歸》的專題文章,《經濟學家》雜志在2012年將列寧作為封面,《資本論》在全球熱銷,法國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的新著《21世紀資本論》躍居2014年美國亞馬遜排行榜首位,就連英國坎特伯雷大主教威廉斯也給予了主張無神論的馬克思以正面評價。各國共產黨則抓住時機,積極利用危機來傳播社會主義者的觀點。以“占領華爾街”運動為代表的各種類型的社會運動,則將群眾運動重新帶回歷史舞臺。從媒體到社會,從理論學說到社會運動,西方社會出現了一股“馬克思熱”。
一部馬克思主義發展史是伴隨著前進與挫折、高潮與低潮的曲折發展的歷史。在馬克思主義漫長的發展歷程中,曾經歷過第一國際的建立和巴黎公社革命高潮、十月革命及歐亞革命高潮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的空前高漲。金融危機以來西方出現的“馬克思熱”,與歷次馬克思主義發展的高潮時期相比,呈現出明顯不同以往的新特征。
在金融危機以來西方的“馬克思熱”中,知識界表現得最為活躍。從研究成果來看,主要集中于四個方面。第一,對資本主義經濟增長模式的批判和資本主義制度本身的剖析。法國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在《21世紀資本論》中,以大量數據論證了當代資本主義不平等的現實,并指出這種不平等深植于資本主義體制,“資本主義的自由市場機制是催生這種根源性不平等的溫床”[1]序IX。日本首席經濟學家水野和夫,近期撰文指出“傳統資本主義已經走向死亡邊緣”。第二,對西方文明模式的質疑。隨著“占領運動”在世界范圍內此起彼伏,不少人認為此次危機反映了西方文明范式的整體危機[2]31。哈貝馬斯將金融危機歸結于具體的政治觀念及行為,并批判美國向世界各地輸出錯誤的生活方式的普遍主義[3]9。第三,對全球問題的關注。西方生態學馬克思主義者認為資本主義制度本身具有反生態的本性,人類反對資本主義的理由不僅僅在于這是一個促使一些人殘酷地剝削另一些人,從而造成人與人之間不平等的制度,還在于這是一個促使一些人無止境地掠奪自然,造成人與自然之間對抗的制度[4]5。第四,對人類未來的展望。“共產主義的回歸成了當今一些左派用來標榜自己激進立場的新的政治話語”,霍布斯鮑姆在接受法國記者專訪時說,“人們不僅重新找到馬克思,而且還重新發現社會主義傳統”[5]19。阿蘭·巴迪鷗提出“共產主義假設”[6]28。
金融危機以來西方“馬克思熱”雖然形式上轟轟烈烈,涉及西方社會的各個群體,但實際社會影響力非常有限。原因有二。一是重理論輕實踐。在此次“馬克思熱”中,學者論著較多,社會活動或社會運動相對較少,且多是非組織的、零星的,像“占領華爾街”這樣有較大影響力的社會運動,也只是自發的、從根本上未超越合法性觀念的對抗,更沒有帶來反資本主義運動的高潮。二是實質性成果不多。知識界的“馬克思熱”,未能帶來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實質性復興,也沒有成為意識形態的主流;社會團體中的“馬克思熱”,主要集中于中左翼團體,社會影響力有限;各社會群體中的“馬克思熱”,更多的只是一時之熱,并未留下實質性的成果。正如俞吾金所說:“仿佛資本主義世界已全盤接受馬克思,甚至接受了馬克思宣判資本主義制度死刑的判決書《資本論》。顯然,這樣的結論與其說是理論思維的產物,不如說是浪漫主義的幻覺”[7]10。
按照歷史經驗,資本主義的危機有利于西方左翼政黨的發展。但此次例外。由于中右翼政黨并未改變其強勢地位、西方政治出現的“極化政治”和“冷漠政治”、左翼政黨在金融危機中表現欠佳以及自身出現分化等原因,傳統左翼政黨沒有能夠在金融危機以來西方的“馬克思熱”中恢復元氣、獲得力量的實質性增長,也未能擺脫其處于政治格局“邊緣地帶”的處境。在2009年的歐洲議會選舉中,社會民主黨團僅獲得736個議席中的184個,英國工黨、法國社會黨和德國社會民主黨,紛紛創下最低得票記錄。西方共產黨,無論其成員還是支持者,都依然是社會中的少數人群,大多在各自國家處于二流或三流政黨地位。
盡管金融危機以來在西方出現的“馬克思熱”,給國際共運帶來了難得的發展契機,令國際共產主義者歡欣鼓舞,但是國際共運高潮并未隨之到來。
縱觀整個馬克思主義發展史和國際共運史,當馬克思主義發展出現高潮時,往往也是國際共運的高潮時期,反之亦然。此輪“馬克思熱”卻明顯不同以往,西方左翼學者提出的各種解決危機的方案,并未超越資本主義制度的框架,在此次國際金融危機中,社會主義甚至沒有被當作一種可供選擇的替代方案提上議事日程,自蘇東劇變以來陷入低潮的世界社會主義運動,至今仍未振興。與此同時,由于各主要資本主義國家正逐步走出危機的陰影,繼續延續著資本主義的生命力,廣大人民群眾雖對資本主義不滿,但也并未全面接受社會主義,在可預見的一段時期內資本主義仍是西方各界青睞的社會制度。可以說,國際共運的復興依然任重道遠。
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史是兩個多世紀以來世界歷史和國際共運史發展的縮影,其中勝利與挫折相伴,高潮與低潮更替,呈現出冷熱交替的發展態勢。金融危機以來西方出現的“馬克思熱”,也是當今資本主義發展狀況的反映和馬克思主義生命力的表現,與資本主義發展現狀和馬克思主義理論科學性緊密相關。
在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馬克思主義的發展與資本主義發展狀況緊密相連。當資本主義發展處于繁盛時期,其自身矛盾在可調節范圍內時,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就會受到壓制,從而出現低潮,而當資本主義發展出現危機,其思想界就會以各種形式“回歸馬克思”,從而出現馬克思主義發展的高潮。可以說,伴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歷程,“西方國家思想界是在‘把馬克思逐出歐洲’和‘回到馬克思’這兩種觀點之間相互轉換的”[8]4。
當前傳統資本主義發展模式已經進入“瓶頸”期,特別是2008年爆發的國際金融危機,使資本主義自身的矛盾和弊病暴露無遺,資本主義的經濟秩序、意識形態、文化模式、社會制度等方面均出現危機。同時,與宣告破產的新自由主義理論相比,馬克思主義理論在危機中得以充分印證。因此,馬克思主義受到熱捧。可以說金融危機以來的西方“馬克思熱”,是西方綜合性危機的一種表現形式,是當前資本主義危機在思想理論界的反映。
為了解釋國際金融危機的原因與實質,探尋解決危機的出路及當代資本主義的發展方向,西方各界重新將目光轉向馬克思。可以說,此次“馬克思熱”出現的最直接原因是分析解決國際金融危機的現實需要。
德國國際政治分析師米夏埃爾·道德爾施代特認為,德國的知識分子中出現了“馬克思主義復蘇”的跡象,是因為“金融資本體制引發的危機給馬克思主義帶來了新的現實意義”[9]。安德魯·克萊曼運用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觀點來解釋經濟危機,認為馬克思的資本有機構成變化而引起的一般利潤率下降趨勢規律,是造成危機和衰退的根本條件。[10]13肖恩·塞耶斯在其發表的《馬克思主義和資本主義危機》一文中寫道:“資本主義全球金融危機再一次證明自由市場是具有自身異化的屬性,是不可控的、具有內在不穩定性的”[11]77。英國學者克里斯·哈曼指出“我們需要明白的最重要的問題是,這次危機不僅僅是缺少金融管制或是銀行家的貪婪造成的,而是系統性的”[12]12。連美國總統奧巴馬也承認“是華爾街的貪婪與不負責任造成今天這樣的局面”。
新自由主義是一個內容混雜又眾說紛壇的理論體系。根據已有研究,可將其分為理論層次、實踐層次和意識形態層次的新自由主義三大類。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的爆發,使得新自由主義在理論層面、實踐層面和意識形態層面都受到極大沖擊,西方社會不得不另辟他徑,對資本主義進行重新思考,這也是此次“馬克思熱”出現的重要原因。
英國著名學者大衛·哈維通過歷史考察和個案分析,考察了新自由主義的來龍去脈,指出新自由主義作為一種解決全球矛盾和問題的方案是行不通的[13]49。原新自由主義經濟理論的堅定支持者,日本經濟學家中谷巖在被其稱為懺悔錄的著作《資本主義為什么會自我崩潰?——新自由主義者的懺悔》中,指出新自由主義讓世界蒙受了巨大災難,已經走向反社會反人類的死胡同,必須打破對新自由主義的迷信,對全球化資本主義加以控制[14]59。哈貝馬斯也明確表示:“我希望,人們不要再對新自由主義信以為真,而是讓新自由主義離開舞臺。”[15]14
“不去閱讀且反復閱讀和討論馬克思,將永遠都是一個錯誤”[16]14,雅克·德里達的這句話在危機后的西方社會已獲得眾多支持。此次危機的爆發,使馬克思理論的科學性再次得以印證。
第一,馬克思經濟危機理論再次得到驗證。馬克思認為資本是一種社會關系,資本具有貪婪逐利的本性。在此次危機中資本貪婪逐利的本性,表現為信用資本的投機性,而“相對過剩”則更多是體現為整個社會的購買力的降低。對于經濟危機爆發的原因,馬克思認為,“一切真正危機的最根本原因,總不外乎群眾的貧困和他們的有限的消費,資本主義生產卻不顧這種情況而力圖發展生產力,好像只有社會的絕對的消費能力才是生產力發展的界限。”[17]548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始于美國的次貸危機。大量不良債權的出現造成了資金鏈的斷裂,使房地產市場供大于求,從而使房地產價格下跌,產品的使用價值和價值之間的平衡遭到破壞并由此引發危機。這些都未超越馬克思關于經濟危機的論斷。正如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所說:“我認為,通過近來世界上所發生的事件,馬克思對于資本的敘述已得到了完全的印證,并在今天依然有效”[18]3。
第二,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制度的剖析再次得以驗證。馬克思認為危機根源于資本主義制度,“只要這個制度還存在,危機就必然會由它產生出來,就好像一年四季的自然更迭一樣”[19]606-607。資本主義基本矛盾是爆發經濟危機的根本原因。當代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具體表現為社會生產力的高度全球化、社會化與國際金融高度壟斷于美國華爾街一小撮金融寡頭手中形成高度私有化之間的矛盾。只要不改變資本主義私有制,“危機永遠只是現有矛盾的暫時的暴力的解決,永遠只是使已經破壞的平衡得到瞬間恢復的暴力的爆發”[20]277,無論是新自由主義理論,還是各國政府的救市措施,都只能暫時緩解而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經濟危機。
第三,馬克思關于全球化的理論再次得以驗證。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論證了經濟全球化是社會生產力和勞動分工高度發展的必然結果和客觀要求,也是資產階級在世界市場逐利擴張的歷史進程,“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21]35。對于全球化的消極后果,他指出,資產階級“使生產資料集中起來,使財產聚集在少數人的手里”[21]36,加劇了資本積累,導致世界范圍內的兩級分化。這些都在此次危機中得到驗證。
金融危機以來西方出現的“馬克思熱”,再次印證了馬克思主義的生命力和社會主義的優越性,也給社會主義的中國帶來不少啟示。我們不僅要從理論上發展馬克思主義,更要在實踐中深化改革,使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得以充分發揮。
與時俱進是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品質。金融危機以來西方“馬克思熱”呈現出的新特點,充分說明了馬克思主義理論時代化和大眾化的緊迫性。馬克思主義必須始終與不斷變化的實際相結合,實現其自身的發展和完善。
第一,結合當代資本主義發展的現實。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狀況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產生和發展的現實基礎。當前資本主義已經由國家壟斷進入到國際金融壟斷資本主義階段,金融化已成為資本主義的主要特征,同時它又與新自由主義和全球化相互交織,使得當代資本主義表現出了新的特征。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研究應當結合當代資本主義這些新特征,對其傳統理論加以拓展和引申,使之更好地反映現實。
第二,避免使馬克思主義教條化和僵化。如托馬斯·邁爾所說:“馬克思的理論至今持續產生了兩種影響:第一是它自身具有的極大誘惑力,從而使人們將其作為一種方法論加以接受;第二是最細致的文本注釋學形成的教條主義和‘神圣化’文本的傾向,同時拒絕每一個與其不同的方法和批判路徑”,“這兩種影響看起來能使人們達致馬克思理論的整體,最后卻幾乎簡化了馬克思的所有理論”。[22]155當前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也應避免出現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教條化和僵化。
第三,實現馬克思主義的大眾化。雖然中國在此次金融危機中未能幸免,但由于中國政府強有力的應對措施,中國經濟受危機影響已降至最低,并較早地走出危機陰影,這與西方資本主義的境遇形成鮮明的對比。同時,西方社會掀起了“馬克思熱”。可以說這是我們推進馬克思主義大眾化的最好契機,應該充分利用這個契機,引導民眾,使馬克思主義進一步回歸大眾,不斷提升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認可度。
國際金融危機使得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再次得以顯現。在危機的沖擊下,資本主義世界的統治秩序受到嚴峻挑戰,整體實力呈現下降趨勢,而中國政府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將宏觀調控和市場機制有機地結合,有效化解了金融風險,中國經濟成為“一枝獨秀”,“中國模式”引來國際社會熱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得到國際社會普遍認可。可以說“傳統左翼黨派的口號‘進入社會主義,還是退回野蠻社會’,如今看起來不再是花里胡哨的表面文章,而是振聾發聵的警世箴言”[23]13。
隨著全球經濟的逐步復蘇,新自由主義經濟學也許并不像有些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樂觀預言的那樣,完全壽終正寑,但它神靈般的地位將一去不復返。在此情況下,中國經濟需繼續深化改革,反思并完善當前的金融監管體系,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進一步推進經濟體制改革及相關配套措施的改革力度和步伐,在充分發揮市場積極作用的同時,最大程度上對資本的逐利性加以調節和控制。同時,在意識形態方面要繼續防范新自由主義理論的侵蝕,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旗幟,堅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自信和道路自信,從而使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得到最大程度的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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