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志敏
(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北京100081)
五四時期的女性解放思潮日益走向成熟,并以摧枯拉朽之勢蔓延到整個社會,積蘊許久的女性問題大討論在此時被推向了高峰,男界的呼吁和女界的自覺形成了有史以來聲勢浩大的女性解放運動。五四時期的女性解放運動是女性社會地位提升的重要階段,對其進行研究有著重大而深遠的意義。社會性別理論是1976年由美國人類學家格·如本提出并于20世紀90年代傳入中國的,對國內史學界產生了重大影響,用社會性別理論研究中國歷史問題的文章日益增多。①其中,以社會性別理論視角從整體上研究女性解放的文章居多,對某一時期女性問題進行探討的文章仍然欠缺。鑒于此,本文擬從社會性別理論的角度探究五四時期的女性解放思潮。
多學科研究表明,按照載體的不同,可將性別劃分為五大類,即以性染色體為載體的基因性別、以激素為載體的生物性別、以性生理特征為載體的生理性別、以某種心理認同或否定為載體的心理性別、以對不同性別的理解、規范和認可為載體的社會性別。前三種性別可歸為生理性別或性(sex);后兩種性別是指性別的社會和心理特征,這種性別稱為“社會性別”(gender)。[1]自封建社會以來,人們一直認為女性的從屬地位是由她們迥異于男性的生理結構決定的,即認為男女之間的不平等地位是與生俱來、不可更改的。針對這種普遍潛存于人們思想深層的、由自然生理差別形成的兩性間社會差異的集體無意識,女性主義研究學者提出了社會性別概念和社會性別分析理論,旨在揭示男女兩性的某些特征是社會文化塑造的結果。[2]從社會性別理論角度研究五四時期的女性解放問題就是要從社會經濟和社會生活等方面探究女性的地位及其扮演的角色。
中國近代意義上的女性解放運動發端于戊戌維新時期,經過辛亥革命時期轟轟烈烈的發展,在五四時期達到高潮。
戊戌維新時期的女性解放思想主要集中于戒纏足、興女學等方面。由于發展資本主義的時代要求,也由于救亡圖存的社會使命,需要將以前由男性獨立完成的社會任務在此時部分地轉移到女性身上。資產階級維新派以“天賦人權說”“進化論”為思想武器,挑戰封建禮教建立的等級秩序,提出婦女解放的思想并付諸行動。
辛亥革命時期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在實現男女平等的道路上作了進一步的探索,即為女性爭取自由的經濟生活、自主的婚姻形態、獨立的參政權利、平等的家庭地位。這些舉措是對維新派婦女解放認識的發展和深化。
五四時期的革命者以批判封建禮教對婦女的禁錮和踐踏為起點,發起了轟轟烈烈的女性解放運動。當時先進的知識分子引領廣大女性一方面在反帝的愛國主義運動中沖鋒陷陣,另一方面在反封建的自由解放道路上奮力拼搏。伴隨著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觀,揭示出婦女受壓迫的地位是由私有制的社會經濟制度造成的。
五四時期的女性解放運動是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同時受到當時獨特的社會環境的影響。
其一,民族資本主義的發展迫切需要解放女性。首先,從市場需求方面看,伴隨著經濟的發展,需要解放出大量婦女投入到勞動生產中。女性從事生產勞動的工資成本比男性低,可以為民族資本主義的發展節約成本。其次,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隊伍在民族資本主義的發展中不斷壯大,使女性解放思潮的傳播有了堅強的領導。再次,民族資本主義的發展吸納了大量女性勞動力,她們在工作中不斷接受新事物的熏陶,思想認識逐漸升華,開始主動謀求自身解放。民族資本主義的發展為女性解放運動培養了領導隊伍和斗爭力量。
第二,封建思想的壓迫引發了女性的反抗。長期以來由于經濟、政治等原因,女性一直扮演者男性附屬品的社會角色,“三綱五常”“三從四德”是套在女性身上的枷鎖。袁世凱掀起的“尊孔復古”逆流,使剛剛看到自由曙光的女性面臨重回深淵的危險。于是,女性解放運動聲勢浩大地發展起來了。胡適為死于宗法婚姻制度壓迫的李超作傳,認為李超“可以用做無量數中國女子的寫照,可以用做中國家庭制度的研究材料,可以用做研究中國女子問題的起點,可以算是中國女權史上的一個重要犧牲者。”[3]五四時期的女性解放運動在男性知識分子的領導下、在女性知識分子的追隨下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
第三,西方先進思想的傳入為女性解放提供了理論武器。進化論、天賦人權和馬克思主義思想的傳播,西方女權運動的推廣和女性自由生活的宣傳使先進知識分子對女性社會地位的認識得到進一步深化。男性和女性的不平等并非源于先天,而是由男女在教育、婚姻、經濟、政治活動中扮演的不同角色造成的。五四時期,易卜生的名劇《玩偶之家》在中國上演,其中娜拉的形象深深地影響了中國人的女性觀。娜拉在回應丈夫“最要緊的,你是一個妻子,又是一個母親”時說:“我相信第一我是一個人,正同你一樣。無論如何,我務必努力做一個人。”這種西方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為中國女性解放運動提供了直觀的參照體系,國內的女性解放運動也深深打上了西方的烙印。
五四時期女性解放思潮內容豐富,涉及面廣,影響深遠。
長期以來社會的發展并沒有賦予女子獨立的人格,女性的社會形象依附于男性而存在。五四時期先進的知識分子提出女子應該是獨立于男子的單獨個體,如果“女子既只消做良母賢妻,男子便該做‘良父賢夫’”。可是“男子研究他專利的學問,討論人生觀的時候,答案縱不一致,卻沒把這四字(筆者注:良父賢夫)來作答的?”究其原因,是因為“人格完全的人,他總不把‘做某人的某人’算究竟,他總要做社會上一個獨立健全的分子。”因此,當“女人被人用‘母’、‘妻’兩字罩住,就輕輕把人格取消了。”[4]女子為追求獨立的人格,需要從母親、妻子的角色中走出來,先做一個人,一個獨立的人。
當時先進的知識分子已經意識到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并且提出賦予女性獨立的人格。女子追求自身解放與獨立是提高女性社會地位的起點。
婦女解放運動需要知識女性的領導和參與,實現男女教育平等、培養受教育的知識女性是提升女性社會地位的關鍵。五四時期女性解放運動在教育方面最直接的成果是由北京大學引領的開放女禁。這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男女社交公開和婚姻自主,也推動了中國社會的進步。
過去的女子教育“總不外乎賢妻良母。……大抵當時沒有什么正式的學校,隨受教的人自己相信,聘師在家研究的最多。”[5]277女子受教育的比例小,內容窄。五四時期,這種局面逐漸被打破。1919年4月,甘肅女青年鄧春蘭給時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寫信,痛陳男女教育的不平等,建議北京大學開招收女學生的先河。1920年,查曉園、程勤若、鄧春蘭、韓恂華、王蘭、奚湞、楊壽璧、趙懋華、趙懋蕓九名女生以旁聽生的身份進入北京大學。據不完全統計,到1922年,全國有北京大學、東南大學、南開大學、北京師范大學、東大上海學院、中國大學、廈門大學等院校開放女禁,共招收女生112人,占男女大學生總數的1.82%。[6]大學開放女禁后,“男女生入學試驗時,女子的成績,都不下男子。”[5]280可見,男女在教育方面并沒有先天的差別,只是被過去“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思想禁錮了。當時先進的知識分子還提出未來女子教育發展的方向是“一部分的女子得受高深的學問,還要使得一般女子受些普通的學問。”[5]292
在知識分子的宣傳和推廣下,女子教育的重要性得到廣泛認識,男女教育平等終于邁出了第一步。
男女是組成社會的兩部分,是社會生產進步的主體力量。但是長期以來,男女交往被妖魔化,“男女授受不清”成為禁絕男女交往的鐐銬。即使到了民國初年,男女生之間的交際仍然受到限制。有些學校規定:“到女師當教員,必須年滿五十歲。沒留胡子的不要;教員講書,二目必須揚視,眼看天花板,不準看學生的面孔。”[7]這種荒誕的行為在五四時期受到嚴厲批判。男女交往是社會正常發展的需要,“男女社交公開只是把變態的社交回復為自然的社交罷了,此外更沒有目的。”[8]183沈雁冰認為,“我們主張男女社交公開的人,見女子不知其為女人,只覺得伊是和我一樣的一個人,我們欲去了異性的愛情,異性的愛情是座大偶像,騙人有幾千年了!我們只覺得那些服式和我們不同的姊姊妹妹們,是和我們共撐成一個社會的,猶如一車之有兩輪,并不是來滿足我們異性的愛情。”[8]183這種呼吁對正確認識男女交往具有重要意義。
實現女子經濟獨立,須重視女性職業的發展,這對于重塑女子社會性別有著重要意義。五四時期,女子逐漸走出家庭、參與到社會工作中。女性最早參與腦力工作的職業之一是女教師。隨著女子教育事業的不斷發展,各學校尤其是女校中女教師的人數越來越多。
五四初期婦女勞動的現狀可分為四種,即“(1)不生產的家庭勞作,如烹飪、浣洗等。(2)生產的手工勞作,如縫紉、除草、割麥等。(3)生產而得工銀的勞作,如工廠的女工。(4)獨立生利的勞作,如女商人,女教員等。”[9]309女子的職業不能局限于此,應涉及到社會生產的方方面面,如:(1)各種商業,(2)工場上的工作,(3)合作的手工業,(4)各級學校教師,(5)書記,(6)新聞記者,(7)郵電管理,(8)銀行管理,(9)鐵路職員,(10)戲劇家,(11)音樂家,(12)農業。[9]312廣大女性參與到社會職業中來,有助于女子取得和男子平等的社會地位,并改變長期以來社會發展形成的性別分工。
傳統的婚禮婚俗從諸多方面折射出中國婦女的社會地位和悲慘的人生命運。[10]婚姻變革是女性解放的重要組成部分。倡導婚姻變革主要從批判舊式婚姻、構建新式婚姻和廢除娼妓這三個方面展開。
舊式婚姻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在婚后還有“無子、淫逸、不事舅姑、多官、盜竊、妒忌、惡疾”的“七出”之罰。“父母之命”和“結秦晉之好”的議婚和結婚過程,表明女子的婚姻大事由他人和社會操縱。長沙女子趙五貞因被父母逼迫嫁給一個不愿嫁的人而在花轎中自殺身亡,在當時引起軒然大波。《女界鐘》發特刊對此事件進行了嚴厲批判,毛澤東在《大公報》上連續發表了十余篇文章對舊式婚姻的罪惡進行強烈譴責。
構建新式婚姻主要體現在對改革傳統家庭結構的呼吁。傳統的家庭結構是大家庭制,而新式婚姻追求建立小家庭。據1927年潘光旦在《時事新報·學刊》專欄的社會調查問卷統計:關于大小家庭制,主張完全保存大家庭制者占29%,主張完全采取小家庭制者占40.5%,主張采取小家庭供養祖、父輩生計但不同居者占61.8%,而主張采取小家庭制、祖輩和父輩由子孫輩輪流同居奉養者占64.7%。[11]可見,多數人既追求建立小家庭,又沒有完全放棄贍養長輩的義務。
娼妓現象長期以來一直存在于中國社會當中。這種現象既是對女子人格的踐踏,也是破壞家庭和諧、社會穩定的因素。李大釗認為廢娼有五大理由:“第一,為尊重人道不可不廢娼。第二,為尊重戀愛生活不可不廢娼。第三,為尊重公共衛生不可不廢娼。第四,為保障法律上的人身自由不可不廢娼。第五,為保持社會上婦女的地位不可不廢娼。”[12]347他還提出了廢娼的辦法:“第一,禁止人身賣買;第二,把現在的娼妓戶口調查清楚,不許再行增添;第三,拿公款建立極大的感化院,專收退出娼寮的妓女,在院經一定的時期交他們點工藝和人生必需的知識,然后為他擇偶;第四,實行女子強迫教育,入公立學校概不收費。[12]349廢除娼妓有助于改變女性的悲慘境地,賦予女子獨立的人格。
五四時期是提高女性社會地位、實現女性社會角色轉變的關鍵時期。這一時期的女性解放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廣度和深度,在女性解放運動史上留下了重要的印記。
五四時期各種引領女性向現代化方向進步的新思潮相互激蕩,形成了聲勢浩大、底蘊深厚、戰斗力飽滿的女性解放思潮。戊戌、辛亥時期的知識分子呼吁女性解放,喊出了“天下興亡,匹婦有責”的口號。他們主要是希望女性走上救亡圖存的戰場,加入到男性強國保種的戰斗隊伍中來,有著強烈的政治意義。女性在其間并沒有真正實現自身的覺醒。五四時期,女性開始在政治、經濟、教育、婚姻中提出自己的要求,追求自身個性的解放,而且解放的程度更加徹底。儒家關于女性、男女社會關系的學說已經維持了兩千多年之久,從來被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五四時期提出的女性經濟獨立和婚姻自主徹底顛覆了這一傳統學說。在五四時期的女性解放運動中,傳統的女性觀、婚姻觀、家庭觀開始動搖和變革,女性的社會地位得到全面的改善和提高,使女性受到政治、經濟、文化壓迫的社會制度、法律、價值觀初步改善。
當然,五四時期的女性解放運動也存在著一些問題。第一,女性群體的覺醒程度并不平衡,先進的知識女性開始掙脫社會束縛的牢籠,廣大勞動婦女還處在社會強加給她們的不平等的困境中。第二,女性解放斗爭的領導者多是男性知識分子。長期以來,男女的社會性別定位由社會發展塑造并在人們心中約定俗成。女性想要贏得平等的社會地位、實現真正的獨立與自由,需要從社會中尋找解放自身的武器。
[注 釋]
①相關成果參見:商傳《傳統史學、新史學與社會性別史》,《歷史研究》2002年第6期;定宜莊《婦女史與社會性別史研究的史料問題》,《歷史研究》2002年第6期;王曉焰《社會性別理論與18——19世紀英國婦女的社會地位》,《四川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6期;林小芳《社會性別理論與中國婦女史研究》,《贛南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2期;杜芳琴《中國婦女/性別史研究六十年述評:理論與方法》,《中華女子學院學報》200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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