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景超
不可或缺的作家“貴族精神”
●文 張景超
近讀《屠格涅夫傳》(鮑戈斯洛夫斯基著),感觸頗多。屠格涅夫不愧為貴族出身,磊落大氣,胸懷寬闊,他每一推出新的作品,都廣泛征求朋友們的意見。那些朋友有與他抱著相反主張的,也有抱著不同政治主張的,有說好的有說壞的。對于那些說不好的他從不計較、從不惱怒。即使因為別的問題同朋友弄僵了,他也絕不拖延,而是尋找一切可能的機會彌補感情上的裂痕,以免抱憾終生;而且不管裂痕的起因是否怪他,他總是先向?qū)Ψ降狼?。有一件事特別令我感動,就是岡察洛夫說他《貴族之家》的一個情節(jié)是把自己的構(gòu)思給搶用了,其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但屠格涅夫為了照顧朋友的面子,還是把它刪掉了。最為人稱道的是已成世界級巨匠的他和尚屬年輕氣盛的托爾斯泰發(fā)生了爭執(zhí),可他不以巨匠自居,主動聯(lián)系托爾斯泰,并向他道歉,恢復了兩個人真誠的友誼。讀后我深深為屠格涅夫?qū)捜莺痛蠖鹊娘L范所感嘆:這真是貴族精神。
而返觀有些中國作家,小家子氣十分嚴重。他們的作品只能說好不能說歹,一觸到短處,就暴跳如雷。我就遇見過幾個頗有點名氣的作家,他們個個都有一種自大狂癥,有時甚至像精神病患者,不壓倒你絕不罷休。一次研討會上,我好心指出某作家作品的瑕疵,當時她沒表示什么,可是過后卻利用公開發(fā)文的機會對我那個根本沒見諸媒體也沒想見諸媒體的觀點展開攻擊。我還參加過一次座談會,有位名家談刊物生存的艱難,埋怨上級有關部門撥款太少,讓刊物支撐不住。我當時天真地以為,也許這正是刊物尋求自由縫隙的好機會,所以發(fā)表了不同的意見。這位作家的名聲當時如日中天,認為我的發(fā)言有意讓他在大庭廣眾之中下不了臺面,因此聲嘶力竭地訓斥我不懂辦刊,結(jié)果弄得座談會不歡而散。另有一位聽到我對她作品的批評意見,此后遇到,就像不認識似的昂首挺胸而過。
我曾思考過中國作家這種傲慢無禮的原因,但一直沒找到圓滿的答案??戳恕锻栏衲騻鳌泛孟衩靼琢?。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國作家和西方大家的知識背景不同、所受教育不同。屠格涅夫和所有貴族子弟一樣從小就能接受良好的人文教育。古希臘文明、古羅馬文明、文藝復興后的整個歐洲文明熏陶著他。他不但懂得文學,還特別懂得哲學(哲學碩士畢業(yè)),曾同德國著名哲學家韋德、俄國著名思想家巴枯寧一道探討時代的尖銳問題。他雖然不是語言學家,可比一般的語言學家更懂語言,德語、法語、英語、希臘語、拉丁語全通,還能用拉丁文寫信著文。即使在先天不足的音樂、繪畫方面,他也很有造詣。而我們的一些作家,不要說念大學,就連完整的中學都沒上過,知識面極狹窄,即便是文學領域里的知識,留在大腦回紋里的也多半是那幾個馬列經(jīng)典作家的教誨,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對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等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簡單記憶。古希臘文明、古羅馬文明、文藝復興后的歐洲文明,其核心內(nèi)容是教人學會維護人的形象,他不但要尊重自己,還要尊重別人。而我們的作家可能多半是吃狼奶長大的,這種狼奶不但不教人如何尊重人,還特別鼓動人與人的對立,以凸顯自己不可侵犯的威嚴。
另一個不同是生存環(huán)境的巨大差異。屠格涅夫出身于貴族。這個階級盡管不乏橫暴者,但他們大都注重子弟的文化熏陶。屠格涅夫充分領受了這種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不但早早就從莊園走出,踏進莫斯科、彼得堡的文化圈,而且早早就開始游歷旅居歐洲,由德國、意大利而英國、法國。由于旅居時間過長,以至惹怒了他那個暴虐但思子心切的母親,想要切斷對他的給養(yǎng)。不可小覷屠格涅夫這一經(jīng)歷。過去他曾在國內(nèi)文化中心莫斯科、彼得堡結(jié)交了果戈里、別林斯基、涅克拉索夫等文學巨人,在此后長期旅居歐洲的過程中也結(jié)識了與他同時代的幾乎所有的西方大師,不只是文學方面的,還有哲學、音樂、繪畫方面的。相當一些人成了他的好友,如喬治·桑、莫泊桑、福樓拜、梅里美。正是因為這些頂級大師的存在,屠格涅夫才深深感到 “能人背后有能人”的偉大真理。在大師比肩而出的環(huán)境中,在高雅的文藝沙龍中最容易形成的文化資質(zhì)就是謙恭和寬容,所以不難理解屠格涅夫無論對岡察洛夫還是對年輕的托爾斯泰為什么那么謙讓,那是他濡染了高度文明和優(yōu)雅的環(huán)境所致。相比之下,當代中國作家卻不可同日而語,他們大都是“短褲套漢”或是“短褲套漢”家庭出身的子弟,家學不用說是零。出身的低微使他們極度自卑并由自卑轉(zhuǎn)化成極度的自戀,知識的欠缺使他們特別害怕別人的揭短又痛恨別人的揭短。加上都是吃狼奶長大的,最容易滋生出老虎屁股摸不得的怪脾氣。在西方,出身卑微(如狄德羅、奧威爾)還可以有各色各樣的文藝沙龍和咖啡館作補充,讓他們能看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大境界,在謙恭的學習中增長才干,而不少中國作家卻是在巴掌大的青天下長大的。作為狹小天地的佼佼者,周圍沒人能超過他們,也沒人敢于向他們發(fā)出挑戰(zhàn)。接受了習慣性的被寵愛、被抬舉,他們特別容易像小生產(chǎn)者那樣滋長出老子天下第一的感覺。而且由于各種條件的限制,他們無法在廣闊的空間里見識巨大的天才,無法在這樣人才輩出的環(huán)境里學會以謙讓和寬容的姿態(tài)來和人相處。
再有一個原因是批評的捧殺。從“五四”以后由左傾文化人在中國的精神文化領域推進一股殺氣,到建國后這種殺氣越演越烈,以至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作家被打殺。歷史的腳步邁進新時期之后,習慣于走極端的中國知識分子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潑掉——在拋棄了打殺之風的同時也拋棄了可以使文化領域充滿生機的正常批評或批判精神,以捧殺來面對一切稍有成就的作家。他們啟動乃至發(fā)明各種各樣榮譽的桂冠,不是戴在這個人的頭上就是戴在那個人的頭上。什么天才、什么黑馬,什么實力派、什么小說之王等等不一而足。相當一些批評還追逐著市場效應,聳人聽聞地宣告,中國在半個世紀左右的時間里出現(xiàn)了十個小說大師。更有甚者,在作家剛剛嶄露頭角之時便堆砌一些令人眼花繚亂的溢美之詞,似乎天才的稱譽還不夠力度,又賜予怪才、鬼才等神秘封號,并預言他不久的將來就可以摘取諾貝爾文學獎。然而時至今日,我們依然沒看到諾貝爾文學獎的評主把這頂桂冠批發(fā)到他的頭上。毫不夸大地說,從新時期航道的開啟到今天,我們就難得見到對作家成敗得失進行真誠把脈與深刻評論,當然也看不到那種把中國作家放在世界的范圍里加以考量,進而觀照其不足的文章。“暖風熏得游人醉”,在一片贊揚聲中相當一些作家暈暈乎乎,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真把自己當成了天才。因而一遇到相左的評論,一遇到不合口味的聲音馬上就變臉,不是以傲慢的姿態(tài)表示不屑一顧,便是以十分蠻橫霸道的語言壓住對方。表面上看似乎很有霸氣,實際上虛弱得可憐。
對于作家,貴族精神即使不是造就富有大氣作品的全部,但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之一。沒有這種精神,沒有開闊的視野和廣博的胸懷,就別指望能營造出宏深偉岸的作品,更別說進入世界文學的殿堂。新時期以來中國文學確實走出了貧困化狀態(tài),不少作家(包括我批評的作家)都捧出了一些膾炙人口的杰作,但由于缺少各種造就大家的精神指數(shù)(包括貴族精神),距離世界文學的圣殿還很遙遠。這一評判不是民族自卑感使然,而是學然后知其不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