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夢媛
(江南大學,江蘇 無錫 214122)
文學語言的陌生化與元語言功能
任夢媛
(江南大學,江蘇 無錫 214122)
“陌生化”最初是俄國形式主義為探討文學本質問題提出的一個概念,在文學藝術領域產生了重要影響。文學語言陌生化簡單來說就是指作家們把普通言語加工成陌生的、扭曲的言語吸引讀者注意,從而獲得較強的審美效果。其具體表現手段主要有詞語、語句、修辭及語境等方面的陌生化。從語言學角度反觀文學語言陌生化的表現手段,不難發現文學語言陌生化實際上在一定程度上借鑒了元語言功能,元語言是語言活動重要的一部分,而不僅僅是語言學家分析語言學的工具,文學語言陌生化在詞、句、修辭、語境的運用上都體現了一定的元語言功能。
文學語言 陌生化 元語言功能
“陌生化”理論最早是由前蘇聯文藝理論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按照他的觀點看,人們對于常用的普通語言會習以為常,形成一種無意識的自動化的動作[1]。比如第一個用“鵝毛”形容雪花是非常形象而生動的,因而能夠吸引人的注意。但是久而久之,人人都會這樣用,人們就不再對它產生興趣。這些十分熟悉的“自動化”言語已經不具備吸引讀者的魅力,顯然在文學創作中作家們要盡量避免“自動化”語言,通過陌生化的語言吸引讀者。比如當用“鵝毛”形容雪花已經成為人們習以為常的“自動化”言語時,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用“席子”這樣的陌生化語言形容雪花,頓時就給人眼前一亮的感覺。陌生化能夠通過使形象陌生,增加人們感受對象的難度,這樣人們就會更加用心地感受對象,在感受的過程中重新喚起人們對生活的感覺。審美目的正是在感受過程中得以實現。
文學語言陌生化,具體來說就是作家利用多種藝術技巧對普通語言進行強化、凝聚、扭曲、縮短、拉長與顛倒,使對象更加具有可感性,更能引起讀者的意識。關于文學語言陌生化的具體表現手段主要可分為四類:詞語運用、組句成篇、修辭手法和語境意義[2]。
(一)詞語運用
詞語是文學作品中最基本的組成要素,文學創作時中運用恰當的詞語常常能起到點鐵成金、畫龍點睛的作用。因此,對詞語的選取、活用、搭配也是文學語言的陌生化常采用的方式。
1.詞匯的陌生化
在詞匯的選取上主要是盡量避免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詞語,采用意義相近但更為生僻、奇巧的詞語傳情達意。比如:
(1)老太婆頭頂禿得像一個陶罐,面孔都朽了,干手上凸著一條條絲瓜瓤子一樣的筋。(莫言《紅高粱》)
人們通常會用“光滑的葫蘆”、“地中海”之類的詞語形容一個人的禿頂。但在這里莫言用了“陶罐”形容老太婆的禿頂,這個詞語的選取可以說是出奇制勝,不僅形象、直觀地表現出了禿頂的外在特征,而且這個生活中早已不常見的歷史氣息濃厚的“陶罐”和一個被時代逐漸淘汰的老太婆的禿頂之間存在的相關性也讓讀者不自覺地陷入深思中。
2.詞性的活用
在漢語中,每個詞語都有相對固定的詞性。但是在文學作品中有時會打破常規,臨時改變詞性。如名詞用作動詞、形容詞用作動詞、使動用法、意動用法,等等,這一點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表現得尤為常見。比如:
(2)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王安石《泊船瓜洲》)
“綠”字本來是名詞,此處被改變詞性,活用作動詞。這種打破既有語法規范的做法,一方面“綠”字的活用富有表現力,能夠吸引讀者的注意。另一方面這種突破語法形式的行為本身就給讀者以陌生化的刺激,使人感受到文學語言無窮的魅力。
3.詞語的超常搭配
普通語言活動中詞語的搭配往往會自覺地遵循一定的語法和語義上的規范,但是文學作品中的語言有時候卻反其道而行之,打破詞語搭配的規范與邏輯,豐富語言內涵。比如:
(3)我曾經對高密東北鄉極端熱愛,曾經對高密東北鄉極端仇恨,長大后努力學習馬克思主義,我終于悟道:高密東北鄉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莫言《紅高粱》)
這段話中匯集了一些本身在邏輯上互相矛盾的詞語搭配:“最美麗最丑陋”、“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等。但是這種陌生化的超乎邏輯的搭配恰恰表現出了敘事者對高密東北鄉愛恨交織的復雜情感,給讀者最直接的情感體驗,極富表現力。
(二)組句成篇
按照語言的規范,傳統的組句要按照一定的規則和順序。但是文學作品中的語言有時候會打破語法規范,按照作者主觀的意圖組句成篇,這就是文學語言在組句成篇上的陌生化。
(4)我們新鮮,我們凈朗,我們華美,我們芬芳,一切的一,芬芳。一切的一切,芬芳......翱翔!翱翔!歡唱!歡唱!(郭沫若《鳳凰涅槃》)
這些句子可以說是顛三倒四,組句成篇完全沒有遵照規則。但正是這種陌生化的組句成篇模式向讀者展現了鳳凰涅槃之后內心難以抑制的激動、興奮。這種陌生化的組句成篇方式,首先從視覺上就會給予讀者強烈沖擊,然后抓住讀者眼球,將讀者帶進作品的情景之中感受獨特的審美體驗。
(三)修辭手法
所謂修辭手法就是通過修飾、調整語句,運用特定的表達形式以強化語言表達效果的方式或方法。修辭手法應該是文學語言陌生化中最常用、最重要的一種表現手段。
(5)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宋祁《玉樓春》)
“紅杏枝頭春意鬧”一句被稱為絕唱,點睛之筆就在于一個“鬧”字。正如王國維所說:“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這里作者想表達的意思無非就是春意盎然,通過擬人手法用一“鬧”字形容濃濃的春意,活靈活現,不愧為絕唱。當然不是每個修辭手法的運用都能達到這種登峰造極的表達效果,但至少向我們揭示了修辭的作用不容小覷。
(四)語境意義
語境包括語言性語境和非語言性語境,此處特指語言性語境。在文學作品中詞句所傳達的特定意義總是要依賴一定語境,換言之,特定的語境能賦予語句特定的情感色彩。比如:
(6)當三個女子從容地轉輾于文明人所發明的槍彈的攢射中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呵!(魯迅《紀念劉和珍君》)
這句話中魯迅用了“文明人”和“偉大”這兩個通常意義上被視作褒義詞的詞語,但結合文章語境,顯然魯迅先生此處要表達的是貶義。在特定的語境中使得詞語的常用意義與語境意義產生強烈反差的方式,也是文學語言陌生化的一種手段。通過常用意義和語境意義的反差對立,給讀者一種陌生化的感覺,更有利于感情色彩的強化。
最早提出“元語言”這一概念的是荷蘭語義學家塔爾斯基,他提出了對象語言和元語言的區分。但迄今為止,學界對于“元語言”仍然沒有一個統一的定義。對于“元語言”界定的主要分歧有兩點:一方面,從與對象語言關系的角度對元語言的性質界定不一致;二是元語言的具體存在形式各家理解也不一致。元語言的定義各有理解,我們認為元語言是用來描述和分析對象語言的語言;元語言來源于自然語言,是語言活動中重要的一部分。它不僅是語言學家用來分析語言和邏輯學家用來探討真理的工具,而且可以廣泛運用于日常交際、語言教學、詞典釋義和詞義分析等[3]。基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確定元語言的功能就是對語言的解釋功能,事實上這也是雅各布遜的觀點。元語言的解釋功能在日常語言活動中的表現主要有以下六點:“一是表現為注釋功能,在說話過程中,雙方為了檢查是否在使用相同的語言代碼時會問‘你說的是什么?’‘這個詞是什么意思’等,從而把言談引到代碼本身;二是表現為言語活動中的同義替換;三是表現在詩歌里運用本民族語言特性構建的各種韻律特征,漢語里有諧音、押韻、平仄、音頓等詩歌元語系統;四是各種言語交際活動中修辭性的元語言運作,如別解、仿擬、結構雙關等;五是語際翻澤中的元語言運作;六是語言學家或對語言本身關注的使用者描寫和分析語言系統本身意義時的元語言活動。”[4]
通過以上對元語言功能的總結反觀文學語言的陌生化,可以看出二者存在很多共通之處。元語言功能在文學語言陌生化中的體現主要是集中在兩點上:同義轉換、修辭性的元語言運作。在文學語言陌生化的具體表現手段中詞語的運用、組句成篇、語境意義其實都可以視為元語言解釋功能中的同義轉換。其實對于元語言的同義轉換功能可以從兩個維度進行闡述,一是由難到易;二是由易到難。比如對于“老太婆的禿頂”的解釋,一方面,我們可以將其同義轉換為“老太婆的頭頂上沒有頭發”,這就是由難到易的轉換。另一方面,我們可以將其向著難的方向轉換為 “老太婆的禿頂,就是一個像陶罐的頭頂”。顯然在文學語言的陌生化中更多地體現的是第二個維度:由易到難的轉換。在進行語言陌生化之前作家已經明確了自己想要表達的內心言語,也就是已經具備了需要被解釋的“對象”,而陌生化的作用就是將這一已經確定的“對象”的意義轉換成一種更難的、遠離讀者“自動化”言語范疇的形式呈現出來。首先是詞語的運用上,無論是詞匯的陌生化,還是詞性的活用、詞語的超常搭配都是為了把作者內心已經確定的言語,通過一種相對特別的同義轉換將其傳達出來變為訴諸書面的陌生化的語言;其次是組句成篇,同樣的道理,為了突破讀者習以為常的機械化言語模式,從表現形式上進行同義轉換,規避常人的定勢思維,將其轉換為不符合語法規范但更接近內心情感態度的表現形式。最后是語境意義,語境意義中的同義轉換其實采取的是一種較前面兩種更加迂回的轉換方式,將特定的語句轉換為語義相關的另一種表達,而在特定的語境中實現同義傳達。文學語言陌生化手段中的修辭手法的陌生化對應的就是元語言功能中的修辭性的元語言運作。從根本上說二者是相同的,都是通過各種修辭手法解釋作者心中先定的語言對象。其不同之處在于文學語言的陌生化傾向于通過修辭將對象解釋為遠離人們無意識的 “自動化”言語范圍之外的話語;而元語言功能則更傾向于將其解釋為人們更容易理解、接受的話語。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文學語言的陌生化與元語言功能在實質上是相通的,其核心功能就是解釋功能:把既定的“對象”重新闡釋,然后呈現出來。二者的不同之處在于其具體的表現形式,我們可以大致概括為:文學語言陌生化是以既定的“對象”為出發點,解釋的方向是盡量遠離人們最基本的認知范圍,當然這種遠離是以保持前后相關性為前提的,并不是越遠越好;元語言功能同樣以既定“對象”為出發點,解釋方向是盡量向人們最基本的認知范圍靠近。當然二者之所以有這種方向上的背道而馳是因為各自目的不同,文學語言陌生化追求的是審美效果,避開人們最基本的認知范圍,增加認知難度,拉長感受過程,讓人們在感受過程中獲得審美享受;而元語言功能的目的是解釋對象符號,這種解釋要在人們最基本的認知范圍之內。
當然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元語言功能實質上是一個復雜的系統,在邏輯學、哲學、語言學領域都有不同定義。本文提到的元語言功能特指言語活動中的元語言功能。從這個角度看文學語言陌生化與元語言功能的關系,我們可以將文學語言的陌生化簡單定義為一種“類元語言功能”。元語言功能是一個比較大的范疇,元語言對應的是龐大的語言系統,而文學語言陌生化對應的僅僅是文學范疇的言語行為,是一個相對狹小的系統。文學語言的陌生化從根本上說執行的是一種特殊的“解釋”任務,在這一點上與元語言的解釋功能不謀而合。由于二者目的不同,文學語言陌生化可以說是沿著與元語言功能的相同軌道,走向了另一個方向,因此我們不能說文學語言陌生化是對元語言功能的繼承,只能將其定位為一種類元語言功能。
[1]B·什克洛夫斯基,李輝凡.藝術即手法[J].外國文學評論,1989,01:40-46.
[2]李軒.文學語言陌生化的順應性研究[D].渤海大學,2012.
[3]安華林.元語言理論的形成和語言學的元語言觀[J].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05,01:104-108.
[4]李子榮.元語言特性與修辭性元語言運作[J].阜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06:21-25.
[5]劉來春.談文學語言的陌生化[J].云夢學刊,2004,02:107-109.
[6]張艷玲.淺談文學語言的陌生化[J].語文教學與研究,2012,07:27-29.
[7]封宗信.語言學的元語言及其研究現狀[J].外語教學與研究,2005,06:5-12+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