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東忠 設計/鄭 怡
萬物生長,獨愛這一葉
文/李東忠 設計/鄭 怡
熱茶之下的冷思考

名山區萬古鄉紅草茶園 攝影/黃健據近10年來的統計數據顯示,雅安市的農作物播種面積和產量均呈下降趨勢。與之相反,茶園的種植面積和茶葉的產量逐年增加。
我在四川雅安的鄉下生長了14年,那里棲息著我全部的童年。于是進了城的我總是一有機會便回老家住幾天。只有鄉村,才是游子的天堂,才能稍許撫慰“鋼筋水泥”帶給我的冰涼。然而,自從老家大片的農田、樹林被大片大片的茶園淹沒時,曾經生我養我的鄉村變成一望無際的低矮茶壟和單調無比的深綠。沒有了春耕秋收,沒有了荷香蛙鳴,沒有了田園牧歌,農村的景觀多樣性正逐漸消失,多元化的循環生態格局也將隨之改變,單一經濟帶來的風險必將累積。這些都值得我們去關注和思考。
雅安位于四川盆地的南緣,在自然地理上屬名邛臺地的低山丘陵區,屬四川紅層的一部分,發育紫紅色土壤,土地雖算不上肥沃,但因為氣候溫潤、降水充沛、四季宜耕,曾經是四川省著名的糧倉,尤以水稻豐產為甚。除此而外,這片土地還以生長一種植物而聞名遐邇,這就是茶樹。雅安境內的蒙頂山多雨多霧,海拔適中,非常適合茶樹的生長,是世界最早人工種植茶樹的地區之一,也是中國茶文化的發祥地。雅安不僅是“茶的故鄉”,也是有名的“邊茶之鄉”。雅安邊茶又稱“南路邊茶”,從唐代開始傳入西藏,距今已有1300多年的歷史。獨特的自然環境和獨特的區位條件(藏區門戶)使雅安成為茶馬古道的兩大茶葉產地之一和茶馬古道的起點。
長期以來,雅安的茶樹種植和傳統農耕之間總是維持著互不侵擾的關系。首先,在土地利用的空間上,傳統農耕占據著壩區、淺丘等宜耕之地,而茶樹主要分布于中、低山區的不宜耕種區,二者各守一方水土,地盡所能。其次,在耕種時間分配上,茶樹管理和采摘的季節正好是耕種的閑時,當茶葉采摘完畢,正好進入“春分”之后的農忙,在時間上二者亦形成互補。正因如此,雅安才在歷史上長期維持著“糧倉”與“茶鄉”的雙贏格局。
然而,進入21世紀后這一格局迅速被打破。由于茶樹種植顯而易見的好處,大量農民開始放棄傳統的耕種方式,紛紛將旱地、果園里的農作物挖掉,換成茶樹。到了后來,干脆把稻田的水疏干,也植上茶樹。據近10年來的統計數據顯示,雅安市的農作物播種面積和產量均呈下降趨勢。與之相反,茶園的種植面積和茶葉的產量逐年增加。
距雅安市僅10余公里的名山區,是全市茶葉種植面積最大的區縣。1999年,名山全縣茶園面積為2998.3公頃,到了2009年,這一數據達到了17657.1公頃,10年間增加了近600%。2011年全縣有98%的村產茶,89%的農戶種茶,農民人均茶園面積840平方米,農村人均擁有茶園面積居全國第一。而這個區在十多年前還是雅安的產糧大縣,素有“雅安糧倉”之譽。在土地面積不會發生改變的前提下,茶園的迅猛增長,意味著與用于種植糧食的耕地面積此消彼長,也意味無數的旱地與稻田被改造成了茶園。

晨霧漸去蒙茶出 攝影/胡 伶
耕種了千年的土地,為什么毫無抵抗地被茶樹占領?傳承了千年的耕種方式,為什么輕易而舉地被放棄?
還是從我的家鄉說起吧。記憶中的農村總是和“忙碌”二字聯系在一起。小時候總覺得家里永遠有做不完的農活,不僅父母早出晚歸,就連我們這些不過幾歲的小孩也要在上學之余承擔繁重的農務。近年來,每次回到家鄉,也感覺仍然生活于此的親戚很忙,不過是忙著打麻將,通宵達旦,樂此不疲,甚至對我們的到來也有些怠慢。

① 雙河鄉騎龍村采茶場景

② 采摘芽茶 攝影/葉羽晴川

③ 接天綠茶無窮碧 攝影/李躍祥
這便是種茶帶給農村的最大變化。它將農民從繁重的耕種中解放出來,于是便有大把時間來“修砌長城”。相對傳統的農作物,茶樹的管理與茶葉的采摘不知要簡單多少倍。茶樹一旦種植于地里,只需每年一次修剪,幾次施肥便可以坐等春天里發芽散葉,然后再集中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完成采摘,全年的全部農活也就這些了。
回想起還在鄉下時,每一年除了繁忙的勞作而外,在相對閑暇的冬季總有些熱鬧的事情,如舞龍燈、耍花燈、跳馬馬燈,甚至于一些川劇折子戲也會在田壩之間上演。如今這些傳統的習俗與田間文藝已經銷聲匿跡,唯有各類賭博越來越發揚光大,日盛一日。雖說村民們忙的是小賭,大多只為消磨因種茶而多出的許多空余時間,但天長日久,時間和激情也被消耗在“筒、條、萬”上,許多日常家務和村里公共事務也因此被荒廢了。因此,每一次回去,都感覺道路怎么越來越坑坑洼洼,菜地越來越雜草叢生,庭院越來越雞飛狗跳。
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日常最要緊的莫過于兩件事:一是摘茶,二是打麻將。摘茶有季節性,不常有,而打麻將則天天可為。
種茶給農村帶來的另一個變化,就是農民付出減少了,但收入反而增加了。據研究表明,茶葉效益要高于糧食作物3至10倍。這當然是好事,誰也不愿意廣種薄收。但新的問題也隨之出現,有了錢的茶農卻再也不愿固守在這片土地。種茶與耕地相比更大的好處的就是不需要每年兩季的翻種,只需在適時的季節稍加管理與采摘就完成傳統耕種的全部過程,并且沒有農作物被盜的風險,因此便沒有必要守著這一畝三分田過日子。于是很多農民便紛紛進城買房購屋,舉家進城,愜意地當起城市里的農民。農村更像是“人生的避難所”,而非生活的家園。一旦生養于此的人們解決了生存問題,思量最多的便是離開這里,到別處生活。
茶園對耕地的占領,意味著這片土地景觀生態格局的改變和傳統農耕文化的陷落。
仍以名山區為例。這里屬盆周丘陵區縣,地勢西北高,東南低,蒙頂山、蓮花山、總崗山三山環列,地形地貌以臺狀丘陵和淺丘平壩為主,最高點1456米(蒙頂山上清峰),最低點548米(紅巖鄉青龍村駱河扁)。其中海拔650米以下的淺丘平壩占總面積的22.1%,丘陵臺地占61.2%,海拔800米以上的低山占16.7%。這原是一個生態景觀層次十分豐富的區域,在長期的傳統耕種中逐漸形成“樹木蓋頂,茶樹纏腰,山腳種糧”的立體栽培與耕種格局。茶葉種植的海拔長期維持在800至1100米的中山地帶。然而近年來茶樹種植的海拔高度不斷降低,最后完成了對淺丘平壩和丘陵臺地的占領,形成全域種植的格局。而實際上,并不是所有土壤均適合茶樹生長,茶樹需要排水良好的砂質土壤,要有良好的通氣性、透氣性。壩區和丘陵臺地的耕地大多屬黏質土。這種不適宜種植茶樹的土地硬生生地種上茶樹,不僅影響茶葉的產量和質量,同時對土壤的結構也產生了影響。
大量新增的茶園, 絕大部分是單物種單層次的專業茶區,這樣就使得農村景觀生態格局發生重大改變。首先,在土地空間上,原來具有異質性或斑塊性的空間單元消失,景觀生態失去了多樣性。其次,在時間分配上,鄉村變成一年一季的茶葉采摘,原有的四季輪種,春種秋收,夏生冬藏的時間異質性消失了。最后,在土地的功能上趨于單一,原有的功能異質性受到極大削弱。
阿來在《塵埃落定》中有一段關于種植鴉片還是種植糧食的智力較量。當鴉片換來的錢無法換取糧食的時候,財富帶給我們的仍然是饑餓與死亡。當然,在大流通時代,這樣的慘劇不可能上演,但假如萬頃良田都變成清一色的茶園,農村的多樣性和多元化將不可避免地喪失。
農民當然有權決定在自己的土地上種什么,或不種什么。他們也有權決定自己的生活方式。農村需要詩意,更需要發展,這無可厚非。
《呂氏春秋》中寫道:“天無私覆也,地無私載也,日月無私燭也,四時無私行也。行其德而萬物得遂長焉。”當我們輕易而舉地改變這片土地的用途,改變土地上所生長的作物,也就擯棄了傳統的耕種方式。隨之而來的自然是傳統農耕文化的改變。這種改變意味著什么,會有什么樣的結果?值得我們去關注與思考。另外,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講,茶產業具有顯而易見的投入少、見效快的特點,這使全國很多地方都在一窩蜂地發展茶產業,當全國山河一片茶時,茶產業也就走到了盡頭。到那個時候,我們又該如何面對這鋪天蓋地的茶壟?
年老之后,當我們再次聽到“我們曾經終日游蕩在故鄉的青山上,我們也曾歷盡苦辛到處奔波流浪”這首經典名曲時,腦海中縈繞的一定還是小時候的家鄉。我的家鄉已經不可能再是我童年時的那個家鄉,但我希望在這片土地上,萬種生靈,各得其所,生機盎然,周而復始,順天應時,因為她還將承載我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