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兵
(云南省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所,昆明 650034)
“一個族群要實現自身的生存和繁衍,就必須要在其所處的現存場域當中選擇一套恰當的生計方式。生計方式因之成為族群生存策略的最為顯著的體現”〔1〕。為了適應外部環境,人們總是選擇一種適合生存的方式。近年來,云南大理的洱海漁村由于自然與社會環境、經濟政策等原因的影響,其生計方式經歷了從單一性向多樣化變遷的過程。而生計方式的變遷也對大理白族的文化產生影響。根據筆者對洱海東邊幾個村莊的實地調查,試作如下論述。
洱海區域分布著9個鄉鎮,89個行政村,環洱海的所有這些村莊都是白族村。多少年來,洱海漁村的人們一直都維持著打魚、賣魚的生計方式。但是,近年來隨著自然條件和社會環境的變化,打魚現在逐漸成為洱海漁村的一種輔助生計方式,村民們的生計方式已呈現出多樣化發展態勢?,F今只有30%的村莊采用打魚的生計方式,其中一部分漁村有耕地,采取半耕半漁的方式;一部分漁村全村無耕地,屬專業漁村,如海印村、文筆村。
在改革開放以前,“靠海吃?!钡纳嫹绞揭恢笔嵌O村的人們為適應其獨特生態環境的首要選擇。由于洱海地區多數漁村沒有耕地,只能靠打魚捕蝦維持生活,不過當時洱海漁業資源較豐富,靠捕撈魚蝦就能維持基本生計。加之當時陸運交通不便,物資的供應都要靠船往來運送,洱海周邊的村寨在打魚的同時也利用漁船運送物資。筆者調研期間從海印村獲得資料:人民公社時期,漁村屬于洱海航運公司,以公分制來計算村民的收入,主要工作是從下關運送物資到洱海東邊這些鄉鎮,滿足人民的生產、生活需要。到1984年人民公社解散后,大多數人開始自己造船捕魚。這個時候村民的漁船雖是非機動的,捕撈能力有限,但當時漁業資源豐富,大多數漁民還是以打魚為主,同時有些村民也運送石頭、沙子等建筑材料到下關,以貼補家用。1991 年之后,機動船開始取代人工船,捕魚效率提高,捕魚區域也擴大,漁業開始發展。1992年洱海里投放了新的魚種——銀魚,1995年銀魚開始大量繁殖,且價格較高,大部分村民仍選擇以打魚為生,一個村子中只有一兩家由于在城里落戶而不打魚。
市場經濟的發展給人們帶來了諸多機遇,但也給傳統的生計方式帶來許多不確定因素。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加之洱海銀魚的大量繁殖,洱海漁村的人們抓住時機,開始多種經營。
如開設銀魚加工廠,把銀魚經過冰凍、曬干等加工遠銷沿海,甚至賣到日本,村民們的生活水平也在這個時候得到很大的提高。但是在市場經濟的運行中,商品價格會經常波動,漁業價格的不時改變對洱海漁民的生計方式產生很大影響。其中銀魚的價格浮動最大:最高的時候每公斤到100元,最便宜的時候只有16元。隨著漁業價格的變動,漁民也會選擇不同的生計方式,價格高時漁民們會選擇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打魚中,價格較低時漁民們就會選擇打工、經商等方式。
另外,經濟政策的調整也會影響人們生計方式的變化。洱海漁業的發展中,機動船的出現極大地提高了漁民的捕撈能力,但過度捕撈會影響漁業資源的正常再生產。當地政府為了保護洱海環境和漁業資源,1997 年機動船統統被禁止,網箱養魚被取締。從2004年開始進行封湖禁漁,只有幾個月的時間開海,準許漁民捕魚。禁漁政策實行后,漁民捕魚時間有限,加之機動船被取消導致生產效率下降,漁民無法維持生計,很多人放棄打魚,選擇外出經商、務工等其他的生計方式?,F在,有些漁村只有一半人繼續打魚。
隨著市場經濟發展的加快,傳統的生計方式不再成為人們的主要生計方式,而是出現多種生計方式并存的情況。大理洱海漁村由于市場經濟的沖擊,經濟政策的影響,生態環境的改變,旅游業的發展等,生計方式從傳統的漁業向水產品加工業、養殖業、手工業、商業等多元化方向發展。比如當漁村里有人因從事其他經營獲利時,很多人會紛紛效仿;當有一部分人因經營不善等虧損了,又會回到漁村繼續打魚?,F在很多人在開海期就回來打魚,其他時候又去城里從事其他經營活動。另外,大理環洱海生態公路的修建進一步促進了當地旅游業的發展,吸引了大批游客到洱海漁村,特別是有景點的這些村莊,如文筆村、海印村、雙廊等。魚蝦等經過加工后深得旅游者的喜愛,有一部分人抓住時機選擇在景點擺攤設點出售魚蝦制品。還有一小部分人經營白族風味飯館,開客棧等。總之,打魚已不再是人們的主要生計方式。
“文化系統中某一部分的變遷,通常會引起其他部分的相應變遷。即使單單一個技術上的創新,也會引起反應,結果形成一系列的連續變遷”〔2〕。洱海漁村生計方式發生的變遷,不僅對人們的生活有重要的影響,而且對當地白族文化也有同樣的作用,最直接的影響便是顯性的物質層面,如民居建造的風格、飲食、服飾等方面的變化。但是,由于一個民族的精神文化的形式和內容決定于一定民族的社會、經濟和生活方式,所以隱性的精神文化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和沖擊,如當地村民對于白族文化的態度、對于一些文化事項的理解等都會伴隨著生計方式的變遷發生改變。
在全球化浪潮的沖擊下,外來文化對白族文化的影響越來越大,服飾是首當其沖的受影響事項。改革開放后的一段時期內,白族的傳統服飾平時除了50 歲以上的婦女穿戴外,白族其他人很少穿戴,年輕一代甚至連一套白族服裝都沒有,一般情況下只是節日的盛裝和演出服。但是最近幾年,很多白族年輕人都積極地為自己準備傳統服裝。雖然現在的全手工白族服裝價格較高,但是由于經濟收入較好,漁民們也會很大方地為自己置辦多套手工白族服(而一般市面上的機器繡花白族服裝只是導游、文藝表演者的選擇,村民們一般不選擇,傾向于選擇傳統樣式)。一個民族的記憶和情感是最根深蒂固的文化因子,雖然隨著社會的發展,一些文化會出現變遷,但是到一定程度后又會回歸,白族服飾始終是白族人生產、生活乃至生命情感中的重要組成部分〔3〕,白族服飾作為白族文化最直接又最根本的文化事項也是如此。洱海漁村生計方式的改變為村民們提供了閑暇時間和參與一些公共活動的機會,他們也有了更多的自覺意識以保護和傳承白族文化。勞作時候穿慣了漢族服飾,在閑暇、節日期間或舉行一些活動時會主動選擇本民族的傳統服飾,這些看似很一般的舉動,實則是對白族服飾的最好保護和傳承,因為這是文化主體的自主選擇。
白族傳統民居是白族文化的重要載體。白族民居的類型十分豐富,單體建筑的構架,可分為走馬、吊柱、挑廈、土庫、腰廈等類型;建筑組合形式有人們熟悉的“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一進兩(三)院”等形式。而其中屬“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最為典型?!叭弧笔侵敢淮弊鞒瘱|的正房加上兩側的兩幢配樓,共三幢房子;一照壁就是指正房正對著的一堵墻壁,四部分共同圍成了一個正方形的院落?!八暮衔逄炀庇伤姆綆B房屋組成,有四個院落,其中四方房子中間的院落最大,每兩房子相交各有一個漏角天井,共四個,較小,故稱“四合五天井”。
白族傳統文化的許多事項都能在白族民居上得以體現和保留,但是,近年來體現著白族文化的民居正面臨著危機。隨著洱海漁村人們生計方式的多樣化,經濟水平整體提高,很多人熱衷于修建房屋,漢式洋樓彌補了傳統白族民居的不足,便會成為人們的首選。在修建的過程中大都放棄原來的白族民居樣式轉而改成洋樓,洱海周邊的村寨大多數已經見不到傳統的白族民居,這對于白族文化的傳承是一個直接的影響。更令人擔憂的是,一些洱海漁村為了發展旅游,滿足游客住宿要求,傳統民居快速被鋼筋混泥土取代,而且傳統民居消亡的速率還在不斷地加快,一些古漁村、古鎮已經不再名副其實。雙廊鎮就是個典型的例子:最近幾年隨著旅游業的發展,雙廊古鎮由于得天獨厚的歷史、地理條件吸引了很多外地客商和投資者。為了賺取高額利潤,這些外來投資者按照自己的思路改造民居,不管傳統民居的價值,也不顧當地人民的看法,把傳統民居推倒后建成現代式樣的賓館、客棧,雙廊古鎮的傳統白族民居短短幾年就消失了大半。
白族節日凝結了白族的文化要素,是白族人民對歷史年復一年的認同〔4〕。隨著外部生存環境的改變,白族人民不但通過調整生計方式以適應變化了的環境,同時也通過不斷調整對本民族文化的態度來促進傳統民族文化的傳承與發展,增強民族認同感和歸屬感。白族節日眾多,內容豐富,類型多樣,既有宗教祭祀的、商貿的,也有集宗教和商貿、娛樂為一體的。
本主節是白族重要的節日之一,它既是隆重的祭祀活動,也是增強情感、拉近民眾間距離、娛人又敬神的民族節日。本主信仰是大理地區白族主要的宗教信仰。本主,即“本境福主”,白語稱“武增”、或“勞姑”“勞太”,意為“本身的主宰”,是每個村社所供奉的至高無上的保護神。白族人民具有濃厚的本主信仰傳統,他們重視“現世”,輕視“來生”,認為多參加一些祭祀活動,敬畏本主和神靈,就能得到本主的庇佑,在生產、生活中就能免除很多風險和災難。由于本主節是在春節期間或每年二月及六、七月農事間隙期間,這個時候洱海屬于禁漁期,人們有更多的時間參與到節日中。在調研期間與村民的訪談中,多位村民告訴筆者本主節在最近這幾年越來越熱鬧,人們待客也越來越熱情。前些年很多在外工作的原洱海居民一般不回來過節,但現在基本都在本主節趕回來,而且很多年被省略的一些儀式又開始執行。如原來在本主節期間,每家都會在門口擺設香臺,后來很多人家嫌麻煩都不擺了,但是最近幾年人們又開始擺了,而且內容也越來越豐富。最近幾年接送本主成了村民必須參與的儀式,特別是剛結婚的男子搶抬本主神像的越來越多。可以看出,在生計方式多樣化的今天,白族人民自覺地加強了對本主節的重視,這是文化主體真正發揮作用的體現,是對白族傳統節日進行保護的最好方式之一。
除本主節外,白族的其他一些節日也因為人們經濟生活的變化而發生變化,傳統節日中一些不適合現代發展的元素被拋棄,而一些滿足當地人需求的新元素又被添加。也有一些新的節日出現,開海節便是在禁漁期政策實行后為滿足政府宣傳政策、發展旅游、滿足人民群眾精神文化生活需要等條件下應運而生的。開海節是自采取封湖禁漁政策后才開始的,與洱海村民們靠海吃海的生計方式息息相關,它雖是個很年輕的節日,但其內容都與白族傳統文化有關。節日中不但蘊含上千年的白族古老信仰,還有傳統的歌舞和競技活動,如接送本主、念誦經文、龍舟競賽、舞龍舞獅、白族歌曲對唱等。開海節這天,洱海沿岸的村民都會積極參與,特別是婦女們,穿著傳統的白族服飾,虔誠地上香、念誦經文,祈禱開海后所有的漁民打魚都能順順利利。在這個活動中,不但白族的歌舞、服飾、宗教信仰有了傳承的機會,而且白族人民的捕魚文化也有了展示的空間,一些傳承了上千年的古老的捕魚方式和技巧又一次展現在人們眼前,如魚罩捕魚、魚鷹捉魚等。
近年來,由于很多漁民外出經商、務工等,與外界的接觸增多,觀念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使他們反過來對于白族的文化有了更深的認識,對于一些風俗會更加自覺地遵守,而對一些習俗會覺得繁瑣而進行簡化。白族有婦女上了50歲就要參加蓮池會的習俗。洱海漁村的人們由于生計方式的改變,很多人去了外地,但該入會的時候就會趕回來積極地加入,每逢會期也會專門趕回村子參加活動。她們的家人也會積極支持,因為他們認為家中有人參加蓮池會是給全家人積德,可祈求神靈保佑全家人清吉平安。與此同時,白族人對于婚喪嫁娶的一些禮儀和禁忌也嚴格遵守,他們認為如果不遵守這些禮儀和禁忌,就會受到懲罰。而對于一些太繁瑣的待客習俗,他們認為應該簡化,如提親,以前從兩個人相好到結婚有很多程序,但是現在只要兩個人情投意合,兩三次風俗程序的履行就能把一門親事說定。
洱海漁村的人們對于傳統風俗習慣態度的改變,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生計方式的變遷,但是,生計方式改變的同時也增加了一些未知的風險,增強了他們的危機感。所以對于一些可以獲得精神寄托的習俗,白族人民就會更加自覺地遵守;而在與外界的接觸中看到了其他民族的風俗和習慣,他們會反過來與自己民族的習俗進行對比,就會產生簡化一些習俗程序的想法和愿望。
洱海漁村的外部環境不斷發生變化,村民們的生計方式也隨之發生變化,從而形成不一樣的經濟生活〔5〕。經濟生活的變化會對當地白族傳統文化產生重要的影響。這種影響一方面對于白族的傳統文化有積極的保護和傳承作用,但是另一方面也給白族文化的發展帶來負面的影響。
生計方式的變遷是歷史的必然,面對環境的變化,人們可以自主選擇生存方式。“生計方式變遷屬于文化變遷的一部分,文化是各個部分的高度整合,任何一個部分的改變都會帶動其他部分的改變,雖然文化具有自動調適的功能,各部分可以對已變化的進行調適,但調適并不是立刻發生的,而是隔一段時間后才出現”〔6〕。所以對于文化的變遷應進行積極引導和重視,正如學者郭家驥所說,“從追求以文化為終極目的人類全面發展的人類學視角來看,一個民族卷入國際市場的程度越深,就意味著這個民族掌控自己文化變遷的主動權越小,距離文化良性變遷的道路越遠,其發展面臨的風險越大,因而應該引起高度的警覺”〔7〕。在全球化浪潮的襲擊下,白族文化面臨的困境和沖擊是不可避免的,但不能任其改變和消失,而要進行積極的引導,需要政府、當地民眾、民族中的精英等各方面的努力。最重要的是,當地民眾要有文化自覺,即費孝通先生所指出的,“文化自覺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過程,所具的特色和它發展的趨向,不帶任何‘文化回歸’的意思,不是要‘復舊’,同時也不主張‘全盤西化’或‘全盤他化’”〔8〕。同時,發揮洱海白族文化主體的作用,正確看待和吸收外來文化,對自身文化進行調適,處理好民族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的關系。面對全球化、現代化,“傳統與現代進行融合將是最佳的應對模式”〔9〕,洱海漁村的白族人要主動參與到文化的發展和變遷中,適應不斷變化的外部環境,選擇適合自己的生存模式和文化保護與發展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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