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禮
(中共懷遠縣委黨校,安徽懷遠 233400)
西漢帝國經過了60 多年的發展,到公元前141年漢武帝即位,經濟已經走出了困境,國力已經逐步強盛。然而,封建經濟和政治的發展,必然伴隨著農民和地主對抗性的階級矛盾日益尖銳化。同時,作為一代英主,漢武帝當然也無法擺脫其大一統的皇權思想。這樣一來,漢初統治集團信奉“無為而治”的黃老之學顯然已不適合形勢發展的需要了。
為了適應西漢帝國專制集權的政治意圖,董仲舒極力宣揚君權神授的“天人感應”目的論,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對儒家學說做了充分的發揮。他遠承孔孟,近取荀子,對陰陽五行思想兼收并蓄、發揮改造,構成新儒家的理論體系。董仲舒為逐步強盛起來的西漢王朝提供了嚴謹而完備的治國理論,并為未來的政治活動、社會發展設計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方案。
在董仲舒為封建王朝重新架構的治國方案中,特別強調用“天”威來彌補其強大統治之不足。因此,“天”就成了政治家董仲舒哲學體系的最高概念。為了把西漢王朝中央集權的封建制美化成是天授的永恒不變的神圣制度,他宣稱天是有意志、至高無上的神。“他歪曲自然科學的自然觀,以春夏秋冬四時,論證‘天志’的存在”〔1〕。不僅自然界日月星辰的運行、春夏秋冬的更替是神的意志在人間的表現,就連國家人事的興衰治亂也是如此。
董仲舒之所以這樣做的理由是,從理論上論證新的政治社會制度的“存在的根據”。既然人是天的一部分,人的所作所為,自然應依據天的所作所為。天人之間有一種密切的相互作用。從這個前提出發,董仲舒把陰陽家形而上的宇宙觀和儒家的政治社會哲學結合起來〔2〕180。
董仲舒認為“天”是有意志的至高無上的人格神。“天者,百神之大君也。”(《春秋繁露·王道通三》)“天者,群物之祖也。”(《春秋繁露·王道通三》)董仲舒的“天人感應”神學目的論,繼承了孟子鄒衍以來“天人合一”的學說,并利用當時的自然科學理論加以歪曲。他把天、人之間的關系,說成目的論的關系。“天者,萬物之祖,萬物非天不生。”(《春秋繁露·順命》)“為生不能為人,為人者天也。人之為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春秋繁露·為人者天》)天是有意識、有目的地產生世界萬物和人類的主宰。
董仲舒認為天所以創造世界萬物,是為了人類。他說:“天地之精所以生物者,莫貴于人。”(《春秋繁露·人副天數》)“天地之生萬物也,以養人,故其可食以養身體,其可威者以為容服。”(《春秋繁露·服制象》)“昊天生五谷以養人。”(《春秋繁露·求雨》)“天之生人也,使之生義與利,利以養其體,義以養其心。”(《春秋繁露·身之養重于義》)可見,世間一切都出于“天”的有意安排,而且天產生一切事物和道德觀念,都是為了人類。
董仲舒認為天不但是世間萬物的創造者,而且還給人類社會設立一個最高權力的“君主”,即皇帝。他說:“王者承天意以從事”“天以天下予堯舜,堯舜受命于天而王天下。”(《春秋繁露·堯舜湯武》)“受命之君,天意之所予也,故號為天子者,宜視天如父,事天以孝道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此之謂“君權神授”,是董仲舒用來論證封建專制統治制度合理性的。“封建統治者因為有君權神授這一護符,可以隨意地對一些自然現象穿鑿附會,來為自己的腐敗政治行為粉飾或開脫”〔3〕。
為了鞏固西漢的集權統治,調和階級矛盾,董仲舒一方面宣揚君權神授,同時也企圖假天之威,限制皇權。“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繁露·玉環》)就是說天并不是為了皇帝而產生人民,而是為了人民才產生皇帝,如果皇帝能對人民有益處,天就讓他繼續做下去,相反迫害人民的皇帝,天就會剝奪他的皇位。但董仲舒在這方面特別謹慎,《春秋繁露》載,某年,漢高帝廟遭遇火災,董仲舒推論起火的緣故,推論文稿被人偷拿去交給了武帝。武帝大怒,董仲舒差點被處死。嚇得他此后再也不敢談論災異。因為“皇帝需要有利于統治的妖妄言辭,但禁止議論朝政”〔4〕。盡管“獨尊儒術”了,但儒生們如果想利用大力宣揚的效果來提高某部經典的地位和影響時,必須假借孔子之名,否則,“儒家”也同樣會遭遇不測。這不僅是董仲舒個人的悲劇,更是那個時代的悲劇。因為“秦漢大一統帝國的建立,終結了中國軸心時代‘學無拘禁,思想自由’的狀況,使中國進入了一個漫長的帝制時代,以至任何宗派的學術思想都不得不依附于專制皇權強制性和壓迫性的支配權力以求生存,它們的命運主要取決于統治者的好惡取舍”〔5〕。
董仲舒不僅認為天生人類,是為了實現天的意志,而且還假想出人是“天”的縮影,即其所謂的“人副天數”“人之為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類天也。人之形體,化天數而成;人之血氣,化天志成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義;人之好惡,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時。人生有喜怒哀樂之答(反應),春秋冬夏之類也。喜,春之答也;怒,秋之答也;樂,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春秋繁露·為人者天》)。
人和天的模樣構造完全一致,人有骨節,天有時數;人有五臟,天有五行;人有好惡,天有暖晴。等等,不一而足。“天地之符,陰陽之副,帶設于身,身猶天也,數與之相參,故命與之相連也。天以終歲之數成人之身,故小節三百六十六,副日數也;大節十二分,副月數也;內有五藏,副五行數也;外有四肢,副四時數也;乍視乍暝,副晝夜也;乍剛乍柔,副冬夏也;乍哀乍樂,副陰陽也;心有計慮,副度數也;行有倫理,副天地也。”(《春秋繁露·人副天數》)。
董仲舒不厭其煩地強調人類的形體、精神、情感、品質等等,都被說成天的副本,主要還是以此來證明他的天人感應神學目的論。
在董仲舒看來,天與人具有相同的生理和道德品質,天人是合二而一的,天與人可以交感。對天而言,其創造人就是為了體現它自己的意志,因此人一旦違反了天的意志,必然引起天的震怒,天就會出現“災害”,進行“譴告”;當然,當人的言行符合天意,天就會高興。對此,董仲舒曰:“天與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漢書·董仲舒傳》)天與人如此,與國家亦然。“國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災害以譴告之。譴告之而不知變,乃見怪異以驚駭之。驚駭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春秋繁露·必仁且知》)。
天的災異能影響人,反之,人的行為和精神活動也能感動天。“五行變至,當救之以德,施之天下,則咎除。不救以德,不出三年,天當雨石。”(《春秋繁露·五行變救》)董仲舒警告世人,一旦遭遇災難,只有聽從天的意志,才可以加以免除。“木有變,春凋秋榮,秋木冰,春多雨,此繇役眾,賦斂重,百姓貧窮叛去,道多饑人。救之者省繇役,薄賦斂,出倉谷,振困窮矣。”(《春秋繁露·五行變救》)天通過災異以告誡當政者,領會天的意志,緩解人民的負擔,社會才會穩定。董仲舒意在提醒統治者,對人民的剝削不能過度。否則,物極必反。
“在古代中國,陰陽家和五行家代表兩種不同的思想。這兩家對宇宙的結構和起源都提出了正面的解釋。后來,這兩種思想逐漸合流,在董仲舒的思想里,這種合流特別明顯,其中既有陰陽家的思想,又有五行家的思想”〔2〕168。
先秦的科學家哲學家,多用陰陽、五行理論,對世界的構造、發生、發展給以了唯物主義的說明。到了漢初,隨著科學的進步,《內經》《呂氏春秋》《淮南子》中的天文、地理和醫學、農學,均用唯物主義的陰陽五行學說解釋了世界。然而武帝時,作為封建統治者高級政客的董仲舒,為了封建專制統治的需要,竟然把唯物主義的陰陽五行學說曲解為具有封建社會道德屬性的神秘主義陰陽五行說。
董仲舒認為“天數右陽而不右陰”。就是說,“天”始終把陽作為主導方面,把陰作為次要方面;陽主導萬物的生長,陰主導萬物的收藏;陽主導天的恩德,陰主導天的處罰。這就是他所說的“陽為德,陰為刑,刑主殺而德主生。”(《春秋繁露·舉賢良對策》)“天之志,常置陰空處,稍取之以為助。故刑者德之輔,陰者陽之助也。”(《春秋繁露·天變在人》)質言之,陽為主,陰為從,即陽尊陰卑。在董仲舒的視閾里,一切自然現象均被加上了封建專制主義的道德屬性。
董仲舒認為宇宙由天、地、陰、陽、木、火、土、金、水和人這十種成分構成。在董仲舒看來,“天地之間,有陰陽之氣,常漸人者,若水常漸魚也。所以異于水者,可見與不可見耳。”(《春秋繁露·天地陰陽》)陰陽二氣可以再分成木、火、土、金、水五行。董仲舒所定的五行次序與《尚書·洪范》中的次序不同。董仲舒的五行次序是:木→火→土→金→水,而《洪范》之次序是:水→火→木→金→土。五行“比相生而間相勝”,“比相生”意味著相互促進,如“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間相勝”即相克,意味著互相排斥。金勝木,中隔水;水勝火,中隔木;木勝土,中隔火;火勝金,中隔土;土勝水,中隔金。五行相生相勝,終而復始,循環不止。同時董仲舒和陰陽家一樣,以為木、火、金、水,各主導一個季節,又主導東西南北之中的一方。即春(木)、夏(火)、秋(金)、冬(水)、四時(土兼四時);東(木)、南(火)、西(金)、北(水)、四方(中配土)。四季因此而嬗替,萬物由此而產生。
因此,董仲舒認為:“天道之常,一陰一陽。陽者天之德也,陰者天之刑也。……是故,天之道,以三時(春夏秋)成生,以一時(冬)喪死。”還說,“天之任陽不任陰,好德不好刑。”(《春秋繁露·陰陽位》)照董仲舒這種解釋,本來是普通自然現象的陰陽五行,也有了意志、有了目的、有了道德情感。
董仲舒不僅將自然之天塑造為有意志之天來支配自然世界,而且還支配到社會人事方面。只有這樣,他覺得才能完成溝通天人從而達到君權神授目的的理想。因此,他又通過陰陽五行來比附社會人事,用所謂的“陽尊陰卑”思想,把封建的倫常關系絕對固定化起來。他說:“陰者陽之合,妻者夫之合,臣者君之合。”還說:“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與諸陰陽之道。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婦為陰。……王道之三綱,可求于天。”(《春秋繁露·基義》)由天地、陰陽進而推說到君臣、父子、夫婦的主從關系。董仲舒從儒家之五種倫常關系(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之中,“提出了‘三綱’的論點,后來的儒生概括成‘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這成為長期封建社會儒家說教的中心和束縛廣大人民的道德繩索”〔6〕。在董仲舒的陰陽與三綱哲學里,陰和陽這對矛盾,“陽”永遠是矛盾的主要方面,處于主導地位;“陰”只能服從“陽”,雙方地位不能轉化,這是天意規定的。這種思想比附到人事上就成了大臣要服從君主,妻子要順從丈夫,兒子要服從老子,雙方地位也是永恒不變的天然秩序。
董仲舒的“三綱”論,“實際上是在思想戰線上繼承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正名學說,又吸取韓非‘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的三綱思想,實現了儒法合流”〔7〕314。董仲舒在這方面的突出貢獻在于,他既改造了儒家的“禮”,又改造法家的“法”,并把兩方面在更高的理論層次上有機結合起來。
此外,董仲舒還把“仁、義、禮、智、信”等五種所有儒家都主張遵奉的封建道德倫理規范,與五行相比附,此謂“五常”。漢代的學者十分重視把“五常”和“五行”聯系起來,但董仲舒不然。他之所以重視“三綱”“五常”,其目的是用“天意”來解釋社會倫理道德。他說:“天子受命于天,諸侯受命于天子,子受命于父,臣受命于君,妻受命于夫,諸所受命者,其尊于天也。”(《春秋繁露·順命》)在三綱之上加了個有意志的“天”,以此來論證“三綱”“五常”的合理性與永恒性。這也是董仲舒在向漢武帝的《對策》中提出的,“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也不變。”就是說,封建社會專制統治之道和天一樣,都是永恒的不可改變的。
特別要強調的是,董仲舒提出的“三綱”思想,并把它說成是“可求于天”,是“天”所規定下來的。這一思想在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中,給廣大勞動人民特別是女性帶來了極大的毒害。毛澤東指出:“這四種權力——政權、族權、神權、父權,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縛中國人民特別是農民的四條極大的繩索”〔8〕。
董仲舒重構的,以“天人感應”為核心的封建思想體系,適應了當時的時代要求和封建統治階級的“大一統”的政治格局。董仲舒以史為鑒,全面總結秦亡教訓和漢初弊政,反對放任“無為”的黃老思想。“他繼承和發展了先秦儒、墨顯學所宣揚的‘天命’‘天志’的思想,并與秦漢方士神秘化了的陰陽五行學說結合起來,又充分利用當時天文、歷數、物候等自然科學的新成果,運用春秋公羊學的類比方法給以主觀歪曲,構造出一套以天人感應目的論為中心的神學唯心主義體系”〔7〕315。
經過董仲舒精心改造的“天人感應”神學目的論特別強調了思想統一的重要性,迎合了漢武帝為擴張皇權而積極恢復和重建天上神權的需要,有利于西漢的集權統治。“在中國漫長的封建帝國史中,從西漢建立到東漢滅亡,整整走過四百零五個年頭,其后不論是盛唐還是明清其延續的時間都遠不及漢代。而漢朝所擁有的穩定疆域也一直保持到清朝。……四百年的大漢歷史足以向世人證明,這種制度的適用性”〔9〕。董仲舒的整個思想體系畢竟是封建時代的產物,絕不能說他具有先進性。他的思想,不僅遭到現代人的猛烈批判,而且在他之后詬病之聲就從未間斷過。但就人倫道德而言,“三綱”論調應該徹底唾棄,而“五倫”之中,除君臣外,其他關系當下依然存在,舊時代為人稱道的行為尊則,如父慈子孝、夫婦相敬、兄友弟恭、交友重義等也并未失去其基本的價值,建立現代社會的倫理道德,似乎不必對之一味回避或排斥。
總之,董仲舒重新架構的“天人感應”神學目的論,為逐步走上強盛的西漢王朝提供了嚴謹而完備的治國理論,并為未來的政治活動、社會發展設計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方案。他為漢帝國所做的這一頂層設計,確實起到了加強中央集權的政治作用。此后,兩千多年封建社會的統治正是沿著董仲舒設計的模式進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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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M〕.南京:鳳凰出版傳媒集團,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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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林存光.孔子形象的歷史變遷與時代轉換〔N〕.社會科學報,2015-01-22(6).
〔6〕白壽彝. 中國通史綱要〔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130.
〔7〕蕭萐父,李錦全. 中國哲學史〔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8〕毛澤東. 毛澤東選集:第一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31.
〔9〕何樂為.中國發現·帝國流年〔M〕.西安:中國長安出版社,2006: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