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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吹起的思憶

2015-03-23 02:55:54◎支
小說林 2015年5期

◎支 援

春風吹起的思憶

◎支 援

北方四月,不時掀起鋪天蓋地的大風。兇猛、強烈,像奔馬,像怒濤,厚厚的積雪被吹化了,深達一米多的松花江冰層也砉然破裂悠然漂走了。迎風佇立,仿佛置身于另個天地。那迷蒙的視野好像展現諸多悠遠的歷史景物;那無邊無際滾動著雜亂而喧囂的聲浪,似乎在傾訴著千古世事的變幻與興衰。也許這是最能撩人回憶的時刻。每到這一時節,朦朧的眼前總要晃動一個人的身影,嘈雜的耳邊也似乎回蕩她那快活的聲音。我索性坐在江畔的長椅上,盡力讓那影子更清晰一些,聲音更真切一些吧!

模糊中她逐漸走近了,近了。一頭金黃的發絲,一張消瘦的面頰,年紀約三十左右,但憂患的歲月已給她蒙上一層淡淡的衰老,眼角出現細微的魚尾紋,嘴角褶皺而干癟。然而,充分顯示她旺盛青春活力的是她那靈活而敏捷的身軀和神秘莫測的雙眼。在她那深陷在眼窩里的藍色眼珠,總在跳動著難以捉磨的機警和睿智。有時像火焰般的灼人,有時又像嚴霜那樣使人寒栗。她會一口較流利的中國話。我們雖沒有幾次交談,但卻留給我極為深刻的記憶。我永遠不能忘記的是最后一次見面,我曾意味深長地說:“你不盼望親人么?告訴你,你們的親人就要來了,多么美好啊,春風刮來了春天。”

歲月流逝,說來已是四十多年了。那是抗日戰爭勝利后的第一個春天,統治了東北十四年的日本關東軍雖已向進駐的蘇聯紅軍繳械投降,然而從空中飛來的國民黨接收大員,又在哈爾濱暗地糾集偽滿殘余,甚至招撫日本武裝官兵,重新把剛剛從鐵蹄下解放出來的人們推向惶恐不安的境地。此時,我正從事新聞工作,終日為采訪而奔忙。那是四月的一個刮風天,我走在一條喧鬧的街道上。這是一條頗具哈爾濱特色的街道,腳下方整的石頭鋪成的馬路,兩旁大都是蘇聯人的商鋪。街心來往穿梭著各色行人,以及沒有交通秩序可循的人力車、斗子車和三輪大馬車,一切呈現出嘈雜、混亂,給人以緊張、驚悸和惴惴不安的感受。我走過一家西餐館,忽聽身后有人喊叫,心想這絕不是喊我,繼續走自己的路。突然,有人拽住我的右臂,我驚愕地睜大兩眼,竟是一個年輕的蘇聯女人。我窘極了,登時感到所有行人都把目光集中過來,我的臉熱得發燙。

“你,不認識我了?忘了?”她穿著單薄的絨衣,臉色是紅潤的,像是剛從暖和的屋子里跑了出來。我想她是認錯了人,只好搖頭。

“你怎么會忘了?”她有些焦急,忽的拱起雙手,縮起兩肩,做出只有犯人才有的那種忍辱含垢的表情。她這一提醒,我眼前閃電般映現出一個披散著長發、蜷曲著身軀、晝夜依偎在粗實的柵欄旁的一個女犯。噢!原來是她。這個奇怪的女犯曾奇異地關在我的監室,而且又那么不尋常地和我共同度過兩天一夜。

是啊,我終生也不能忘記這段離奇莫測的經歷。

那是一年前,二次大戰已近尾聲,然而日本侵略軍還在張牙舞爪,到處抓人,哈爾濱仍是一片恐怖。不幸,我竟被他們抓進了日本憲兵隊。經過多次的拷打和審訊,卻沒有使他們獲得滿意的“罪證”,但是他們又不肯輕易釋放,久久地把我單獨監禁在地下一個監房里。終日靜坐,煩悶和孤寂像條巨蛇吞噬著我的心,有時在手心玩弄一個虱子也會感到極大的欣慰。

那是一個沉寂的下午,突然一陣騷動,那個胖胖的日本看守打開了監門。我以為又要提審,不料竟進來一個蘇聯婦女。

看樣子她像剛剛被抓,風塵仆仆滿面凄惶。一個日本軍官模樣的人,要她坐在門里的一角,緊貼著木柵,她順服地蜷曲在那里。

我極為困惑,為什么不把她收在女監,而偏偏塞進我的監房?從我被抓以來,這個監房就屬于我。只有兩次他們突然抓來好多男男女女,每個監房都關了許多,我這里也容納過六七個人。有日本人、朝鮮人、蘇聯人和中國人。但從來沒有男女混監過,更不可能在一個監房里監禁一男一女。現在倒是為什么?是女監房滿員?還是對一個單身婦女不宜只身關押?我左右猜疑,最后,我認定她是暫時監禁,因我這個監房有著得天獨厚的“優越”條件,它斜對著過道里看守的座位,只要看守稍一歪頭,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收在他的眼底。我想就是這個原因,之外再也找不出其他任何理由了。

不管怎樣,在如此孤寂的囚禁中,來了這樣一個伙伴,是十分幸運的。我默默地打量著她,揣摩她此刻的心境。凡是抓到這里的人,都在承受著巨大的驚惶和恐怖的打擊,忍受著生死難卜的痛苦折磨。她深垂著頭,幾乎把整個臉都埋藏在豎起的大衣領里。一件褐色的翻毛大衣,緊緊地裹著她瘦小的身軀。她紋絲不動,似乎已經嚇得頹癱再也站不起來了。

過了一會兒,胖看守帶著他那沉重皮靴響聲由近而遠。這個蘇聯女犯緩緩地抬起了頭。她用那藍色的眼睛環視了一下周圍,然后又久久地打量著我。她的臉是白皙的,彎卷的睫毛下流露著同病相憐的眼神。是的,在這里無論種族、性別和年齡,只要同是犯人,就會同仇敵愾,相互交流著風雨同舟、患難與共的友好感情。我也正用同樣的眼光注視著她。此刻,她竟毫不陌生地對我撇了撇小嘴,聳了聳雙肩,那神情像是說,囚居在這惡劣的環境中,該如何忍受,命運之神又將做出怎樣的安排呢?

不錯,這里恰同一座死寂的墳墓,緊鎖的狹門扼阻著生命與呼吸;面前一根根粗實的木樁,就像無數冤魂的無名墓碑。四壁空無所有,高懸在后墻上有一扇小窗,厚厚的塵埃遮蔽著堅固的鐵條和密實的鐵絲網。整個屋子只有一件東西,那便是躺在墻角時時散發著臊臭氣味的便桶。我環視這一切,確也找不到可以慰藉她的任何東西,只好輕輕地吐出一聲嘆息。

她開始悄聲地和我談話了。想不到她竟會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

“你抓來多久了?”她探著身子,伸著脖子。

我如實地回答了她,同時問她為什么被抓?

她又聳聳肩,撇撇嘴:“他們誣賴我偷了日本軍官的皮包?!?/p>

我登時不禁一怔,怎么又是軍官皮包?我被抓時,那個日本軍曹就這樣誣賴我,可是抓來之后,他再也沒提皮包的事。于是我悄聲告訴她,這是他們慣用的伎倆,別聽它,定是有另外原因。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彼⑽⑦诌肿?,似乎是熟知一切地告訴我,凡是抓到這里的人,不是和軍事有關,就和政治有關。接著問我:“你是政治犯?”

我搖頭。想不到這個女人如此直率,并且表現出久經社會風霜、十分熟悉現實情況的樣子。我想告訴她,我只是酷愛文學,發表過一些作品,從而引起他們種種懷疑……可是,這些又難以用簡單的語言表達清楚。我正在遲疑,只見她敏捷地敞開外套,從腰間拽出內衣的衣襟,不斷指點著上面紅紅的顏色,同時射來強烈的試問目光。

她的意思是很明白的,我知道這種顏色代表什么。然而,我并非什么“赤色分子”,甚至連“赤色嫌疑”也夠不上。不幸的是,這個外國女人竟和審訊我的那個日本軍曹對我有同樣猜疑,實在令人莫解。

我的心像壓上一塊巨石,不知該怎樣向她解釋。沉默中,她突然豎起大拇指在我眼前連連搖動,我辨不清這是她對我的真誠的贊揚還是虛偽的奉承??傊?,她這種潑辣的、挑釁般的舉動使我惶恐不安,大有啼笑皆非之感。

生活真像奇妙的萬花筒,而人生則是毫無規律可循錯綜復雜的組合。多少禍福、沉浮、得失和榮辱,也并不由于你好與壞,是與非、善與惡和美與丑,它取決于時代,取決于社會。只要是強權者,他就可以理直氣壯,任意顛倒黑白去判處一個人的前途和命運,而被剝奪一切權力的人,就必須服服帖帖接受任何幸運或厄運的裁決……

從被捕以來,我就深沉地思索過弱肉強食的歷史規律,也深刻地意識到:一個喪失了任何抵抗能力被敵人死死踐踏在腳下的人,會有怎樣的結果。如果只為個人的不幸而痛苦,那是狹隘的;如果認識到這是承擔民族的厄難、反映民族的不屈精神,那便心安理得處之坦然了。

“怎么?你不怕?”她看我心平氣和、聽其自然的樣子,不解地問。

“你說我那么嚴重,怕還有什么用呢?”

“真的,我不撒謊?!彼nD片刻又說,“你的衣服不是他們發給你的嗎?你是個要犯?!?/p>

唔!怪不得我看其他被抓來的人都穿著自己的衣服,可我被捕之后,便讓我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脫掉,換上他們扔給的一套黑色的棉褲棉襖。雖說是新的,但很粗糙,上衣沒有紐扣,下身也不給褲帶,行動起來要雙手提著褲腰。大概這就是對要犯的待遇,也是要犯的鮮明標志吧!

“要犯不就槍斃么?”我淡然地問。

她又聳聳肩說:“往好了說也得去當勞工,再不就送‘七三一’部隊?!?/p>

當時我還不知道所謂的“七三一”部隊就是殺害中國人民的細菌工廠。

“可是你都招認了什么?”她又問。

我也學她那樣聳聳肩。有什么招認的,我什么都沒有。既非共產黨,也不是國民黨。他們手里也無根無據,唯一的是掌握著一篇我發表在一個公開刊物上的小說。但那又有多種解釋,也可以說是根本無所謂的。我把情況簡要地介紹給她,她聽得十分認真,并提問了一些問題。

這時,她的眼睛里閃著光亮,再次又向我伸出拇指,贊揚我是個硬漢子。并說:“不管有什么,至死也不要吐口,堅持下去,也許有救……”

順情說好話,這是誰都會做的。盡管這一切都無濟于事,但她總是一番好心,我不能不對她抱以好感。

挨到開晚飯時,看守從門旁小洞塞進兩碗飯、兩雙筷子。我多撥了一些飯菜給她,而她堅持要吃那碗少的。就寢前,我從木欄的夾縫接過兩條毛毯,特意挑了一條比較整潔的給她。不過,所謂整潔的也難免上面仍有血污和風子,她欣然接受了。為了照顧她的方便,我便把便桶移在她附近的墻角,而我遠遠的貼在另個墻根睡下了。

暢游夢鄉,是擺脫愁苦與憂傷的最好時刻。朦朧中,魂飛藍天,像只自由翱翔的小鳥俯視著廣袤的大地。人們常在冥想中追逐人間的美好,那是因為世上一切幸福與快樂存在于黃粱般的虛幻之中。時已深夜,在我似夢非夢的境界里,突然感到一種柔軟而堅硬的東西捂住我的嘴巴,這種異乎尋常的觸動立即喚回我的清醒。我猛然爬起,大睜睡眼,幾粒白花花的東西從我唇邊噼里啪啦地滑落下來。她忙用雙手在我毛毯上急速地拾揀著。我慌忙把目光投向走廊,原來看守不在,一切是那么寂靜,只有棚頂上那盞晝夜不熄的電燈對我們無聲地注視著。

她二次把手中的東西送到我的眼前,我看清是一把雪白的花生蘸。這香甜的食物是饞人的,我不無感激地雙手接了過來。我凝視著她,她面帶微笑,在那刻有細碎皺紋的眼角和嘴角,充溢著溫存體貼的柔情。我們默默對視了幾秒鐘,為避免看守發現,她旋即匆忙爬回原位,照例依偎在墻角。然而,這時我卻禁不住產生疑問,這東西是從哪里來的?是她帶進監房的么?絕不可能。凡是抓進來的人,不可避免地要進行搜身,收進監房時,嚴格限制攜帶任何東西。我忽然想到,能否是那個胖看守趁我睡著從木欄空縫塞給她的呢?為什么要偷偷給她?是討好?是憐憫?還是另有什么企圖?既是如此,她本應不聲不響去獨自享受,可為什么卻又與我共嘗,這是由于相處的友好?還是買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面對著墻壁閉目思索,諦聽著走廊里時斷時續的皮靴聲。

不知又過了多久,在我睡意蒙眬中,覺得又有什么貼近我的嘴邊。睜眼一看,是一只點燃的香煙。白日她曾說她癮得難受,我說我也有兩個月沒吸到煙了。這里根本不可能吸煙,更不可能有火的。然而她現在是從哪兒弄來的呢?不是看守的賜予,還會有誰?那么看守又和她是什么關系?是舊友?是新友?這真是個難解的謎。

翌晨,借著例行的室內清掃的時機,我問她那些東西的來歷,她面帶慍色地說:“給吃就吃,給抽就抽好啦?!?/p>

她越是這樣,我越是猜疑。從各方面判斷,她絕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早飯過后,她被喚去審訊。一個多小時左右,她安然地回來了。趁著看守不在,我詢問她的情況。

“沒多大事,軍用皮包的事清楚了。用不多久,就會放我出去。明白么?”她輕松地笑了。

看到她那得意神色,不由引起我幾分鄙夷和厭惡。她有能量,有招數,但她使我想到沉淪和墮落的社會渣滓,在他們的心目中,無所謂美與丑,無所謂善與惡,什么國家民族,什么正義道德,只要能滿足他們一時的生活欲望,他們可以吮癰舐痔,無惡不可為……

我決心不再對她理睬,只垂頭悶坐??墒撬齾s不甘寂寞,一有機會,便和我搭搭訕訕。也許是看我愁眉苦臉,盡量對我說些寬慰的話。一次,她伸出三個手指,表示德國、意大利、日本,這是當時大戰中所謂的“軸心國”。接著,她捂住兩個手指,表示德國和意大利已被擊敗,剩下一個,指了指看守的座位,然后用掌一劈,意思是說日本也快完蛋了。不知她從哪學來這套,很難讓人相信這是她的見解。我只付之一笑,不做任何表示。再有一次,她說她出去之后,愿為我幫忙,問我向外捎些什么信息。我忽而感覺到她是個魔鬼的寵兒,警覺地謝絕了她。

“難道你沒有爸爸、媽媽?”

我搖頭。

“兄弟、姐妹?”

我搖頭。

“朋友、愛人?”

我搖頭。

“真的什么人都沒有?”

我無言。

當天下午,她被喚了出去,許是真的被放了。行前,她回頭深沉地看了我一眼,之后再也沒有見到她。

轉瞬一年,時光跨過了歷史上重大轉折的“八一五”和“九一三”。現在如不是邂逅相逢,她在我的記憶中也許不再映現了。我凝視著她,她已遠非當年蓬頭垢面的樣子了。身穿一件醬紫色的絨衣,脖子上掛了一串閃光的項鏈,一臉胭粉,一團喜氣……

她問我現在干什么,我告訴她在《哈爾濱日報》當記者,她似乎知道這是由尚未公開的中國共產黨剛剛發刊的唯一報紙,只見她喜形于色,再次豎起大拇指,這是對我的稱贊還是祝賀?聯想起同監時幾次豎起拇指的情景,覺著她一向被虛偽和詭秘包裹著。

正在此刻,從她身后的俄國餐館里走來一個蘇聯男子,徑直來到她身邊,默默地看著我倆。我打量這個人,有四十上下,身著一套漂亮的西裝。我忽然意識到,他和她原是在一起的,大概同在那個餐館里用餐,定是那臨街的寬大玻璃窗,使她看到我才追了出來。由于我倆久佇街頭,這個男人才出來看我們?,F在是我告別的時候了,還未等我開口,只見她跟那個男人說了幾句俄語后,兩人便一齊約我和他們進餐館。我自當知趣,再三謝絕,可是他們堅持不依,最后竟推推擁擁,像綁架般的把我拽進餐館里。

“今天是難得的巧遇,大家認識一下,我還有好多話要和你說呢!”不知為什么,她興奮得像只小鳥,快活地吵叫著。

我們走進一間雅致的餐室,餐桌上已擺好了六七份餐具,看樣子像是請客。我還是想走,她卻一把把我按在椅子上說:“我們相互還不知道名字呢!你叫什么?我叫依凡索娃,就在附近住?!比缓笥纸榻B那中年男人說:“他叫納伯克夫,我和他也是在日本憲兵隊的監房里認識的,都是朋友。”她隨手拿過花道牌香煙,送我一支,“抽吧,再也用不著偷偷摸摸的了。”這時我發現她的右手缺少一個手指,但她并未注意。之后她又興致勃勃并帶有幾分神秘的表情問:“支先生,你不覺得我有點怪么?猜猜看,我是干什么的?說吧,照直說,別不好意思,我不在乎?!?/p>

這坦率的言詞,似乎早已看穿我的心思,盡管我對她也早有揣摩,但無論如何卻不能出口?,F在她又用那清澈的藍色眼死盯著我,我真被她逼得有些尷尬。

“說吧!”她催促著,“蹩蹩嘟嘟干啥?我是流氓?是娼妓?是騙子?是害人蟲?確切點說,是日本人的走狗、特務、殺人犯吧?”她邊說邊咯咯地大笑起來。

她無所顧忌,放浪形骸,那直爽的言詞仿佛不是在說自己,而是在論述別人。我驚疑她能有這么大的魄力和勇氣,這豈非不打自招么?

我只是緘默著,一個字也不想出口。

一旁的納伯克夫搭了腔,想不到他的中國話也說得十分流利,并且咬文嚼字:“你們中國人,信奉觀音菩薩,它佛法無邊,救苦救難。我們人信奉東正教的圣母恲懞,她是苦難世界的救世主……”

伊凡索娃忙制止住他,鄭重地對我說:“讓我告訴你,我是日本憲兵隊雇用的,你們叫什么?叫奸細、密探?反正是壞蛋,專門刺探你們真實情況,給日本人辦事的。你懂吧?”

我感到十分驚駭!汗毛倒豎,真不知她為什么要表露這種罪惡的隱私?也許是因為當前是蘇聯紅軍的管制,國民黨接收大員也接管了市政,她迫于形勢,企圖自首、坦白?還是要耍其他什么花招?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而她那自鳴得意的神氣,又使我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她為了證明所說的真實,更喋喋不休說明我是反滿抗日的政治犯,宣傳鼓動,以筆代刀。又說納伯克夫是個地道的軍用物資盜竊犯,破壞軍運,機智過人。還說今天日本法西斯垮臺了,我們非但無罪,而且有功,可她卻當了漢奸、幫兇,是個饒恕不了的罪人……說著又咯咯地笑起來。

顯然,她的話并不限于表面的意思,她的表情也顯現問題的曲折復雜。我困惑,想詢問一下納伯克夫,不料此刻屋外人聲嘈雜,納伯克夫和伊凡索娃馬上迎了出去。

大概是他們邀請的客人到了,兩位蘇聯紅軍尉官和一位身穿風衣的蘇聯人一齊走進來。經過依凡索娃簡單介紹,我知道他們都是蘇聯紅軍司令部政治部的。大家落座之后,招待員便端來各式各樣的酒和菜,隨后便邊喝邊談起來。

這是一個什么性質的宴會我不知道。只見依凡索娃陪在兩位尉官中間,納伯克夫坐在門口,緊挨著我??磥碚麄€氣氛是融洽而愉快的,可是他們相互都談些什么,我一點也聽不懂。不過有幾次聽到“亞瑪達”這個詞,亞瑪達不是日本人的名字“山田”么?聯想起過去在日本憲兵隊受審時,那間審訊室的門牌上就寫著山田勇夫,難道說的是他?我一心想知道詳情,便向身旁的納伯克夫詢問。

他告訴我,正是那個山田。他是戰犯,現在正在戰俘營受審……

我驚喜莫名,想不到事情來得如此迅速,可是這一切蘇聯紅軍司令部又怎會掌握得這么清楚呢?

“這也是依凡索娃的功勞。沒有她,我們說不定早已見上帝去了?!奔{伯克夫無限感慨,一仰脖干了一杯酒。

我奇怪地問:“可方才,她不是說她是……”

納伯克夫斜眼看了看我,微微一笑。這一笑啟發了我,猛地想起他方才說的苦難世界里的救世主圣母恲懞,心里豁然開朗,不禁重新打量起依凡索娃來。

依凡索娃精神振奮,她那涂滿胭粉的面龐和潔白的脖子上佩戴的項鏈發著同樣熠熠的光芒。她一面靈活地做著手勢,一面唔哩哇啦講敘著什么。一個蘇聯紅軍尉官還拿著小本子專注地記錄著。

我急想知道這一切詳情,于是再次向納伯克夫詢問。他說他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接著悄聲地、斷續地向我介紹了依凡索娃的身世。

她的父母原是二十年代從西伯利亞跑到這里來的。但他們并不富有,曾在八雜市做小買賣。她出生后,父親病故,母親嫁給一個中國音樂家。她十幾歲的時候,發生了反日的“口琴社事件”,于是她的繼父被日本人抓走。不久,母親也離開了人世。她孤苦伶仃,十八歲就和她繼父的兒子——一個在校的中學生結了婚。丈夫喜好文學,常在報社和出版商那里拿點稿費。一天夜里,丈夫也被日本人抓走了。一周以后,她打聽到丈夫的拘留地址,哪承想這時他已被日本人殺害了。從此,她成了小寡婦,人稱她可憐蟲,但并沒有人真正可憐她。她孤身奮斗,堅定不移地和生活的困難和不幸的命運抗爭。但是社會現實是冷酷無情的,有個日本憲兵隊的中國特務一度纏上了她,之后,她也就不得不常被日本憲兵隊使用。

剛剛送上滾開的罐悶羊肉嗞嗞作響,像是弱小者在萬惡社會遭受不幸所發出的呻吟和詛咒,我的心感到陣陣灼燙。

“你聽!”納伯克夫說,“她正述說自己呢!”

我抬頭望去,依凡索娃已經喝紅了雙頰,一面大口地吸著煙,一面痛苦而激憤地講述著。我不得不求納伯克夫為我翻譯。

“她說,我是一個人,不是一條狗。他們拿我當親信,讓我裝扮成犯人混在被捕人當中。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從這些犯人里,我仿佛看到了我的繼父,我的丈夫。從血淚斑斑的情景中,越發激起我對他們的仇恨。他們不單是我的仇敵,也是所有的蘇聯人、中國人、朝鮮人,以及東南亞各國人的仇敵,我怎能幫他們去做傷天害理的事?有人說我仁慈善良,像苦難世界里的圣母,可我至少也不忍心充當一個罪惡的像魔鬼似的幫兇。他們要我窺探一些犯人的心理狀態和真實情況,我想法掩護他們,蒙蔽那毒辣殘忍的山田勇夫。他們有不少摸不清真實情況的犯人,抓不到罪證,我就合情合理地說明他們是無辜的、冤枉的。日本人既然把正義視為邪惡,我為什么不可以把謊言說成是事實和真理呢?”

接著,依凡索娃指點著納伯克夫,不難猜測,這是講述她如何為他做掩護的。納伯克夫時而靜聽,時而插言。過了一會兒,納伯克夫告訴我說,他是汽車司機,在運輸軍用物資中,確實發了一筆大財。日本憲兵隊拷打逼供,他拒不承認,經過依凡索娃的刺探,最后認為是人家偷驢我拔橛。釋放后他非常高興請客,今天已是他第五十三次請客了。

不多時依凡索娃又指點我,她在述說中,不時用中國話和我交談:“你曾問我為什么被抓,我說是他們說我偷了軍官提包。這是點你,你明白么?”

“唔!”我深沉地回憶起監房里的情景,想起那香甜的花生蘸和醉人的香煙,想起她示意軸心國的三個手指和什么都不要說的囑告……這一切無一不是真情的表露,可我當時,卻懷疑她是引誘和詐騙。

依凡索娃繼續對我說:“他們說你思想不良,懷疑你是共產黨。我說你什么都不懂,連紅色表示什么也不知道。他們還說你的小說是表達民族沒落的悲哀,我說你是無病呻吟,根本就沒有國家觀念和民族意識?!?/p>

我敬佩她的辯護才能,感激她的深情愛護。不過,使我又感到疑惑的是,她這樣和敵人長期周旋,就不怕露出破綻么?疑慮又稍稍爬上我的心頭,我暗自忖度,在這酒席宴前,她該不是花言巧語,同樣施展那騙人的把戲吧?

忽而我看到一位蘇聯紅軍尉官正在觀察依凡索娃的右手,那正是缺少一個小手指的手。桌上的人都驚訝地伸長脖子在看。這時納伯克夫告訴我,蘇軍司令部在審訊山田勇夫時,山田勇夫供認,他們最后發覺了依凡索娃的可疑,刑訊中是他用刺刀剁掉了她的一個小手指……

登時,一陣寒戰如螞蟻般地從我脊背上爬過,我似乎又嗅到刑訊室的血腥氣味,眼前展現一柄寒光閃閃的刺刀,刀下一個鮮血淋淋的手指。但那不是一般滴血的手指,而是一顆滴血的心。這顆心是滾燙的,它散發著耀眼的光輝,刺得我的眼睛酸酸的。啊,苦難世界里慈悲的圣母,納伯克夫的比喻并不為過吧!

彌漫了三個多小時煙霧和酒氣的宴會,終于散了。會后,我來到依凡索娃的跟前,心想和她說點什么,一肚子感激她的話,可一時又什么也說不出。只說一句:“什么時候還能見面呢?”

她醉眼蒙眬地望著我說:“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一定又想寫小說了吧?我可以提供你大量的可歌可泣的材料,哪天你到我家,我慢慢地講給你聽?!彪S后她把她的住址指點給我,便分手了。

一個在苦難中成長在火與血煎熬中過來的人,自然積累了許多生動感人的故事情節。其實我并不是為寫小說才更多地了解她,而是她那身陷魔窟而不沾染血污的純潔、善良的靈魂十分令人神往。我熱切地想聽到她的敘述,我曾答應一兩天內去訪問她,可是報社的工作卻忙得脫不開身。因為前些日子抗日聯軍將領李兆麟被暗殺,各界人士大為震驚,人們背地議論,這是國民黨指使特務分子干的,但政府當局總也沒有破案。近日來群眾游行、抗議、街頭演講,使我這個記者忙得腳打后腦勺。當稍微松了口氣,我便急忙按照依凡索娃告訴的地址去訪她。

那是一個擁擠的大雜院,住有好多戶人家。房檐下有個曬太陽的老人,我正向她打聽依凡索娃的房門,不料此刻她正隨同一位蘇聯軍官從樓上走下來。她發現了我,老遠就張開雙臂,表現出極大的熱情。我首先說明遲遲未來的原因,接著她也抱歉似的對我說,今天不巧,她要外出辦事,不能接待我了,同時約我過一兩天再來。

她也是個忙人,我無可奈何,只好悵然地站在大門口,默望著他們倆人的背影。那天風勢很大,塵土飛揚,她頭上的紅紗巾,飄飄蕩蕩,猶如一團跳動的火焰。忽然,她回頭,又匆匆走到我面前,帶著機密的神情悄聲說:“你不盼望親人么?告訴你,你們的親人就要來了,多么美好啊,春天刮來了春風?!?/p>

看她那快活的樣子,好像我很理解她的話,其實,我完全墜入云里霧中,誰是我的親人?從哪里來的親人呢?

我久思莫解,于是也就不再去費那腦筋了。

不久,蘇聯紅軍撤離了東北,哈爾濱各界和社會團體請求人民自衛軍進駐哈爾濱。四月二十八日,浩浩蕩蕩的東北民主聯軍開進了市區,全市一片歡騰。人們知道這正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武裝力量,那些打著“中央”招牌拼湊起來的軍隊已偃旗息鼓,不得人心的國民黨接收大員也倉皇而逃了。當我采集這些新聞和閱讀新華社電稿時,忽然腦子一閃,豁然明白了依凡索娃的話,她所說的“親人”,不正是暗示這一變化么?

她不僅是消息靈通的人,也是能量很大的人。不管是過去的相遇,還是最近的重逢,都給我這樣的深刻印象。我油然產生一種焦急的心情,應該盡快地再去看她,這不只是想早些聽到她的講述,而且我不是也有許多話要向她傾吐么?

第二次走進那擁擠的大雜院,首先映入眼簾的還是那位曬太陽的老人。他射出兩道灼人的目光,劈頭對我說:“找依凡索娃么?她走啦,蘇聯紅軍把她帶回國啦?!?/p>

這太突然了,為什么?

“還能為什么,她是日本特務,跑得了她!”老人憤憤然。

我和緩地向他解釋,她雖在日本憲兵隊干過事,但是個非常好的好人,沒有罪惡,蘇軍司令部都清楚。

“我比誰都清楚,正是蘇軍司令部抓的她?!崩先苏f得氣勢洶洶,斬釘截鐵。

我有些困惑,忙問:“那么她的家呢?”

“她有什么家,灶王爺貼在她腿肚子上。”

“啥時走的?”

“剛走,坐的是最后一艘輪船?!?/p>

我急忙跑到松花江岸,碼頭上冷冷落落,人影稀疏,幾名苦力無精打采地清掃著雜污的路面。江風呼嘯,江面翻騰著層層浪花。天邊模模糊糊,混混沌沌,迷蒙的遠方似乎有只水鷗在風浪中拼搏。一種孤寂和凄涼的感覺突然襲來,胸中涌起難言的惆悵。我深沉地思索著,也許她想念祖國,情急意切投入祖國的懷抱吧!也許她結束了孤苦生活,找到了幸福的歸宿吧!也有可能,由于需要去做審判日本戰犯罪行的證人!還有可能,出于她那機敏而又狂熱的性格,探得什么重要機密而又無意地泄露的緣故吧!不管我怎樣猜想,也不愿去否定她的純潔和善良,事實證明她是潔白的。

一天,我無意中走進外文書店,只見柜臺里陳列著斯大林的巨幅掛像。在柜臺前,出乎意外地遇到了納伯克夫。我急切地向他打聽伊凡索娃的情況。納伯克夫低著頭,滿臉凄苦地告訴我說:“她確實是被蘇聯紅軍司令部的人強行帶走了?!?/p>

我焦急地說:“可她明明是個好人呀!”

“不過,跟隨著好人的,往往是不幸。”

“那是為什么?”

“這我也說不清?!奔{伯克夫抬起頭,望著斯大林的掛像,喃喃地像是自語:“人世間就是有許許多多是非不辨、功過不分的事情?!?/p>

時光荏苒,這一切已經成為遙遠的過去了。然而每當春風呼嘯,松花江開始通航的時刻,我便情不自禁地佇立在江畔,傾聽著風的詠嘆,江水的絮語,凝視那滾滾的風沙,抒發這綿綿的思憶。

選自《滿族文學》1989年4月號第72期

支援(1919——2004),滿族。1936年開始文藝創作,曾參加哈爾濱“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習小組”(讀書會)。發表大量抗日文學作品,曾遭日寇逮捕。1986年哈爾濱市文聯、作協召開“支援筆耕50周年作品研討會”,1995年中國作協授予支援“以筆為槍,投身抗戰”紀念銅牌。支援是黑龍江省五位抗戰作家榮譽獎牌獲得者之一。2003年榮獲哈爾濱市“終身優秀藝術家”稱號。2005年齊齊哈爾市和平廣場“抗戰紀念墻”鑲嵌了支援的握筆銅質手摸。支援建國前曾做過編輯、記者、教員,建國后先后擔任過哈爾濱市文聯編審部長、秘書長、作協副主席,創辦《哈爾濱文藝》并任主編。擔任過多屆哈爾濱市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在各種刊物報紙發表過大量作品,有小說、散文、詩歌、評論、劇本等。出版過小說集《春天里的故事》《晨牧曲》《春風楊柳》等。《白藤花》(支援文集)即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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