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 欣,石麗娜
(1.東北師范大學 政法學院,吉林 長春130024;2.東北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吉林 長春130117)
關于冷戰時期美國對中國核武器計劃的對策,是近些年學術界研究的一個熱點課題。然而已有研究大多集中在肯尼迪政府和約翰遜政府時期,強調兩屆政府試圖通過各種手段阻撓中國核武器計劃的發展,甚至有官員主張不惜代價把中國核武器計劃扼殺在搖籃里①關于肯尼迪政府和約翰遜政府對中國核武器計劃的評估與對策,見Gordon H.Chang.JFK,China and the Bomb[J].the Journal of American History.1988(4);Friends and Enemies:the United States,China and the Soviet,1948—1972[M].Stanford,Stanford Press,1990;McGeorge Bundy.Danger and Survival:Choices about the Bomb in the Fifty years[M].N.Y.Random House,Inc,1988;John Wilson Lewis and XueLitai.ChinaBuildstheBomb[M].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William Burr and Jeffrey T.Richelson.A Chinese Puzzle[J].The Bulletin of the Atomic Scientist,1997(4);Whether to“Strangle the baby in the Cradle”——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Chinese Nuclear Program,1960—1964[J].Internatioal Security,2001/01(3);Lyle J.Goldstin.When China was a“Rogue State”:the impact of China's nuclear weapons program on US-China Relations during the 1960s[J].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2003(12);張振江,王 琛.美國和中國核爆炸[J].當代中國史研究,1999(3);詹欣.試論美國對中國核武器研制的評估與對策[J].當代中國史研究,2001(4);郝雨凡.從策劃襲擊中國核設施看美國政府的決策過程[J].中共黨史研究,2001(3);李向前.六十年代美國試圖對中國核計劃實施打擊揭秘[J].百年潮,2001(8);劉子奎,王作成.美國政府對中國發展核武器的反應與對策(1961-1964)[J].中共黨史研究,2007。但是學術界卻對艾森豪威爾政府時期的研究甚少,有關分析艾森豪威爾政府在對華研制核武器的對策方面,存在明顯的不足。以至于給人這樣一種印象,似乎美國政府對中國核武器計劃的認知就是從肯尼迪政府開始的,其實并非如此。
本文利用已解密美國檔案,著重分析艾森豪威爾政府對中國核武器計劃的評估,以及對此后幾屆美國政府的影響,希望對此研究提供一些補充。
一
中國核武器計劃始于1955年1月15日,毛澤東在聽取李四光、劉杰和錢三強的匯報后,決定發展核計劃[1]440-441。兩天后,蘇聯正式致函中國政府,準備在和平利用原子能方面給予中國以科學、技術和工業上的幫助[1]445。
盡管在當時,中國研制核武器屬于高度機密,有關中蘇在原子能問題上的合作更是秘而不宣,但是考慮到中蘇同盟關系的密切程度,美國政府已經敏銳地意識到中國可能會尋求蘇聯的幫助研制核武器。早在1955年春,也就是中國核武器計劃剛剛啟動不久,艾森豪威爾政府在討論美國的裁軍政策時,其總統特別助理斯塔森就認為“蘇聯在未來很難拒絕中國對核武器的要求,但肯定也不情愿在遠東發生利益沖突的情況下提供給中國這種武器。”[2]雖說莫斯科只是在原子能和平利用上給予中國一定的援助,但是美國政府已經準確地預見到中蘇之間在核領域上的復雜關系。
由于當時中國無論是在人力、物力、財力,還是技術上,都處于不利地位,因此蘇聯是否在核領域對中國進行實質上的幫助,是評判中國何時擁有戰略核武器的關鍵因素。6月24日美國聯合原子能情報委員會對中國開發有效的戰略核武器能力進行了評估。該委員會認為,如果沒有蘇聯的援助,在未來10年內中國肯定不可能獨立開發出顯著的核武器能力,因為建設大型工業基地、培訓訓練有素的科技人才,至少需要10—20年的時間。此外在未來10—15年內中國也不會具備制造現代轟炸機的能力;如果蘇聯提供全套的武器、遠程轟炸機及其相關設備,在訓練方面進行幫助,那么在未來18個月至兩年期間中國將可能具備有效使用這些蘇聯武器和轟炸機的能力[3]。從文獻解密來看,這是迄今所見的最早一份關于美國對中國核武器計劃的情報評估報告,從這份報告中能夠清楚地看到,美國情報分析人員把蘇聯的援助作為評判中國戰略核武器計劃走向的一個重要因素。
1955年10月,美國情報人員注意到蘇聯駐華大使尤金的一次談話,他透露“蘇聯正在原子能領域給予中國科學與技術上的幫助”,盡管尤金說蘇聯政府并沒有給中國原子彈或相關制造設備,但美國情報部門判定在未來5年,中國在核研究領域能夠取得顯著的進步,盡管到1960年中國并不會具備開發核武器的能力[4]。
1956年初,有關蘇聯在原子能研究方面給予中國幫助的細節逐漸被美國情報人員所了解,尤其是蘇聯“承諾提供給中國一座核反應堆和回旋加速器,并幫助培訓核科學技術人員”這樣的情報。因此他們認為如果蘇聯的這些承諾得以付諸實施,到1960年中國將擁有一個小規模的核研究計劃。這種援助計劃對于醫學和生物學還是非常有用的,但是對于一個核武器計劃來說,則需要不同性質的、比蘇聯宣布要多得多的額外援助。他們認為沒有證據表明當前中國擁有核武器,它僅有最初的核研究能力。然而如果蘇聯提供必要的設備和技術人員,中國可能在短時間內具備使用核武器的能力[5]244-245。不久美國國務院情報研究局對1955年中蘇核合作的情報進行了更加詳細的分析。首先,在“一堆一器”方面。蘇聯宣布以“成本價”幫助中國設計和建造一座功率為6 500千瓦的原子能反應堆,并為處理放射性物質許諾贈送一臺回旋加速器和一座實驗室。他們判定北京出于政治聲望的目的,可能會進行適當的核研究計劃。關于反應堆和回旋加速器的選址,他們猜測可能會選擇在北京附近,原因有二:一是中國渴望把首都北京作為共產黨的櫥窗;二是北京也是主要科學研究機構、中科院的總部,可能也是蘇聯顧問在大陸居住最集中的地區。根據中蘇協議,中國確實把反應堆和回旋加速器建在北京市西南郊房山縣的坨里地區,工程于1956年5月動工,1958年春反應堆和加速器先后建成,6月30日反應堆達到了臨界[6]。其次,在地質勘查方面。根據協議,作為對蘇聯援助的回報,中國將提供給蘇聯“相關的原材料”。他們估計中國已知有許多鈾礦區,特別是靠近蘇聯邊境的新疆北部阿爾泰地區、遼寧的海城地區、廣西東部。第三,在科研交流方面。蘇聯在1955年曾派遣一個科學代表團訪問中國,讓中國科學家了解在日內瓦會議上和平利用原子能的情況。他們發現,由于這次訪問,中國夸耀在蘇聯的幫助下,“將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內掌握世界最先進的原子能科學技術。”基于上述對中蘇核合作的分析,美國國務院情報研究所認為當前“中國仍然缺乏資金、工業與實驗設備和工藝技術,獨立地開發原子能計劃和在核科學領域進行重大的研究。”[7]
1957年3月情報部門再次進行評估,其觀點基本沒有發生改變。他們仍然認為“中國沒有足夠數量合格的原子能科學家來支撐一個意義重大的原子能計劃。通過蘇聯原子能援助計劃和聯合核研究所提供的幫助,中國才得以在基礎核物理、醫藥、農業以及工業研究原子能應用方面培訓自己的科學家。然而就算有這樣的援助,當前中國仍然不大可能有能力獨立開展一項原子能研究項目。當然,如果蘇聯提供必需的設備和技術人員,中共則可能在短期內獲得使用核武器的能力。”[5]497-498
1957年10月15日中蘇兩國簽訂了《國防新技術協定》,協定規定:為援助中國研制原子彈,蘇聯將向中國提供原子彈的教學模型和圖紙資料。這標志著蘇聯的援助發生了本質的變化,即從核物理科學研究過渡到向中國提供原子彈研制技術上來[8]623。關于蘇聯在核武器研制方面對中國進行援助,在當時是極為保密的事情,周恩來特意致函赫魯曉夫,“鑒于在研究試制和生產火箭武器過程中,保密工作具有重要意義,而我們又缺乏這方面的經驗。所以請求蘇聯政府派一個保密專家組來華,協助我們進行工作。”[9]因此美國基本上是無法從正常渠道了解有關中蘇在戰略核武器上的合作情況,但從中蘇同盟的密切關系,他們判定“中國將繼續向蘇聯施壓,到時蘇聯很可能提供某種類型的導彈和其他可適用于攜帶但并不攜帶核彈頭的武器。”艾森豪威爾政府認為除非受到一個有效的國際協議的阻止,否則“到1962年蘇聯就可能把核武器引入中國,盡管可以肯定這些核武器仍將在蘇聯掌控之下。”[10]22-24
隨著有關蘇聯在核武器和導彈研制方面援助的傳聞逐漸增多,艾森豪威爾政府開始加強情報的收集工作。1958年8月19日《紐約時報》一條關于中蘇軍事和核合作的報道引起了情報部門的注意。《紐約時報》駐華沙記者羅森塔爾引用來自波蘭的消息說,“蘇聯將會提供給中國原子武器、彈道導彈以及另外四個核反應堆,并且將與中國合作發射人造地球衛星。”羅森塔爾還透露給美國駐華沙的武官,蘇聯為中國提供導彈的“決定”已經傳到蘇聯集團的其他國家。對此報道情報部門頗為懷疑,他們認為,首先,由于蘇聯領導人“在評價大國關系中慣用現實主義態度”,“對任何沒有完全置于蘇聯控制之下的外國政府表示懷疑”以及“對第四個大國獲得核武器感到敏感”,因此他們認為蘇聯“不大可能將原子武器和彈道導彈提供給中國,并置于中國的控制之下。”其次,蘇聯領導人害怕使用核武器可能導致全球戰爭。第三,當前蘇聯也沒有足夠的核武器和地對地導彈(除了射程可達300英里的)能夠供應給中國。當然也并不是說羅森塔爾的報道完全是道聽途說,從1957年11月2日國防部長彭德懷隨毛澤東率領的中國政府代表團參加蘇聯十月革命40周年紀念活動,并與蘇聯國防部長馬利諾夫斯基元帥會談來看,一定是討論了軍事問題[11]。此外中國一直尋求蘇聯在現代化武器方面對其幫助,因此國務院情報研究局判斷,在導彈方面,“赫魯曉夫有可能已經同意將短程地對地導彈或者一些其他類型的導彈提供給中國人,或者將在中國部署射程更遠但置于蘇聯控制的導彈。”在核武器方面,“除了1958年6月28日已經開始運行的一座核反應堆外,蘇聯有可能會幫助北平建造研究用的核反應堆。”在衛星計劃方面,“用蘇聯設備并處于蘇聯監督之下的發射,將可能在項目開始后的6個月內進行。這顆小型衛星將通過改進過的、用于射程為350英里或者700英里導彈的發射臺進行發射。”總之,美國情報部門對羅森塔爾報道的準確性表示質疑,認為“沒有證據證實蘇聯計劃為中國提供核武器和遠程導彈,或者從中國境內發射人造地球衛星。”[12]
盡管國務院情報部門態度謹慎,但有關蘇聯在核武器和導彈研制方面對中國進行援助的消息并非空穴來風。在1959年的一份國家情報評估中(NIE 13—59),情報部門的判斷已有所改變,認為“在未來5年,中國的軍事實力將會有一個實質性的提高”,這里顯然是指蘇聯的援助。“蘇聯可能提供或幫助中國生產不夠精確的導彈,包括蘇式的地對空、空對空、空對地、短程地對地導彈”,“中國可能已經啟動了核武器研發計劃,但也幾乎可以確定,到1963年它還不具備自己生產核武器的能力。”
耐人尋味的是這份情報評估提交于7月28日,大概在一個多月前,即6月20日,蘇聯以赫魯曉夫訪美準備就禁止核試驗問題進行談判為由,拒絕按照協議把原子彈的樣品和設計的技術資料交給中國,中蘇關系出現了破裂的征兆。該評估似乎對中蘇之間在核武器援助上的矛盾有所察覺,認為蘇聯不愿意看到中國得到他們自己控制的核武器,而從中國的角度來說,他們肯定想擁有核武器,并承認一旦美蘇達成核禁試條約,其開發核武器的機會將大大減少。情報部門對當時中國是否擁有核武器尚不能確定,但是他們估計蘇聯可能提供給中國一些可攜帶核武器且射程足以達到臺灣的地對地導彈,但這些導彈一定在蘇聯的控制之下。評估報告還對美蘇達成核禁試條約對中國核武器計劃的影響頗為自信,認為除非達成一項有效的國際條約,否則中國在未來將擁有核武器。美國情報部門對中蘇之間在核武器問題上的矛盾估計頗為準確,但是認為通過一個國際條約可以束縛中國的手腳,就有些一廂情愿了[10]577-581。
二
應該說從1959年秋始,艾森豪威爾政府對中國核武器計劃的認識有著本質的變化。如果說美國政府過去還對中國核武器計劃顯得不屑一顧的話,那么此后有關“中國核威脅論”的論調開始逐漸抬頭。9月初艾森豪威爾政府開始重新審查遠東政策,在經過一番討論后,于9月25日通過了NSC5913/1號文件。這份文件仍將美國遠東政策的主要問題界定為共產主義勢力對“自由世界”的威脅,但把中國威脅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具體體現就是在文件中預測“在1963年前的某個時候,中國將可能擁有核武器”。顯然NSC 5913/1號文件參考了NIE 13—59對中國核武器計劃的評估并以此為基礎制訂了遠東政策[13]。NSC 5913/1號文件是作為艾森豪威爾政府最后一份亞洲政策文件被學界所認同,但從對中國威脅的認知角度來說,它卻是第一份強調中國核威脅的國家安全政策文件。
值得指出的是,NSC5913/1號文件在指出中國核威脅的同時,繼續強調蘇聯的影響,蘇聯在中國核武器計劃中所扮演的角色仍然是艾森豪威爾政府所關注的。但是隨著中蘇關系的惡化,1960年7月16日,蘇聯政府照會中國政府,將于7月28日至9月1日,撤走全部在華蘇聯專家[8]728。艾森豪威爾政府開始持續關注中蘇關系的變化,特別是這種變化對中國核武器計劃的影響。8月9日情報部門對近來中蘇關系的變化做了一番評估與預測,首先在核基礎研究方面,他們認為“蘇聯正在對中國進行援助,但是顯然不包括在核裂變物質或者核武器開發上的直接援助。”其次在核武器和導彈領域方面,他們認為“蘇聯不可能在中國部署核武器,即使真的這樣做了,這些武器也一定會在蘇聯的嚴格管制之下。蘇聯可以從自己的儲備中提供一些核武器給中國,但是可以肯定它目前還沒有這么做,在不遠的將來也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同樣沒有證據表明蘇聯已經幫助中國裝備了地對地彈道導彈。”究其原因,情報部門分析認為“最重要的考慮是中國獲取核武器能力將削弱蘇聯控制中國獨立行動的籌碼,特別是中國可能卷入與美對抗的行動。”基于上述分析,情報部門預測“中國在未來兩至三年內,依賴于蘇聯援助,將具備爆炸他們第一顆核裝置的能力。如果蘇聯繼續保持目前的援助水平,那么在1964年中國可能具備爆炸他們自己核裝置的能力;如果蘇聯面對中國的壓力,提供其比我們所估計還多的援助,那么中國爆炸其第一個核裝置可能要提前一兩年;如果蘇聯直接提供設計、核裂變材料以及在裝置制造上的援助,那么在未來的任何時間中國都可能進行核爆炸。不過即使中國在進行了核試驗之后,中國還需要幾年時間才能生產小型的核武器,因為中國尚未具備所必需先進的科學技術和工業裝備。”[14]
從8月中旬開始,美國情報部門發現蘇聯專家和技術人員開始大規模地離開中國,而且中蘇之間相互指責的言論也逐漸增多,這表明中蘇關系已進入到“嚴重和公開的緊張狀態”。鑒于這種情況,尤其是中蘇之間在蘇聯對華援助問題上的相互攻訐而透露出的新信息,情報部門開始對NIE100-3-60有關蘇聯與中國核武器計劃關系的情報進行了重新評估。他們發現“過去蘇聯給予中國在研制核武器方面的技術上援助要遠遠大于以前的估計”,并認為“這種援助在過去幾年中,至少到目前為止,一直是穩定和不斷增加的。”美國情報部門猜測這些援助可能包括中國正在建設的钚生產反應堆和U-235氣體擴散廠。至于中國何時進行核試驗,他們除了重申原有評估以外,即“中國爆炸第一個核裝置最大可能是在1963年,當然也可能晚到1964年或提前到1962年”,加上了中蘇分歧的因素,認為“如果蘇聯在核領域的援助由于目前的中蘇分歧而減少,其進展將會大大減緩。”關于運載系統,他們認為中國除了幾架活塞式中型轟炸機(公牛)以外,渴望開發射程約200—500海里可以攜帶裂變彈頭的導彈。到1968—1969年中國能夠部署這樣的導彈,或者在蘇聯的幫助下可能會提前些。但是他們不相信在1970年以前中國能夠研制出針對美國的6 500 海里的導彈。關于這份情報備忘錄,最為重要的是第一次就中國擁有核武器對世界范圍的影響進行了分析。針對中蘇集團,他們認為中國擁有核武器將會使得蘇聯“感到極大的不安,害怕這將損害其在共產黨集團中無可爭議的領導地位、減弱蘇聯對共產黨中國行為的影響,特別是可能冒與美國進行戰爭的風險。”而對于中國的近鄰,他們認為中國的外交政策不僅會更加強硬,而且會刺激亞洲其他國家或地區尋求開發核武器,如臺灣、菲律賓、韓國、日本和印度[15]。從這份情報備忘錄來看,實際上美國已開始把中國核武器計劃與核擴散問題聯系在一起了[10]739-741。
1960年12月13日,就在艾森豪威爾離職前夕,美國情報部門第一次以“中共原子能計劃”為題進行了專項評估(NIE 13-2-60)。文件從中國原子能計劃的歷史沿革、技術能力、核材料生產、核武器以及蘇聯的援助等方面進行全方位的分析,認為“在原子能領域中國正在大力發展自身的能力,從1950年代初期始,它就致力于培養一批科學家和技術人員,并建立有關核能利用的基礎性研究機構。”他們預測“第一臺中國制造的反應堆大約在1961年末會達到臨界狀態;第一個钚反應堆有可能在1962年末建成。”以此為基礎,他們進而預測“中國爆炸第一個核裝置的時間,最有可能是在1963年,當然也可能晚到1964年或提前到1962年。”當然上述預測取決于蘇聯援助的程度,“如果蘇聯提供放射性材料,并幫助設計和組裝核裝置,那么中國可以在最近的任何時間制造出一個核爆炸裝置;而另一種情況是,如果蘇聯在核領域的援助由于目前的中蘇分歧而減少,其進展將會大大減少。”顯然文件已經注意到中蘇關系惡化的征兆,并判定蘇聯對中國核計劃援助的縮減將極大地阻礙中國成為核大國的進程[10]744-747。NIE 13-2-60是美國情報部門專業化分析中國核武器計劃的起點,彰顯艾森豪威爾政府對中國核武器計劃的關注。不過由于艾森豪威爾即將離任,他已無暇再顧及中國的核武器計劃了,如何對付日益強大的“核中國”,就成為他的繼任者肯尼迪的重要使命了。
三
從1955至1960年,是中國核武器計劃的起步和發展的關鍵性6年,也是中蘇之間在核武器方面從合作走向分裂的重要時期。艾森豪威爾政府最初對中國發展核武器的認識是遲緩的,有關中國方面的情報也多是錯誤百出。其原因,首先在于發展核武器計劃屬于高度機密,美國政府認識到蘇聯一定在中國發展核武器方面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但是沒有一份評估報告能夠準確地預測到蘇聯到底給予中國哪些實際上的援助,考慮到中蘇同盟的關系,他們大都認為蘇聯的援助對中國核武器研制極為重要。當然情報部門也清楚地認識到蘇聯的援助從一開始就是有限度的,蘇聯在提供援助時采取了非常謹慎的步驟,以盡量阻止中國掌握制造核武器的能力。因此在預測中國爆炸第一個核裝置的時間時,美國情報部門認為這取決于蘇聯實際援助的程度。如果蘇聯提供放射性材料,并幫助設計和組裝核裝置,那么中國可以在最近的任何時間制造出一個核裝置;如果蘇聯在核領域的援助由于中蘇分歧而減少,那么進展將大大減緩。中蘇分裂后,他們大多通過中蘇之間的互相指責,尋找出蛛絲馬跡。他們只能猜測蘇聯在核技術援助方面要比其他類型的軍事援助更加謹慎,到60年代中期這種援助將會實質上地減少甚至會中止,但是具體情況則很難說清楚,不得不大量依賴于其他計劃的情報和從兩國之間的政治關系進行推斷。其次,艾森豪威爾政府搜集情報的手段和能力還非常有限,大多采用監聽站或間諜等手段,高科技運用不足,準確率不高。“科羅納”間諜衛星直到1960年8月才開始投入使用,而U-2飛機針對中國大陸,投入使用則更晚,再說對于像蘭州、包頭甚至羅布泊這樣偏遠的中國內陸地區來說,其偵測效果更是極其有限的①關于科羅納衛星,詳見Kevin C.Ruffner,CORONA:America's First Satellite Program,Center for the Study of Intelligence[M].Washington,D.C.1995;關于U-2飛機對中國大陸情報的收集情況,詳見翁臺生.黑貓中隊:U2高空偵察機的故事[M].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0;Gregory W.Pedlow,Donald E.Welzenbach,The 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 and Overhead Reconnaissance:TheU -2 and OXCRT Programs,1952-1974[M].Washington,D.C.,1992.。
對于中國發展核武器的情報,最初艾森豪威爾政府并不太重視,甚至是不屑一顧。這并不奇怪,無論從經濟條件到技術水平,當時中國都不具備自行研制核武器的條件,即使有蘇聯的援助,中國真正具備核能力還需要很多年。直到1959年秋,艾森豪威爾政府才真正注意起來,其標志就是NSC 5913/1號文件第一次強調中國的核威脅。但是艾森豪威爾政府并未對中國核武器計劃采取任何具體的行動,一方面美國政府對中國核武器計劃的情報掌握還是有限,無法采取行之有效的行動方案;另一方面艾森豪威爾政府后期,針對中國威脅的主要手段,是強調繼續維持美國在東亞軍事存在的同時,幫助亞洲“自由國家”構建穩固的政治基礎,發展強大的經濟力量,也就是把針對中國核威脅的對策融入到整個亞洲政策之中進行全盤考量。
然而,艾森豪威爾政府卻為肯尼迪政府處理中國核武器計劃問題定下了基調。首先在情報方面,從1960年始每年美國情報部門都對中國核武器進行分析與預測,并形成專項評估的模式固定了下來,在遇到特殊事件(如中國進行第一次核試驗),還會發表特別國家情報評估。其次在政策方面,艾森豪威爾政府強調中國核威脅論不僅被肯尼迪政府所繼承,而且更夸大為“1960年代最大的事件可能就是中國進行核武器試驗”[16],這為肯尼迪政府乃至約翰遜政府提出更激進的對策埋下了伏筆[17]。
[1] 周恩來年譜:上冊[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77.
[2]FRUS1955-1957Vol.XX Regulation of Armaments;Atomic Energy[M].Washington D.C.,1990:105.
[3] Chinese Communist Capabilities for Developing an Effective Atomic Weapons Program and Weapons Delivery Program,June 24,1955.Digital National Security Archives (DNSA ): Weapons Mass Destruction,WM00013[EB/OL].[2014-05-30].http://nsarchive.chadwyck.com/.
[4] Current Intelligence Weekly Summary,27 October,1955.CIA - RDP80R01443R00040018009-1,CIA RecordsSearchTool(CREST),National Archives and Records Administration,College Park,MD.
[5] FRUS 1955—1957.Vol.Ⅲ.China[M].Washington.D.C.,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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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FRUS.1958—1950.Vol.XIX.China[M].Washingtion.D.C.,1996.
[11] 王焰.彭德懷年譜[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665.
[12] Intelligence Note:New York Times Story on Sino-Soviet Military and Nuclear Cooperation,Aug 19,1958.MF2523166-0306,MainLibraryoftheUniversityof HongK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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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Allen,John,Jr.,John Carver,and Tom Elmore,editors.Tracking the Dragon:National Intelligence Estimates on China during the Era of Mao,1948—1976 [M].Washingtion.D.C.,2004:163-193.
[15] Chinese Communist Nuclear Weapons Program,October 12,1960.CIA-RDP82R00129R000100130024-0,CIA RecordsSearchTool(CREST),National Archives and Records Administration,College Park,MD.
[16] Gordon Chang.FriendsandEnemies:TheUnited States,ChinaandTheSovietUnion[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229.
[17] 梁志,孫艷姝.冷戰時期美韓同盟信任危機析論[J].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3):77-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