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彥順
在上世紀80年代,雅魯澤爾斯基集黨、政、軍三權于一身,為了挽救波蘭的社會主義制度,他宣布實施“戰時狀態”(即軍管),取締了團結工會。爾后,為了探尋波蘭社會主義革新的道路,他倡議舉行“圓桌會議”,又使團結工會合法化,從而開啟了向對手和平讓權的大門。雅魯澤爾斯基成為一位毀譽參半的有爭議的歷史人物,在當代波蘭政治版圖中,他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的歷史功過任后人評說。
一面之識
早在50多年前,也就是1958年,我同雅魯澤爾斯基就有過“一面之識”。那是在波蘭西部城市什切青解放周年的日子,我作為波蘭語翻譯,陪同我國駐格但斯克總領事,應邀出席慶祝大會和酒會,在酒會上第一次見到了雅魯澤爾斯基將軍。留下的印象是,他年輕英俊,一張娃娃臉,腰桿筆挺,說話很有禮貌。
當時雅魯澤爾斯基是波軍中最年輕的將軍之一。二戰爆發時,他隨同父親逃至蘇聯。1943年,他20歲時,在蘇聯應召入伍,成為在蘇聯組建的波蘭軍隊的一名戰士。當二戰的硝煙散去之時,他在波蘭年輕的軍官群體中脫穎而出,被送往蘇聯軍事學院深造。1956年晉升為少將,1957年任第12機械化師師長,駐地在波蘭西部重鎮什切青。他是哥穆爾卡新領導當政后提拔上來的人,在酒會上頗引人注目,省外事處長有意地介紹我總領事與他相識和交談。雅魯澤爾斯基彬彬有禮,語氣誠懇,對中國革命和建設說了不少友好的話,稱贊中國偉大,中國是波蘭的朋友。這些話,在50年代中波兩國關系友好時期,雖然可以常常聽到,但如此一位年輕的將軍,講得如此熱情和誠摯,卻成為總領事和我常常回憶的話題。
劉述卿大使的拜會
第二次見到雅魯澤爾斯基是1972年夏,陪同我駐波蘭大使劉述卿上任拜會的時候。
此時的中波兩國關系,由于中蘇論戰的影響,與50年代大不相同,早已疏遠和冷淡。但中國理解波蘭的處境,認為中波之間不存在根本的利害矛盾,意識形態的分歧不應影響國家關系的發展,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為維護和發展雙邊關系做了些工作。有人曾把這種狀態概括為“冷而正常”。此時的雅魯澤爾斯基也早已不是從前的雅魯澤爾斯基了。他扶搖直上,平步青云,在黨內和軍內的地位不斷增強,由少將晉升為中將、上將,由國防部副部長晉升為總參謀長、國防部長,由中央委員晉升為政治局候補委員。當劉述卿大使提出拜會雅魯澤爾斯基國防部長的倡議時,我們還有一些顧慮,但出乎我們一些同志的預料,波方很快就表示同意,并做出了安排。
這是一次禮節性的拜會,雅魯澤爾斯基會怎樣接待我國大使呢?是草草了事,還是熱情好客?是同我在意識形態問題上進行爭辯,還是在國家關系問題上尋找共同語言?考慮到雅魯澤爾斯基在黨內的地位,劉述卿大使在前往國防部之前,對可能發生的情況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不出所料,雅魯澤爾斯基表現出波蘭人特有的好客精神,接待非常熱情。賓主十余人圍坐在一張長方形的會議桌周邊,雪白的桌布一塵不染,桌上擺滿了鮮花,多種茶點、水果和飲料。這顯然有別于一般的只請客人喝一杯咖啡的接待規格了。看得出雅魯澤爾斯基頗為重視同劉述卿大使的會見和談話,他注意聽取劉大使的講話,并滔滔不絕地講出他的觀點。他談分歧也談友誼。我發現他每一段談話都似乎遵守一個思維公式:友誼-分歧-友誼,從波蘭和中國友好關系出發,希望克服存在的分歧,以達到發展友好關系的目的。我感到雙方的談話中有一個共同點,這就是心平氣和,求同存異。
中波“患難知真交”
第三次見到雅魯澤爾斯基是1986年,在他訪華前夕接受《人民日報》記者采訪的時候。我當時在大使館任政務參贊,主管新聞。我同記者一道前往波蘭部長會議大樓,我的任務是向雅魯澤爾斯基介紹記者。
此時的波蘭歷史已經翻過了團結工會興起時的社會動亂和實施軍事管制的一頁。雅魯澤爾斯基已經辭去國防部長、部長會議主席等政府職務,只擔任波黨中央第一書記和國務委員會主席。但人們知道,他同歷屆中央第一書記不同,他作為波蘭軍隊中的唯一一位大將仍握有實際的軍權,他高踞在波蘭政壇金字塔的頂峰。
軍管后的雅魯澤爾斯基雄心不已,試圖引導風雨飄搖的波蘭擺脫政治和經濟危機,擺脫國際處境的孤立。此時中蘇關系出現了緩和的兆頭,中國同波蘭等東歐國家的關系也開始由冷轉熱,正在走向正常化。中國對波蘭等東歐國家采取了三尊重方針(即尊重他們根據本國國情制定的內外政策,尊重他們在歷史上形成的同蘇聯的特殊關系,尊重他們同中國發展關系的設想和做法。)消除了他們同中國發展雙邊關系時的疑慮。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當民主德國最高領導人德國統一社會黨中央總書記昂納克準備正式訪華的時候,雅魯澤爾斯基假借訪朝和訪蒙之機,提出順路訪華的要求。
人們感到,雅魯澤爾斯基選擇這樣的時機訪華,顯然是有意在改善關系特別在黨際關系問題上爭取走在昂納克的前面。中方表示由于時間倉促,難以安排正式訪問。波方的反應是,只要搶先在前,即使不能安排正式訪問,安排工作性訪問也同意接受。就這樣,中波之間就雅魯澤爾斯基訪華事達成共識,安排在中國國慶節前夕9月28日至30日進行工作訪問。
根據國內的要求,中國駐波使館加班加點書寫波蘭情況報吿和有關接待與會談方案的建議。我同王藎卿大使一起深夜趕寫一份建議稿,提出20余條的建議,其中包括新聞報道和記者采訪的內容。當時突然斷電,我們就燃起蠟燭,真可謂秉燭疾書了。這種工作著的快樂,留下的記憶頗深。我們感到高興的是,使館的建議得到國內的重視,數日后《人民日報》記者即來到華沙。
雅魯澤爾斯基接受中國記者采訪是前所未有的事。雙方都頗為重視。我和記者在波方禮賓官員的陪同下前往雅魯澤爾斯基的駐地。我們走進一間簡樸而明亮的墻壁上懸掛兩幅油畫的會客室。稍候片刻,雅魯澤爾斯基就出現在我們面前,同我們握手寒暄。我印象中的他那張永不衰老的娃娃臉和他那挺拔的腰身依然如昔,但頭發已經脫落,頜下多了些許褶皺。他請我們在一起合影,然后請我們坐在一張大圓桌周圍,開始了他同記者的談話。endprint
雅魯澤爾斯基事先已經知道記者提出的問題,入座后他就直奔主題,一口氣談了很長時間。他闡述波蘭國內政治經濟形勢和波黨的政策,深入淺出;回顧近年來中波兩國關系的發展,語氣誠懇。他強調說,我們波蘭人牢記著中國同志在波蘭歷次困難時期所給予的同情和支持,牢記著近幾年來中國同志友好地滿足了波蘭在經濟方面的某些需要。他希望通過《人民日報》轉達對中國人民的問候和敬意。
離開雅魯澤爾斯基的駐地,我們回味他在談話中提到的中波兩國關系中的重要事件,覺得他講得很實在。中波兩國和兩國人民之間存在傳統友誼,每當波蘭發生政治經濟危機時,中國都伸出同情和支援之手。這不是一句空話,而有事實為證。1956年波蘭十月事件時,毛澤東支持哥穆爾卡反對蘇聯的大國沙文主義,成為佳話。1970年波蘭十二月事件時,中國同意波方提出的“以船換肉”要求,幫助波蘭緩解市場供應緊張。
1981年12月,波蘭實施“戰時狀態”,波蘭國際處境極其險惡,西方進行了嚴厲的制裁。值此之時,中國再次聲明:波蘭事務應由波蘭人民自己解決,堅決反對外來干涉,希望波蘭問題在符合波蘭囯家和人民利益的基礎上和平解決。中國主持正義,中國的聲音和行動,表達了中國人民對處境困難的波蘭人民的同情和支持。雅魯澤爾斯基身居高層,深知內情,他談及這些事時引用了一個成語:“這是‘患難知真交啊!”
1986年9月底,在國慶節前夕,雅魯澤爾斯基成功地訪問了中國。雖說是工作訪問,實質上與正式訪問相差無幾,除了沒安排正式歡迎儀式和沒鳴禮炮外,他受到最高規格的禮遇,鄧小平、李先念、胡耀邦等黨政最高領導人都與他會見或會談。這次訪問,成為30年來波蘭統一工人黨中央第一書記的首次訪問,其重要的歷史意義是恢復了中波兩黨和兩國最高領導人之間的接觸,使長期曲折的中波關系包括黨際關系實現了全面的正常化。雅魯澤爾斯基此次訪華,走在了民主德國、保加利亞、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的前面,表現出他特有的軍人作風,真是“出其不意,兵貴神速”了。
痛思波黨失去政權之因
1992年我出任駐波蘭大使,此時的雅魯澤爾斯基雖然是退休的總統,但并未銷聲匿跡,他常常出席歐美西方囯家和俄羅斯駐波蘭大使舉行的國慶招待會。在這些社交場合,我同他也時有見面寒暄和簡短交談的機會。我邀請他出席我國慶招待會,他欣然接受。
在社交場合的交談中,雅魯澤爾斯基常常回憶起他1986年對中國訪問時的情景,說他在中國受到了熱情友好的接待,特別是見到了鄧小平。他稱贊鄧小平領導制定的政策符合中國國情,走的道路是正確的。他還請我轉達他對鄧小平的敬意和祝福。有時我們也談及波蘭劇變的歷史經驗和教訓,他坦然地說,波蘭在80年代初實施戰時狀態,從軍事角度講,是一個勝利,但從政治角度看,則是一次失敗。波蘭統一工人黨不得不為此付出高昂的代價。他還認為,戰時狀態結束后波黨對局勢的評估太膚淺了,盲目樂觀,高枕無憂,讓雷鳴般的掌聲欺騙了,被熱烈支持的贊美聲蒙蔽了。這是波黨沉痛的教訓。
他的話雖然不多,但我覺得頗有分量,痛定思痛,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波黨之所以失去政權,其原因之一,不是因為對手如何強大可怕,而是因為自己被勝利沖昏頭腦,陷入主觀唯心主義、脫離群眾和脫離實際的泥潭,自毀長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