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祥,黃云波
(北京師范大學,北京 100875)
行為犯與結果犯是一組相對的理論類型。刑法學界之所以在行為犯與結果犯的概念問題上始終沒有達成共識,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學者們對于行為犯概念的討論基準認識不一致。因此,要想在行為犯的概念等基本問題上形成統一認識,首先就需要對這一問題的討論基準予以統一界定。
筆者認為,行為犯、結果犯這一劃分是針對刑法分則基本犯的既遂形態而言的,即行為犯與結果犯是被當作犯罪既遂的類型加以研究的。這是因為,雖然刑法分則是以單獨的既遂犯的規定為原則的,但是并非所有的犯罪都能夠達到既遂,也不是所有的犯罪都是由單獨的犯罪人實施的。易言之,除了單獨的既遂犯之外,還有未遂犯和共同犯罪等情形存在。法律的表述方式只能是語言①,語言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不可能將所有情況予以一一規定。因此,對于未遂犯與共同犯罪等其他特殊情形,立法者一般是通過刑法總則對其進行概括式規定②。在刑法分則中規定單獨既遂犯的構成要件,而在總則中對未遂、共犯等形態加以概括性規定的立法模式是各國刑法的通例,我國刑法同樣如此。我國1997年系統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第二十二條第二款規定:“對于預備犯,可以比照既遂犯從輕、減輕處罰或者免除處罰。”第二十三條第二款規定:“對于未遂犯,可以比照既遂犯從輕或者減輕處罰。”以上規定表明,對于預備犯和未遂犯的處罰規定,我國刑法規定得并不十分明確。對于預備犯、未遂犯的處罰,需要與既遂犯的處罰規定相“比照”。即以既遂犯的處罰規定為參照物,在這一基礎之上再根據預備犯或者未遂犯的具體情況予以修正。“法條是法規范的載體”③,法學必須尊重規范,緊扣條文④。我國《刑法》對預備犯、未遂犯的規定業已表明,刑法分則所規定的具體犯罪構成其實就是既遂模式。正是基于此,多年以前我國學者就已明確指出:“刑法分則規定的各種犯罪構成及其刑事責任都是以犯罪既遂為標準的;在刑法理論中,一般也是以犯罪既遂狀態作為研究的標本。”⑤
在對行為犯與結果犯進行研究之時,如果忽略了行為犯與結果犯這一劃分是針對刑法分則基本犯的既遂形態而言的這一討論基準,就有可能導致理論的混亂。如有學者指出,“依據構成要件,有的不需要有結果產生而僅把行為(身體的活動)當作要素。但大部分的罪行,都要在行為以外產生一定結果,才被認定為構成要件的要素。前者被叫作行動犯或單純行為犯(例如偽證罪、行政犯的例子很多),后者被叫作結果犯(例如殺人罪)。而結果犯一詞,有結果加重犯之意。所謂結果加重犯,即指在一個基本的構成要件成立后,進一步引起一定的嚴重后果因而加重處罰的犯罪,這種后果是與上述結果不同的”⑥。有學者認為,“以結果在刑法中規定的情況為標準,可以分為行為犯、結果犯、結果加重犯(是以單獨犯為標準)”⑦。很顯然,在這些論述中,行為犯、結果犯、結果加重犯是被當作并列的幾種犯罪類型來對待的。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正如上述學者所言,結果加重犯這一犯罪類型是在“基本的構成要件成立后”或者“發生基本犯罪構成要件以外的重結果,對該重結果刑法規定更重刑罰的犯罪”⑧。也就是說,結果加重犯并非針對刑法分則基本犯的既遂形態而言,而是針對基本犯以外的其他派生犯而言的。結果加重犯和結果犯、行為犯其實是處于不同層面上的幾種犯罪類型,將其與結果犯、行為犯相并列純屬理論上的錯位。
此外,刑法學界也有學者主張將結果加重犯納入結果犯之中。如有學者認為,“作為結果犯的一種,有結果加重犯”⑨。有學者指出,結果犯中包含結果加重犯。結果加重犯是行為人以基本構成要件的故意,實施基本構成要件的行為,卻產生了超出基本構成要件的加重結果,而最終符合加重構成要件的犯罪⑩。從這些論述可知,結果加重犯的研究對象是超出了基本犯的構成要件范疇的,換言之,結果加重犯與結果犯、行為犯所針對的對象是有所區別的。將結果加重犯納入結果犯之中,事實上就是將結果加重犯的研究對象——派生犯轉換成為基本犯,但這與上述學者們對結果加重犯的定義是相矛盾的。而且,在將結果加重犯納入結果犯范圍的情況下,還可能導致對加重結果的忽視,無從突出結果加重犯的加重結果已經超出了基本犯的罪質范圍的這一特征[11],結果加重犯的理論意義由此也被削弱。
行為犯概念的界定標準,其實就是行為犯與結果犯的劃分標準。關于這一問題,在我國刑法學界主要有既遂標準說與成立標準說之爭。
既遂標準說認為,區分行為犯與結果犯,應當以構成犯罪既遂是否需要犯罪結果為標準。具體而言,這種觀點認為,以法定犯罪行為的完成作為既遂標志的犯罪是行為犯;既要實施具體犯罪構成客觀要件的行為,還要發生法定的犯罪結果,才構成既遂的犯罪是結果犯。結果犯既遂的標志是法定犯罪結果的發生[12];行為犯的既遂的標志是具體犯罪規定的法定行為的實施,而不要求造成一定物質的、有形的危害結果[13]。
成立標準說主張根據犯罪的成立是否需要發生結果為標準區分結果犯與行為犯。這種觀點最早由張明楷教授提出,他認為,發生結果才構成犯罪的是結果犯,如過失致人死亡罪;無需結果發生就可以構成犯罪的是行為犯,如故意殺人罪[14]。黎宏教授也持相同觀點。他雖然沒有采用“犯罪的成立”或“構成犯罪”等用語,但是,他明確指出故意殺人罪是行為犯,因為根據刑法規定,成立故意殺人罪,并不要求具體危害結果的發生,只要存在“故意殺人”的行為即可;而過失致人死亡罪是結果犯。由此可見,對于行為犯與結果犯的區分標準,他與張明楷教授觀點一致,采用的也是成立標準說[15]。
1.對成立標準說之否定
筆者認為,成立標準說存在諸多不足,因而將其作為行為犯與結果犯的界定標準并不可取。
一方面,成立標準說中的“犯罪成立”本身并不明確。不可否認,危害結果是過失犯罪、間接故意犯罪,以及少數直接故意犯罪之罪與非罪的區分標志。對這些犯罪而言,犯罪只有成立與不成立之分。特定的犯罪結果發生與否,是判斷這些犯罪成立與否的關鍵。對于這些犯罪,可以認為,犯罪成立可以作為區分行為犯與結果犯的確定標準。但是,在大多數直接故意犯罪的場合,犯罪成立的狀態則不是唯一的[16]。換言之,“犯罪成立”本身就不具有確定性。因為,不僅犯罪既遂屬于犯罪成立,犯罪預備、犯罪未遂、犯罪中止等幾種犯罪未完成形態也都從屬于犯罪成立。所以,犯罪成立與犯罪既遂之間不能簡單地畫等號。前文分析表明,對于預備犯、未遂犯等特殊形態的處罰我國刑法的規定并不十分明確,而是要求比照既遂犯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只有既遂犯才是我國刑法分則所規定的具體犯罪的基本模式。所以,犯罪既遂比犯罪未完成形態更為明確,對犯罪既遂的判斷比對犯罪成立的判斷更為簡便。
另一方面,以成立標準說對行為犯與結果犯作界分,可能導致同一犯罪既是行為犯又是結果犯。例如,成立標準說認為,成立故意殺人罪,只要具有“故意殺人”行為就夠了,不要求引起具體的危害結果。因此,故意殺人罪是行為犯。不過,需要注意的是,故意殺人罪既可以由直接故意構成,也可以由間接故意構成。在直接故意的情況下,行為人只要實施故意殺人行為,即使沒有出現死亡結果,其行為也構成故意殺人罪。對此,依據成立標準說,故意殺人罪屬于行為犯沒有疑義。但是,當行為人的主觀罪過為間接故意時,犯罪的成立取決于特定危害結果的出現。也就是說,在間接故意的場合,行為人不僅需要實施了故意殺人行為,而且只有在死亡結果出現的情況下,行為人的行為才構成故意殺人罪。此時,依據成立標準說,故意殺人罪卻又屬于結果犯。犯罪的分類應當是一個確定的狀態,同一種犯罪不可能從屬于相互對立的兩種類型。顯然,以成立標準說作為行為犯與結果犯的界定標準是不合理的。
2.對既遂標準說之質疑
一方面,既遂標準說與犯罪停止形態理論存在自相矛盾之處。主張既遂標準說的學者一般認為,犯罪預備、犯罪未遂和犯罪中止,這些犯罪的停止形態是針對直接故意犯罪而言的,過失犯罪、間接故意犯罪不存在這些犯罪停止形態[17]。以此為基礎,他們認為,由于間接故意犯罪與過失犯罪不存在犯罪既遂形態,因而也就不存在行為犯與結果犯之分。行為犯與結果犯的劃分僅僅適用于直接故意犯罪。但是,與上述認識相矛盾的是,這些學者還認為,間接故意犯罪與過失犯罪,“二者都是結果犯,即以實際發生危害結果作為成立的必備條件”[18]。由此可見既遂標準說亦有不合理之處。
另一方面,既遂標準說將行為犯與結果犯的區分局限于直接故意犯罪范圍之內,降低了行為犯與結果犯這一理論區分的價值。類型分析法是一種重要的社會科學研究方法?!靶谭ㄋ幜P的犯罪行為,依據不同的標準可以區分為不同的類型。由于各種類型有其不同的目的和功能,因此,分析犯罪類型除了有助于概念的厘清之外,也有實際上的區別實益。”[19]行為犯與結果犯的區分就是我們認識犯罪的方法。通過這一區分,我們可以將眾多的犯罪分別納入其中,突出該種犯罪類型與其他犯罪種類的不同特征,從而更好地認識犯罪。然而,依既遂標準說的觀點,行為犯與結果犯這一區分卻被局限于直接故意犯罪范圍之內,間接故意犯罪與直接故意犯罪被排除在這一區分類型之外,由此導致行為犯與結果犯的理論價值大打折扣。
筆者認為,與成立標準說相比,既遂標準說應當說更具合理性。但如前所述,這種學說同樣存在一些不盡如人意之處,因此,在這些方面還需予以完善。
一方面,要改變對犯罪既遂存在范圍的通行認識。傳統觀點認為,犯罪的完成形態與犯罪的未完成形態是一組相對的概念。犯罪的完成形態一般稱為犯罪既遂。由于只有直接故意犯罪才存在犯罪的未完成形態,因而犯罪既遂對過失犯罪來說沒有存在的余地和意義。間接故意犯罪也不存在犯罪未完成形態,所以同樣不存在犯罪的既遂形態。但需要注意的是,傳統觀點同時認為,犯罪既遂,就是行為人所實施的行為完全具備了刑法分則所規定的某一犯罪構成要件的全部要素[20]?!胺缸锛人焓枪室夥缸锏耐瓿尚螒B。”[21]既然如此,就沒有理由否認間接故意犯罪與過失犯罪也可以具備犯罪的完成狀態。因為,任何犯罪都會存在最終停止狀態。不論是間接故意犯罪還是過失犯罪,要最終構成犯罪,都必須符合刑法所規定的全部犯罪構成要件。所以,“應當認為凡是完成刑法分則條文對某種犯罪所規定的全部犯罪構成的,就是既遂”[22]。直接故意犯罪的完成可以稱之為犯罪既遂,間接故意犯罪與過失犯罪的完成同樣可以稱之為犯罪既遂。
另一方面,非物質性結果應納入結果犯之結果的范圍之內。傳統觀點認為,以危害結果的存在形態為標準,可以將危害結果分為物質性結果與非物質性結果。以物質性形態為存在形態的危害結果是物質性結果,物質性結果具有直觀性、可測量性;不以物質變化為存在形態的危害結果為非物質性結果,非物質性結果具有抽象性,需要根據一定的社會價值觀予以評價[23]。結果犯中的結果只限于物質性的結果,是犯罪行為通過對犯罪對象的作用給犯罪客體造成的物質性、可以具體測量確定的、有形的損害結果[24]。
筆者認為,將結果犯之結果限定為物質性結果是沒有必要的,非物質性結果也應納入結果犯之結果的范圍之內。因為,首先,非物質性結果同樣是客觀的、是可測量的,只不過其測量的方法與物質性結果有所不同而已。對于非物質性結果雖然不能直觀感知,但是卻可以通過對行為狀況、行為時間、行為地點、行為對象等各種因素的綜合考察予以確定。因此,非物質性結果與物質性結果的區別僅僅在于:前者的表現形式更為直觀,后者的表現形式更為抽象,但二者其實并無本質區別。其次,只要認為非物質性結果對定罪量刑有影響,對于非物質性結果就必須認定。一方面承認非物質性結果對定罪量刑的影響,另一方面又認為對非物質性結果沒有必要予以認定的觀點是自相矛盾的。因而,如今一般認為,“物質性結果和非物質性結果都可能屬于構成結果,也可能屬于非構成結果”[25]。最后需要注意,如前所述,非物質性結果與物質性結果沒有本質區別。立法者在某些犯罪中對非物質性結果沒有明文規定,其實只是因為這些非物質性結果具有抽象性,難以用簡練的語言予以概括,但這并不能否定非物質性結果在構成要件中的地位。對于這類犯罪而言,犯罪既遂仍應以非物質性結果的出現為標志。因此,對于結果犯之結果而言,非物質性結果理應包含其內。
關于行為犯的概念,刑法學界存在諸多不同觀點,不僅不同國家的學者對行為犯存在各種不同認識,即使是同一國家的學者對行為犯的認識也可謂五花八門。以日本學者對行為犯概念的界定情況為例:第一種觀點認為,行為犯是指在構成要件中,只把行為人一定的身體動靜作為構成要件性行為的犯罪[26]。第二種觀點認為,行為犯是無需法益侵害,甚至連法益侵害的危險也不需具備的犯罪類型[27]。第三種觀點認為,舉動犯就是單純行為犯,這種犯罪不要求發生一定的結果,只要具備作為構成要件的行為的人的外部態度即可成立[28]。第四種觀點從法益的侵害、危險性角度來理解,認為結果犯與行為犯之間的區別就在于是否存在時間間隔,存在時間間隔的是結果犯,不存在時間間隔的是行為犯[29]。第五種觀點認為,被稱為單純行為犯的犯罪,看上去像是僅有行為就能成立,但其實這些犯罪只是結果與行為同時發生或者幾乎同時發生,而其他犯罪則是行為與結果的發生之間存在時間的、場所的隔離而已[30]。
以上第一種和第三種觀點均從形式上指出了行為犯所具有的一些特征,即行為犯的構成要件中只包括行為要素,而不包括結果要素。就形式概念而言,這兩種觀點有其合理之處。第二種觀點認為,就行為犯而言,連法益侵害的危險都不需要即可成立犯罪。這種觀點其實是犯了將行為犯與形式犯相混淆的錯誤,行為犯應當屬于實質犯,因此這種觀點所界定的行為犯概念并不合理。第四種和第五種觀點基本一致,均認為行為犯的成立在本質上仍然需要產生結果,只是這種結果與行為同時出現,因而沒有必要再對結果予以單獨強調。但是,這兩種觀點以是否存在時間間隔,或者以時間間隔的長短來區分行為犯與結果犯,就現實情況而言,可以說,這兩種觀點完全不具有可操作性。
結合前文所確定的行為犯概念的討論基準和行為犯概念的界定標準,參鑒日本學者對行為犯概念界定之得失,筆者認為,所謂行為犯,是指在犯罪構成客觀要件中僅包括行為要素,并以行為本身所具有的法益侵害的危險性,作為基本犯成立條件的犯罪;所謂結果犯,是指在犯罪構成客觀要件中包含了結果要素,以結果的存在作為基本犯成立條件的犯罪。物質性結果與非物質性結果,實害結果與危險都應包含于“結果”之中。需要說明的是,本概念在界定行為犯之時所采用的事實上是修正的既遂標準說。因為,行為犯是針對刑法分則基本犯的既遂形態而言的。同時,由于筆者改變了犯罪既遂存在范圍的通行認識。筆者認為,不論是直接故意犯罪,還是間接故意犯罪與過失犯罪,都存在犯罪既遂形態。所以,筆者所界定的行為犯與結果犯概念對故意犯罪和過失犯罪均可適用。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行為犯與結果犯其實是對犯罪的一種形式分類。筆者之所以在界定行為犯概念時揭示行為犯的處罰根據是行為本身所具有的法益侵害的危險性,目的在于澄清學界對行為犯的一些誤解,表明行為犯也符合犯罪的本質要求,行為犯應當屬于實質犯范疇的這一特征。
作為國家對公民生活和權利的最嚴厲的介入手段,刑罰的使用應當受到法治原則最為嚴格的限制[31]。因此,不論是什么犯罪類型,都不能違背犯罪的本質。大陸法系刑法學界對犯罪的本質有著許多不同的理解。有學者從犯罪實質的角度來解釋犯罪的本質。該學者指出:關于犯罪的實質是什么的問題,傳統上存在著主觀主義與客觀主義的對立,現在則認為是違法與責任[32]。也有學者從犯罪的侵害對象的角度來理解犯罪的本質,由此而產生了權利侵害說、法益侵害說、義務違反說、規范違反說、綜合說等不同學說。此外,還有學者試圖調和上述兩種思路,主張折中說[33]。不過,在經過多年的學術論爭之后,應當說從客觀主義立場出發的“法益侵害說”[34]得到了較多學者的贊同[35]??梢哉f,刑法的任務是保護法益,這一點已經獲得了現代刑法學的普遍承認[36]。我國刑法學界一致認為犯罪的本質屬性是社會危害性,其實,這就是侵害或者威脅法益[37]。如今,“法益侵害說”在我國也獲得了較為一致的認可?!胺ㄒ媲趾φf”認為,犯罪的本質在于對法益的侵害或侵害的危險。法益論的思想基礎是自由主義[38],其存在價值在于尊重和保障人權[39]。因此,立法者只能將有法益侵害或者侵害危險的行為規定為犯罪。那么,筆者所界定的行為犯概念是否符合這一犯罪本質呢?筆者對此予以肯定回答。
筆者認為,一方面,行為犯的處罰根據是法益侵害的危險。根據“法益侵害說”,立法者之所以將某種行為規定為犯罪,其原因就在于這種行為對社會具有嚴重的危害性,或者說對法益具有現實的侵害或者有侵害的危險。通常認為,刑法中的危險是一種法益侵害的可能性。在哲學上,可能性是指“具備了實現的充分條件,或不缺實現的必要條件;因此,只有充分具備了實現的條件,才是可能的,即只有現實的才是可能的”??赡苄浴爸傅氖沁€沒有成為現實,但又不排斥成為現實”[40]。因此,雖然可能性意味著現實尚未形成,但是,可能性同時也意味著已經具備現實產生的條件。而且,危險是“根據現有的具體情況,產生損害被視為極有可能,產生此等損害的可能性近在咫尺”[41]。正是因為“危險距離侵害僅僅一步之遙”[42],所以,立法者認為,雖然這種行為尚未對法益造成現實損害,但這種具有法益侵害危險的行為,也需要以刑法手段予以規制。行為犯雖然尚未造成現實的損害結果,卻仍然被立法者作為犯罪處理,原因就在于這種行為具有法益侵害的危險。
另一方面,行為犯的危險是行為本身所具備的危險,是一種抽象的危險。有學說認為,根據具體表現形式或者抽象的程度,可以將危險犯分為具體的危險犯與抽象的危險犯。以具體危險為處罰根據的是具體的危險犯,以抽象危險為處罰根據的是抽象的危險犯。不過,在具體危險與抽象危險的區分標準上,學者們的意見并不一致。第一種觀點認為,具體危險需要根據具體情況予以判斷,抽象危險由于不屬于構成要件要素,不需要具體去判斷,而且還不允許反證。因而,即使行為人能夠證明自己的行為沒有產生危險,也不會妨礙對抽象危險的認定[43]。第二種觀點認為,具體的危險需要司法上具體認定,而抽象的危險則是從立法上推定的[44]。第三種觀點認為,具體的危險與抽象的危險的區別在于危險的程度不同。其中,具體的危險是緊迫的、高度的危險;而抽象的危險是緩和的、低度的危險。前者發生侵害結果的可能性很大,后者發生侵害結果的可能性較小[45]。
筆者認為,以上第一種和第二種觀點是以刑法的已有規定為前提的,論者所采取的是一種司法者視角。這兩種觀點的產生,是建立在論者對現有刑法規定的分析之上的。其實以上兩種觀點并不沖突,具體的危險是要根據具體情況判斷的,需要司法上的具體認定;而抽象的危險是立法上推定的,因而在司法實踐中并不需要予以具體判斷。這同時也決定了對于抽象的危險在實踐中不允許反證。因為一旦在實踐中允許對于抽象危險反證,就等于將抽象的危險與具體的危險相混同。主張第三種觀點的學者采取的是立法者視角。立法者通過對不同程度的危險的比較,將緊迫、高度的危險作為具體危險,而將程度較為緩和、低度的危險作為抽象危險。至于具體危險與抽象危險之間的界限何在,在立法者這里其實并不存在一個精確的刻度。就民主立法的情況來看,某一法案的通過往往需要多數意見的支持?!靶谭⒎ㄒ蛐枰a生,也因需要而運作”[46],當多數民眾認為某種危險行為需要用刑法予以規制時,立法者就應對這些意見進行考慮[47]。因此,從立法角度看,具體危險與抽象危險的區分只能取決于多數人的判斷。
通過以上分析,筆者認為,具體危險發生侵害結果的可能性很大,因而是一種高度的、緊迫的危險;對于具體危險,需要司法上根據具體的情況予以認定。危險是一種可能性,這種可能性需要以客觀條件的存在為前提。由于具體的危險已經是一種緊迫的危險,其轉化為現實的可能性很大。那么,這種可能性就必然需要建立在充分的條件之上。由此也就決定了,這種危險在表現形式上已經能夠顯示為一種外在的事實狀態。這種事實狀態是一種由行為所造成的法益侵害的可能性,是一種“危險結果”,或者說是“作為結果的危險”。這種“危險結果”已經超出了行為本身所具有的危險屬性,演變成了一種可辨識的事實狀態。抽象危險是一種緩和的、低度的危險,發生侵害結果的可能性相對而言較小,這種危險是立法上推定的,不需要司法上的具體判斷。抽象的危險是一種緩和的危險,轉化為現實的可能性相對而言較小。與具體危險已經表現為一種法益侵害的事實狀態不同,抽象危險還沒有和行為相分離,仍然是一種蘊含于行為之內的法益侵害可能性,屬于行為本身所具備的危險性。因此,也可以將抽象危險稱為“作為行為的危險”。人道主義刑罰理論認為,“刑罰唯一合理的動機是預防他人犯罪,或者矯正犯罪人”[48]。從犯罪或犯罪人影響社會的角度來看,其實也是要求法益侵害或者法益侵害的危險超過人們的容忍限度。所以,要保持刑罰的人道性,還需注意,雖然抽象的危險是一種緩和的危險,但這種危險依然有侵害法益的可能性,已經逾越了刑法所允許危險存在的程度,因而仍需以刑法對其予以規制。
行為犯的犯罪構成客觀要件中并不包含結果要素。司法者在判斷某種行為是否成立行為犯時,其著眼點在行為本身,即行為本身是否具有法益侵害的危險性。這種危險性還沒有表現為行為之外的獨立狀態,所以,行為犯中的危險屬于抽象的危險。
行為犯與結果犯之間是什么關系?行為犯與結果犯這一對犯罪類型的區分是否可以包含所有的犯罪?或者說,在行為犯之外,是否其他犯罪均屬于結果犯?學者們對于這些問題也有著不同的認識。第一種觀點認為,“以結果在刑法中規定的情況為標準,可以分為行為犯、結果犯、結果加重犯(是以單獨犯為標準)”[49]。第二種觀點主張,犯罪既遂可以分為結果犯、行為犯、危險犯、舉動犯四種不同類型。也就是說,這四種犯罪之間是并列關系,在結果犯與行為犯這種區分之外,還同時存在危險犯和舉動犯[50]。第三種觀點認為,犯罪既遂可以分為結果犯、行為犯和危險犯這三種類型[51]。第四種觀點則認為,在行為犯、危險犯、結果犯這幾種類型之外,還需加上陰謀犯[52]。
筆者在前文已經對第一種觀點做過分析。行為犯與結果犯是針對刑法分則所規定的基本犯而言的,結果加重犯已經超出了基本犯的范疇,是針對派生犯來說的。因此,結果加重犯既不應與行為犯、結果犯相并列,也不屬于結果犯之下的犯罪類型。對于另外三種觀點,首先,需要明確的是,危險犯、實害犯不應當與行為犯、結果犯相并列。因為,危險犯與實害犯是以其處罰根據的不同為標準所作的區分,而行為犯與結果犯是以構成要件要素內容的不同為標準所作的區分。不同區分標準下所作的分類,當然不能并列。其實,危險犯與實害犯是對結果犯的進一步劃分,其區分標準是危害結果的不同表現形態。這就類似于對于結果犯而言,根據結果的具體表現形態,將其又區分為物質性結果犯與非物質性結果犯一樣。其實這兩種區分都只是在結果犯之下所展開的進一步分類。其次,在大陸法系國家的刑法學中,行為犯和舉動犯是在完全相同的意義上使用的[53]。因此,在這一語境之中,不應將行為犯與舉動犯相并列。對于行為犯和舉動犯的關系,我國刑法學界則存在不同認識,綜而言之,主要有三種觀點,即并行關系說、種屬關系說,以及同一關系說[54]。并行關系說認為,行為犯與舉動犯是有所不同的,二者的不同之處就在于是否存在一個發展的過程。一經著手犯罪實行行為即告完成,并完全符合構成要件,成立犯罪既遂的是舉動犯;而在著手實施犯罪實行行為之后,還需要一個發展過程,并達到一定程度才能視為行為完成,構成犯罪既遂的是行為犯。簡言之,舉動犯的完成無需發展過程,行為犯的完成則需要一個發展過程。應當認識到,其實不論是何種犯罪,從行為的著手實施到行為實施完成都是需要一個發展過程的,不同之處僅僅在于這一過程的完成所需要的時間有長短之別。由此看來,行為犯與舉動犯其實僅僅是在這一發展過程的時間長度上有所區別。如果一定要進行區分,舉動犯不應當與行為犯相并列,而應屬于行為犯這一屬概念之下的種概念。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行為犯與結果犯的區分標準是犯罪的客觀要素中是否存在結果要素;而對于行為犯與舉動犯的劃分,所采用的標準卻是實行行為的著手與犯罪的完成之間時間間隔的長短。顯然,在對以上兩組犯罪類型進行區分之時,采用的標準是完全不同的。對事物進行同一次分類只能運用同一個標準,將行為犯、結果犯、舉動犯相并列是明顯違背了這一原則的。最后,所謂陰謀犯,是指立法者基于行為無價值的立場,在刑法分則中設置的只需實施自然事實意義上的預備行為就應給予既遂否定評價的構成要件類型[55]。就此看來,刑法對于陰謀犯的規定,實際上是將某種具有特殊侵害性的預備行為提升為犯罪實行行為,其立法目的是實現對法益的提前保護。因此,在陰謀犯的場合,當然不能等到法益侵害結果出現刑事措施才予以啟動。也就是說,立法者不可能將危害結果作為陰謀犯的構成要件要素。就這一點而言,陰謀犯也應該隸屬于行為犯。
總之,不論是危險犯,還是舉動犯、陰謀犯,將其與行為犯、結果犯相并列都是存在問題的。以上關于行為犯與結果犯的關系,或者說對犯罪既遂形態所作的犯罪類型區分的各種觀點,雖有其合理之處,但也均存在一些誤解和不足。因而筆者認為,只要采用行為犯與結果犯這一區分,就可以涵蓋基本犯的所有類型,二者之間是一種非此即彼的擇一關系或者對立關系。由于行為犯與結果犯是針對犯罪既遂的基本犯而言的,因此,二者又統一于犯罪既遂形態之中,共同構成了犯罪既遂形態的全部內容。
注釋:
①許永生:《刑法解釋的限度到底是什么——由一個司法解釋引發的思考》,《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
②[27][日]西田典之:《日本刑法總論》,劉明祥、王昭武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6頁。
③聶慧萍:《罪刑法定原則與刑法解釋的糾纏與厘清》,《中國刑事法雜志》2013年第3期。
④孫笑俠:《法律思維方法的“器”與治國理政的“道”》,《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1期。
⑤楊春洗、楊敦先:《刑法講義》,法律出版社1983年版,第72頁。
⑥[日]福田平、大塚仁:《日本刑法總論講義》,李喬、文石、周世錚譯,遼寧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50頁。
⑦⑧[23][49]林亞剛:《刑法學教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55、155、151—152、155頁。
⑨[34]馬克昌:《比較刑法原理(外國刑法學總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98、93頁。
⑩林山田:《刑法通論》(上冊)(增訂10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55頁。
[11]王志祥:《犯罪既遂新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28頁。
[12] [17] [20] [21] [24] [25] [50] 高 銘 暄 、馬 克 昌 :《刑 法 學》(第 5版),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48、144、147、146、148、75、147—149頁。
[13]于志剛、孫萬懷、梅傳強:《刑法總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30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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