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國保
(蘇州大學哲學系,江蘇 蘇州 215123)
現今為什么要提“重寫學術史”?學人大多明白,這個問題的提出,是因為新出土的許多簡帛上的記載與存世的紙質文獻上的記載存在差異甚至悖反,使學者覺得有必要修改原來根據紙質文獻上的記載寫成的學術史。這種意義上的“重寫學術史”,充其量也只能做到對原有的學術史在內容上加以補充、擴展、訂正、修改,未必能引起學術史寫作上的形式革命。雖然側重從內容的充實與完善上重寫學術史也是有意義的,但在我看來,重寫學術史,更為重要的是要重視學術史寫作上的形式革命問題,找到一種或幾種適合表達“學術”的寫作形式(敘述形式)。由于能否找到適合表達“學術”的敘述形式是事關所寫學術史是否合理的大問題,所以我認為:當前既然討論如何“重寫學術史”,就應該重點討論如何完成學術史寫作上的形式革命問題。討論這個問題,實即討論如何規范學術史的寫作,具體涉及已有的學術史如何不規范、如何重新規范學術史、規范的學術史如何寫作等問題。通過討論,能否給出解決這些問題的正確答案,以引導學者重新寫出令人滿意的學術史,是我們目前難以準確判斷的,有待將來新學術史寫作的實踐來證明。我們目前敢于說定的唯一的話題就是:當我們討論“重寫學術史”這個話題時,有必要首先認真推敲這個話題。通過認真推敲,不難明白:即便就把握其最淺層的意思而論,“重寫學術史”這個話題也給出兩個可能的破題:需要重寫的是元學術史還是各專門學術史。究竟是重寫元學術史還是重寫各專門學術史,這是我們討論“重寫學術史”首先要弄明白的問題。
學術史,如果給出簡單的定義的話,就是關于“學術”的發展歷史。由此定義不難判斷:對于“學術史”如何認識取決于對“學術”如何定義。英語A-cademic(學術)這個詞,除了學校的、學院的,大學的、學理的、教務的這些一般含義外,還有其他諸含義,如學術的、純理論的、純學理的、學究式的、不切實際的、傳統的、拘泥刻板的、柏拉圖哲學的、懷疑論的等等含義。就漢語來說,學術本為兩個獨立的詞,學的本義是仿效、模仿,后引申為學習、學問、學說、學科 、學派等含義;術的本義是小城市的中心道路,后引申為手段、方法、策略、計謀、技藝、學習、學說等含義。至遲在漢代初期,學術這個兩個字就組合成一個詞。自從成為組合詞,學術一詞就主要取“學”與“術”引申義中共有的含義,用以指稱學問或學說,亦用以指稱思想。何以見得?可以《四庫全書》中“學術”一詞的含義為證。檢索《四庫全書》,可得學術一詞共3719條。梳理這幾千條“學術”,可發現它大多是同才能、道德、事功、經濟并立或對立的意義上使用,用以稱謂人類的學問或學說。例如《易原》提要稱程大昌“學術湛深,于諸經皆有論說”,此語中的“學術”,就是“學問”的意思。如果問“學術”在《四庫全書》中具體指什么學問、學說,那么可以斷言:它就是指儒學、經學、理學、樸學、諸子學。
漢語“學術”一詞既統指學習、學問、學說等詞,則正足以說明“學術”的核心含義是“學問”,因為“學習”(廣義,非特指書本學習)的目的是掌握“學問”,而“學說”又無非是“學問”的系統化,“學習”與“學說”都以學問為轉移。“學問”分進行時與完成時。進行時的“學問”,等同“學習”,是指獲取知識的過程;完成時的“學問”,也就是形態化、固定化的知識。知識是人類認識自然和社會的成果或結晶。就產生形式講,分為經驗知識和理論知識。就類別講,分為自然科學知識、社會科學知識(包括狹義的人文科學知識)。自然科學知識是價值中立的知識,社會科學、人文科學知識是價值認同與價值評價的知識。在廣義的社會科學知識中,哲學之所以具有決定性的地位,就因為哲學是以“事理上價值之估定”[1](p17)為宗旨,其特殊的功能就在于對社會知識文化作價值評估。哲學不僅是價值評價的知識,它還是在終極意義上整體地認識世界的知識,所以毛澤東界定哲學說:“哲學則是關于自然知識和社會知識的概括和總結”。[2](p816)可見,知識從總體上可分為三類,即自然知識、社會知識以及作為這兩種知識之概括與總結的哲學知識。
“學術”的本質既在于學問或曰知識,則追求“知識”就是“學術”的本質訴求。追求是過程,一個個追求知識的過程所積累起來的知識,決不只是互不關聯的零散知識,一定是相互關聯的系統知識。從這個意義上講,“學術”就是指系統的知識。知識既系統化,它一定是歷史形態的認識結果,而非意味著現實的是非認識。由此可以清楚地將學術研究與現實問題研究區別開來:學術研究是揭示以往的知識之產生、積累與擴展的真相;而現實問題的研究,則是揭示現實社會問題之真相。嚴格地說,現實問題研究,因研究對象不是“知識”而是“現實”,就不應該稱為學術研究。可我們學界為什么又將大量的現實問題的研究視為為學術研究呢?在我們看來,這并不是從其研究對象(現實)合乎“學術”規定的意義上來看的,而是就其研究手段與方法合乎“學術”規范的意義上來看的。也就是說,當學人們將形形色色的現實問題研究視為學術研究時,他們著眼的是其研究所用的手段是學術的手段而非其他手段(例如宣傳的——有既定的立場與目的、文學的——允許主觀虛構、宗教的——不容許質疑與批判)。現在要提的問題是:什么是學術的手段?學術手段的基本原則是實事求是,它主要有三個方法論原則,即客觀的描述、邏輯的論證、科學的評價。所謂客觀的描述,是指根據可靠的材料如實地呈現研究對象的原貌;所謂邏輯的論證,是指運用邏輯分析的方法探究研究對象的成因;所謂科學的評價,是指以公正的立場正確地評價前人和自己的研究成果。學術手段之合理性體現在它對解決問題、推進學術發展的有效性上,此外任何限制或統攝學術研究的做法,因違背學術本性,都非合理的學術手段,非但不能促進學術的發展,而且妨礙甚至危害學術的健康發展。
“學術”的本質訴求決定了“學術史”之處理的對象是“知識”。或者說得周全些,學術史所處理的對象就是知識的成因、知識的產生、知識的積累、知識的擴展與變革。只是這種處理,不是孤立的、靜止的把握一個個時間段中的知識形態,而是辯證的把握連續過程中的知識形態。也就是說學術史所反映或重現的就是作為歷史形態的知識之系統性、連續性的客觀過程。如此說來,有何必要非得對元學術史與專門學術史加以區分?要正確認識其區分有必要,就必須先對元學術史和專門學術史加以限定。就處理的對象是歷史形態的系統“知識”來說,元學術史與專門學術史并沒有本質的區別。元學術史與各專門學術史的區別,只在于元學術史處理是系統知識本身(知識是什么——知識的本質與特征、知識的成因與發展機制、知識的積累與擴展、知識的更新與變革、知識的價值與意義),而各專門學術史,例如哲學史、思想史、經學史,文學史等,其所處理是指合乎元學術之規范的專門知識。一言以蔽之,元學術史是關于“知識”本身的認識發展史;而各專門學術史,則是指各專門知識的認識發展史。但就處理“知識”的方式來說,元學術史與專門學術史的區別卻是明顯的:元學術史所反映的是人類追究知識本質的認識過程,各專門學術史所反映的則是人類把握知識特殊表現的認識過程。套用中國哲學史上的一個常用的術語來說,元學術史與各專門學術史的關系,就好比“月印萬川”,是“理一分殊”的關系。由這個關系可以推斷,確立元學術史是規范各專門學術史的前提。我們現在所出版的各類學術史,諸如中國哲學史、中國思想史、中國倫理學史,中國美學史、儒學史、經學史等,其實都屬于專門學術史,而非“元學術史”。而這些專門學術史,之所以缺乏特色,大多雷同,就因為我們缺少特定的“元學術史”來引導和規范我們的各專門學術史的撰著。如果我們有特定的“元學術史”,依據“元學術史”,我們就可以清楚地知道,各專門學術史的區別,其實也就是各類專門知識的區別,如哲學史與思想史的區別,說到底,也就是系統的哲學的知識與系統的思想知識的區別。這個區別弄清楚了,再重寫各專門學術史也就有了正確的方向與確切的范圍及界限。
這(指我們缺少特定的“元學術史”)并不是說我們從未出版冠以“學術史”名稱的著作,事實上自上個世紀初期迄今,冠以“中國學術史”一名的著作,雖不能說多得難以計數,但也決非屈指可數;而是說盡管我們出版了不少冠以“中國學術史”書名的著作,但這些著作沒有一部算得上嚴格意義的“元學術史”著作。泛說難以取信于人,不妨舉一些實例以為佐證。最早從現代學術范疇意義上使用“中國學術”稱謂者,應該是梁啟超。早在1902年,梁啟超就著有《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大勢》,將中國學術分為七個時代,即胚胎時代(春秋以前)、全盛時代(春秋末戰國)、儒學統一時代(兩漢)、老學時代(魏晉)、佛學時代(南北朝、隋唐)、儒學佛學混合時代(宋元明清)、衰落時代(近二百五十年),并以“復興時代”定位他自己一輩的學術。梁啟超關于中國學術變遷大勢的這一把握,為胡適高度認同,贊許它為“第一次用歷史的眼光來整理中國舊學術思想,第一次給我們一個‘學術史’的見解”。[3](p62)從這一贊許可以看出,在胡適看來梁啟超筆下的中國學術史才是真正合法的學術史,然而就梁啟超后來寫成的《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來看,梁啟超筆下的“學術史”并不具有“元學術史”的性質,對于“學術史”這個范疇來說,它很難說是合法的,因為它仍然是將中國學術史寫成關于中國各種專門學術——諸如政治學、哲學、經學、科學、史學、小學、音韻學、校注學、辨偽學、輯佚學、方志學、地理學、譜牒學、樂曲學、歷算學等——的匯總,而不是分析這種種學術莫不貫穿與體現的知識特性與知識形態。梁啟超的這一中國學術史寫作先例,從某種意義上說,可謂開啟了他之后的中國學術史寫作的傳統。在梁啟超之后,楊東莼著《中國學術史講話》(1932年)、錢穆著《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1937年)、李學勤主編《中國學術史》(共11卷,2001年)、張國利和喬治安著《中國學術史》(2002年)、張立文主編《中國學術通史》(共6卷,2004年)、張豈之主編《中國學術思想編年》(共6卷,2006年)、步近智和張安奇著《中國學術思想史稿》(2007年)。這七部著作,除錢穆著的那一部是斷代學術史外,其余都是中國學術通史。盡管這些學術史篇幅上大小不同、內容上廣狹有別、分析上深淺各異,但就其基本形態來說,并沒有改變梁啟超筆下的中國學術史面貌——將學術史寫成各種學術的匯總。如果說將學術史寫成各種學術的匯總還是不得已而為之,可以理解的話,那么有的學術史,例如張國利、喬治安著的《中國學術史》(敘述限于先秦諸子、兩漢經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清代實學),實際上只寫哲學思想,其稱謂的合理性就很難理解。
將學術史寫成各種學術的匯總,是迄今之中國學術史寫作的主流。但匯總并不等于平均分配各種學術,一定會在兼顧各種學術的同時有所側重。就這一點講,現有的中國學術史大多側重寫哲學與思想,這就是大多中國學術史一眼看上去與中國哲學史、中國思想史沒有什么明顯區別的原因所在。認識這一缺陷并糾正之照理說并不是難事,但這個問題(如何將學術史與思想史、哲學史區別開來)之所以一直未能解決,學者們仍然一如既往地將學術史寫成了思想史,甚至哲學史,原因就在于學者們認為于學術史側重寫思想、哲學是合法的,并非是需要糾正的缺陷。在這個問題上,學者們的分歧只在于有的強調學術史當側重寫哲學,有的則強調學術史當側重寫思想。相對于“偏重于哲學思想和政治思想”的寫法,李學勤先生、張豈之先生都主張學術史的寫作當側重于思想觀念,但兩先生的說法又有所不同。李先生在《中國學術史總序》中,從學科范疇規范學術史,指出“我們講的學術史,用現代分科來說,包括文科、理科等的歷史”。從這個規范出發,李先生對“學術有別于思想,學者不同于思想家”的見解不以為然,指出將學術與科學區別開來是不妥當的,“強將學術、思想劃分開來,是不合實際的”。基于這一認識,他強調梁啟超的學術史著作“都專門以思潮相標舉”是合法的,“至于后來的思想史著作,核心是哲學史,便不是涵蓋全面的學術史了”。言下之意,只要對各種思想涵蓋全面地表述出來的著作,就是合法的學術史著作,因為“真正的學術大家,沒有不具有深刻而系統的思想的”,[4](總序p2)很難將學術與思想截然分開。而張先生在《中國學術思想編年序》中卻論道:《莊子·天下》所謂“道術”,與后來所謂“學術”,并無多大的不同。但他們著述學術史“初衷是不想偏重于哲學思想和政治思想,而是關注中國古代歷史不同時期的主流觀念,也就是說在一部書里強調觀念文化(思想、觀念)的特征,強調其綜合性,整體性和學術性”。[5](序言p3)為貫徹這一論旨,《中國學術思想編年》之研究對象,“不是具體的學術成果,而是貫串于諸學術成果中的思想理論、方法和價值標準等”。具體的說,它就是“以思想范疇的學術或學術范疇的思想為主,涉及哲學、史學、宗教學以及政治法律思想、文獻學(包括目錄、校勘、考據等)、譜牒學等,對于文學,僅限于相關的學術思想方面”。[5](序言p5)
李學勤先生,張豈之先生,都是學術大家,既然他們都認為學術史側重寫思想是合理的,那么就不難想象已有的學術史為何大多寫成了思想史。問題是,學術史如果寫成了思想史,那么我們將同研究中國思想的著作,既名為《中國學術史》又名為《中國思想史》,其合法性又在哪里?不同的稱謂,一定有不同的內涵,這是常識。即便依據這個常識,我們也沒有理由死守過去的做法,一如既往地將學術史主要寫成思想史,而應該花精力認真研究學術史與思想史應有的本質區別,重新寫出具有“元學術史”意味與特色的中國學術史。至于“元學術史”意味與特色的中國學術史究竟如何寫,是有待大家認真討論才能取得基本共識的問題。就我目前初步認識來說,要重新寫出有“元學術史”意味與特色的中國學術史,除了要放棄學術史主要是寫思想這一舊認識,首先要真正弄清楚“元學術史”與各種專門史,諸如哲學史、政治思想史、史學史、文學史等,在什么意義上根本不同。我認為不能將“元學術史”視為各專門史的匯總,它與各專門史當有根本性的不同,而其根本性的不同就是:元學術史研究對象是知識本身,而各專門史研究的是知識的特殊表現。人是理性的動物,主動的思想,是人的本性所在。人既思想就必形成觀念。人的觀念一旦固定化就成為知識。知識有各種形態,不同形態的知識構成不同研究對象。元學術史與各專門史之研究對象從根本上講固然都可以說是研究思想,但它們各自研究思想的進路不同,元學術史研究的是思想化為知識,各專門史研究的是知識化的思想。知識化的思想是在思想化為知識之后才有可能,所以說“元學術史”不是任何專門思想史、甚至不是各種專門思想史之匯總所能取代的,它對于各種專門思想史來說,具有本體的地位。
[1]方東美.科學哲學與人生[M].北京:中華書局,2013.
[2]毛澤東.毛澤東選集:第 3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3]胡適.胡適全集:18 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4]李學勤.中國學術史[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2.
[5]張豈之.中國學術思想編年[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